她又问:“你平日都睡那么早吗?”
齐声没想她当真信了,他点头:“嗯。”
姚春娘继续问:“真的?”
齐声:“真、真的。”
可谎话不能多问多想,不过多问了两句,姚春娘忽然从中咂摸出点不对劲来。
她蹙紧眉心思索片刻,随即,一股子无名气立马冲上了心头,她盯着齐声好半天,压低了声音不甘心地道:“你!你和我都那样了,心里想着的,就只是回去睡觉吗?”
齐声怔了怔,倏尔一脸茫然抬起了头,他见姚春娘气冲冲看着他,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动了动嘴巴:“不、不是。”
可惜他刚才话说得太坚决,姚春娘并不信他,她感觉自己像当真成了周梅梅,上赶着给人送过去别人还没瞧上。
他都摸过她了还只顾回去睡觉!睡他的大白觉!
她气得要命,又觉得委屈,骂道:“闷葫芦臭木匠!睡死在床上吧你!”
齐声见此有点慌了,他扔下裤子站起身,想说些什么解释清楚。
但平时用得少的嘴关键时刻卡了壳,没等他想清要怎么开口,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早啊,齐木匠。”
姚春娘回过头,看见一个干瘦的年轻男人背着篓子扛着小锄头一瘸一拐地从路口走了过来。
她像是被人发现她和齐声的关系,往旁边走了两步,恨不得和齐声拉开八百里。
齐声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什么也没说。
当初她请他上药时都不放心地再三嘱咐,让他不要被别人看见,当初齐声答应了她,如今他自然也小心翼翼,不敢在人前暴露丝毫痕迹。
他向男人点了下头,语气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早、早。”
这男人叫葛天,是个跛脚汉,住得不远。
如今正当吃笋的节气,竹笋一茬一茬韭菜似的往外冒,最近他大早上常常扛着锄头去后山挖竹笋。
葛天笑眯眯地从姚春娘家门前经过,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只和齐声寒暄:“哟呵,这么早就在洗衣服啊,哎呀,家里还得是有个女人,谁家老爷们自己大早上洗衣服的。”
姚春娘腹诽:明明自己还是个找不到媳妇的单身汉,烂话倒是一套接一套。
她知道自己一个寡妇不受村里一些人待见,识趣地没理会他,冷哼了一声端着衣盆走了。
也不知道这声是哼给葛天听的,还是哼给齐声听的。
昨夜刚下了雨,今日河水又盛又清,洗衣服的人多得要排队。好在姚春娘去得早,挑了块干净宽大的石板,占了个好位置。
不过奇怪的是,她衣服都要洗完了,也没见到逢春的影子。
河边响起一片高高低低的零碎捣衣声,姚春娘身边的胖妇人放下棒槌歇了口气,见姚春娘老探着头朝着路望,问她:“姚寡妇,你瞧什么呢?”
姚春娘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她随口应道:“看人呢。”
妇人摇了摇头:“等逢春呢吧,别看了,她怕是来不了了。”
姚春娘满脸诧异地转头看向她,见胖妇人不似在说谎,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等逢春?你又怎么晓得她不来了?”
旁边另一个头上戴花的妇人听见姚春娘的话,笑着道:“你和逢春关系好这谁不清楚,周寡妇那天还看见你和她去河下游折柳去了,你不等她,还能等谁,等男人啊。”
周围洗衣服的人听见这话,皆大声笑起来,一人打趣道:“哎哟,小寡妇谁不想男人,是我我也想。”
“别光想啊,等你家那酒鬼登天了,你再找个年轻力壮的多好。”
姚春娘没在意她们的玩笑话,问那戴花的妇人:“周寡妇跟你们说看见我和逢春去折柳了?”
“是啊。”妇人“啐”了一声:“这周梅梅是一点不害臊,说她在梨树林子里和野男人混时瞧见的你们俩,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姚春娘没想到周梅梅那日竟然看见了她们,她又问刚才和她搭话的胖妇人:“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逢春不来了呢?”
胖妇人道:“这我还能不知道,我家就住她家边上,就隔着一堵泥墙。”
她有声有色道:“前几天晚上,逢春家不知道啥情况,她那娘和后爹吵得可厉害了,砸凳子摔碗,闹得鸡飞狗跳。大半夜的,逢春被抽了一顿,赶出来关在门外足足两个多时辰,等屋里吵完了才放她进去。”
她叹了口气:“小姑娘瘦骨伶仃,瞧着也怪可怜。从那天后她家一直没放她出门,昨天我看见李媒婆上了她家,估计她娘想着早点把她嫁出去,估计你以后都难见到她喽。”
胖妇人这话其实藏了半句,那天她听了半天墙角,听见逢春她娘骂逢春不学好,一天到晚和小寡妇混,这小寡妇想来指的就是姚春娘。
不过这种不讨好的难听话,她自然不会当着姚春娘的面说。
姑娘十四五岁嫁人再正常不过,可逢春性子纯真,给人的感觉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姚春娘听完心头很不是滋味,她问胖妇人:“姐,你能告诉我逢春家住哪儿吗?我想去看看她。”
第二十一章 戏弄
回家晾完衣服,姚春娘用油纸满满包了一大包糖,想了想,又包了一包小的,出门朝着逢春家去了。
逢春住在河对岸靠上游,姚春娘过去要走小半个时辰。
好巧不巧,周梅梅家就在姚春娘到逢春家这条路上。
周梅梅家大开着,姚春娘匆匆由她家门前过时,看见周梅梅懒散地躺在摇椅里,翘着腿,脚尖挂着绣鞋,悠哉悠哉打望着沿途的过路人。
她舒舒服服坐着休息,院子里竟有人在哼哧哼哧帮她劈柴火。
石墙挡住了视线,姚春娘看不见那人是谁,不过想来应当是个男人。
这村里的女人,没有往她家去的。
姚春娘想起洗衣服时听见的那些话,放慢了脚步,想问问周梅梅梨树林子那天的事,不过她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别去招惹她为好,免得她发疯乱咬人。
不过她不理会周梅梅,周梅梅这张嘴可不会放过她。
周梅梅摇了摇脚尖的红绣鞋,挑着眉头扬声道:“别只站在门口张望啊,进来陪姐姐坐坐,姐姐给你支支招,教你怎么伺候男人呗。”
这要搁在往常,姚春娘不骂回去几句撒气是不会走的,不过她眼下还有正事要做,没工夫搭理她,瞪了她一眼就扭头离开了。
她走后,一个男人提着柴刀跛着脚从墙后走过来,见周梅梅偏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姚春娘离开的方向,跟着探头看了看:“跟谁说话呢?”
“张家那小寡妇呗,还能有谁。”周梅梅说着瞥了葛天一眼,见他转着眼珠子不知道在算计什么,阴阳怪气道:“哟,怎么?老娘这张床睡够了,开始动别的歪心思了?”
葛天一听这话,当即咧嘴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眼角挂着干瘦的褶子,瞧着跟张树皮似的。
他刀都没松就迫不及待地往周梅梅身上凑,嬉笑道:“哪能啊,除了咱们周菩萨发善心可怜我这苦命人,我葛天这辈子怕连女人的手都摸不到。”
“臭东西,滚滚滚。”周梅梅伸手推开他,扭着身子不让他碰,笑骂道:“柴劈完了吗就往老娘身上贴。”
葛天看了那还剩十来斤的柴,猴急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好菩萨,让我先香一口。”
周梅梅垮了脸,她一甩手站起来,不耐烦道:“少在老娘这儿蹬鼻子上脸,别人来都是给钱,你这钱不给活不干,怎么,想白占老娘的便宜?”
她骂得难听,葛天脸上却还笑嘻嘻的,半点不见恼,瘸着腿退开:“劈,劈,菩萨发话了那咱这小和尚还能不听话。”
周梅梅这才满意了,她瞥他一眼:“好好劈,劈细点,别劈得歪七扭八一大整块的,灶都塞不下。”
葛天点头哈腰:“好嘞。”
过了周梅梅家,又行过好长一段蜿蜒曲折的泥路,姚春娘才看到逢春的家。
瓦顶石房,院口外用竹子和棚布搭了个鸡棚,分外打眼。
长院墙将房子团团围住,半人高的院门也关着,姚春娘站在院门口看了看,没见到人。
逢春她娘叫曹秋水,姚春娘记得逢春说过曹秋水不喜欢周寡妇,姚春娘自己不巧也是个寡妇,她担心自己不受待见,没直愣愣地开口喊,而是去了隔壁那胖妇人家。
胖妇人不在家,家里只有个十来岁的小子,瘦猴子似的机灵,睁着双眼睛好奇又防备地打量着她。
好像姚春娘是个走村串户偷小孩的人贩子。
姚春娘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把带来的一大一小两包糖都塞给了他。小的那包请他吃,大的那包让他见着逢春后帮忙偷偷给逢春。
小孩儿没有不爱吃糖的,他抱着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姚春娘没见着人,有点不放心,又垫着脚,隔墙看了看。
那小孩见姚春娘担心得很,热心地给她支了个招:“你为啥不直接喊呢?逢春姐她娘耳背,你叫小声点,曹秋水指定听不见。”
姚春娘低着头看他:“她娘在家吗?”
小孩摇头:“不知道,不过逢春姐肯定在家。”
逢春家的院墙修得比人高,小孩见姚春娘踮直了脚也只能露出双眼睛,贴心地回家替她搬了张凳子出来,抬了抬下巴让她站上去,催促道:“姐,快喊,快喊。”
这小孩机灵得过头,姚春娘被他催了两句,傻不愣登地就开了口:“逢春,逢春。”
可哪想逢春家竟养了条狗,两声一出口,那狗立马冲着姚春娘狂吠起来。
曹秋水听见狗叫骂骂咧咧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院墙上姚春娘露着个头站在那儿。
活像个白日催命的断头鬼。
姚春娘猜得不错,曹秋水的确不喜欢寡妇,她一见姚春娘就变了脸色。
姚春娘见她那厌烦的表情,心头一跳,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拐骗别人家好姑娘的野男人,心虚得很。
不过这好歹是逢春她娘,姚春娘僵硬地露出个笑,正想开口打声招呼,突然瞧见逢春扒着门探出了个头。
她还是那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呆呆傻傻的劲,不过瞧着没什么伤,姚春娘松了一口气,又见逢春苦着脸冲她摇了摇头,像在示意她赶紧走。
姚春娘还没反应过来,曹秋水恶狠狠就是一句:“你个寡妇爬人家墙头,难道不懂什么叫羞吗?”
姚春娘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唇瓣嗫嚅两下,还没开口,曹秋水拿着搅猪食的锅勺指着她的脸,又骂道:“没皮没脸的小寡妇,竟然还好意思找上门来。”
无缘无故被骂两句,姚春娘也恼了,只是碍于逢春,她只能忍着气,毫无气势地回了句:“我怎么没皮没脸了?”
曹秋水冷笑道:“还好意思问!我们逢春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你一天到晚在她身边转悠,人都被你带坏了!”
她不知道哪里来得那么大的怒火,声气足,气势大,骂得姚春娘竟有点插不上话。
好像姚春娘带着逢春逛了窑子吃了酒,把逢春给祸害了。
可姚春娘也就只是在河边洗衣服时和逢春说了两句话,和她一起去折了个柳枝而已。
逢春她爹马平听见屋外吵了起来,提着桶猪食从屋里走了出来。逢春一见他像老鼠见了猫,缩了下脖子立马溜进了屋。
马平瞅了她一眼,眼神在逢春的屁股上停了一瞬,又看向了姚春娘。
他穿得松松垮垮,裤绳都是散的,他站在坝子里,吊着三白眼目光露骨地盯着人,叫姚春娘心头很不舒服。
她心里有点怕,又觉得烦,嘴上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拿勺子插你眼窝里,把那脏珠子舀出来!”
曹秋水护犊子得很,听见姚春娘骂他男人,气得“嘿”了一声,扬起锅勺就冲了过来,作势要打姚春娘。
姚春娘见情况不妙,立马扶着墙跳下了凳子。
墙挡着,曹秋水翻不出来,只瞧见一柄圆锅勺在墙头上乱舞。
她一转头,看见那小孩坐在门槛上吃她给的那包糖。他瞅见姚春娘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狼狈姿态,嘻嘻哈哈笑得不行。
姚春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孩子耍了。
曹秋水隔着墙还在骂,姚春娘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咬牙切齿地盯着小孩:“你个小坏胚子,做什么骗我!”
那小孩半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有理有据地道:“因为你是个寡妇,他们都说寡妇好欺负。”
这话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和他说了,姚春娘气得脸红,挽起袖子朝他走过去:“行啊,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寡妇好不好欺负!”
十来岁的小孩皮实得很,半点不怕,居然还抱着糖威胁姚春娘:“你干什么!不准过来,不然我不帮你把糖给逢春姐了。”
他说完见姚春娘停了下来,一溜烟缩回屋里关上了门。
姚春娘气得没法子,只能安慰自己逢春没事就好,挨了两句骂就挨两句,又掉不了一块肉。
她冲着门背后偷看的小孩道:“如果让我知道你自己把糖吃了没给逢春,我上门把你鼻血揍出来,听见没有!!”
小孩拖长了调子回道:“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关心
姚春娘离开逢春家,穿过小河桥,朝着家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后,又突然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向身后通往集市的岔路口,犹豫片刻后,掉头去了集市。
今天不赶集,市上只寥寥几个摊贩出了摊,姚春娘没打算买东西,径直去了街上的书信馆。
信馆里今日也没几个人,姚春娘一进门,就只瞧见两张桌子三个人。
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戴了头巾的女人,她坐在靠里的桌子前,头巾挡住了脸,看不清容貌。
信馆里的一名小先生坐在桌后,正为她读收到的信。
小先生瞧见有客进门,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信中的内容还是一句接一句地传进了姚春娘耳朵里。
“……你说的爹娘都明白,但谁家的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呢。你好好地跟他说,别老像在家里似的横,他是个能过日子的,肯定能听进去……”
他语气平平,并未模仿寄信人的语调,听起来有种说不上来的平静和怪异。
姚春娘看了那只默默听着不说话的姑娘一眼,见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另一张桌子后,一个清癯的小老头弯腰驼背地吊着脑袋靠在椅子里打瞌睡,鼾声正响。
姚春娘走过去,伸手轻轻敲响桌子,闷声道:“我要写信。”
姚春娘识字,但写不好,只会画大字,一个字画半页纸,一张纸撑死了也只能装四个字,要寄信只能找人代笔。
那打鼾的小老头儿突然被姚春娘叫醒,身体一颤,睁开眼含糊不清地哼了两声。
他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姚春娘一眼,指了指面前的凳子示意她坐,清了清嗓子道:“姑娘要写信啊?写去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