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司皱了皱眉,燕山景转过头:“假如能出九蛇山……”
“出了九蛇山,我打算去幽阳谷。你和我一起吗?”
比起表白,其实这个邀请对燕山景来说更意义重大。
因为她之前一直打算把在九蛇山上遇到的人,遇到的事,都留在这里。无论是可怕的天巫神,还是翠翠的眼泪,又或是小司的情感,她都不准备带走。
听起来很无情,很冷漠,但那确实是她。
她表了白,她一时被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他奋不顾身的感动冲昏了头脑,但她直面在九蛇山上发生的一切。下山后,假如还能下山,假如奇迹降临,她还能活到那时候,往后的生命里,为何不能容得下司青松这个人?
所以,她问他去不去幽阳谷,真的意义重大。
小司的回答,只能是肯定的。
完全不假思索,姬无虞道:“你要去幽阳谷,我就和你一起去。那里我认识一些朋友,我们去了那里,可以去找他们。”
燕山景在背后笑了,他看不见,可是她还是笑了。笑容虚弱,却有百分百的心安。
“有神医吗?”
“一定有啊。”
“好,我们一起去。”
下午时分,丹樱花开得更旺了。即使他们还没看到花的影子,也能闻到花的香气。那么盛大热烈的香气,说明花开到了全盛时期。山道上,二人潜藏在暗处,目睹一只小黄狗满头花瓣路过了二人,狗的状态很不对劲,似乎过于兴奋。
燕山景身体好了一些,从他背上下来。她拾起一朵,丹樱花的外形又像海棠又像重瓣樱花,粉粉白白。观察后,她轻轻嗅闻,好陌生的花味,可她却觉得她好像在哪里闻过。
花有果香,还有朱砂的气味。到底在哪里闻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怎么会有黄狗满身花瓣地行走在山道上?”
“快放下!好像有人!”
燕山景惊回首,却看见了那些面具人——北辰之刃!
小司拉着她,直接飞到树梢上,两个人藏于茂密的枝叶之间,听下面的人说话。
“真见鬼,那些人不怕死吗?”好像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左护法的声音。
“有没有可能,丹樱花没有毒?”
左护法昂首道:“胡扯!要是没有毒,你怎么不去闯一个看看?”
“他们都是去二蛇的。二蛇那些祭司,都不是善茬。他们可能不怕毒吧。我们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别去招惹。”右护法安抚手下道。
树上的两人对视一眼,二蛇的祭司?不就是天巫神教的那帮人吗?
另一个摘月斋的人则道:“也不见得不怕毒,我看他们就是普通的村民而已。”
“算了吧。”左护法绝不赞同贸然去闯花海,“要么是燕山景早就闯进去,我们等花谢了给她收尸。要么是她还在山道上逗留,我们不能放松警惕,继续搜查!”
燕山景在左护法直接说出她的名字时,心惊肉跳,她看向身边的小司,他没什么反应。他应该还不知道长歌长老燕山景的事。
两人又在竹屋住了几天,这几天中,燕山景的身体冷热交替,她手掌心的颜色都不太对劲了。她的衣服还是全部由他包办,他偶尔还是会因为剑鞘的事伤心,但饭却越做越好,燕山景倚着他的胳膊,他便停下手中削箭的动作,摸一摸她的头发。
刚开始他们还是形影不离,后来小司独自去探看了花海,花海仍在全盛期,每天都有背着花的村民上山,不知道去做什么。二蛇安静得诡异。
小司看完后很快就回来了,他抱着胳膊眺望二蛇:“天巫神的祭司不知道在做什么。兴许在开炉炼药。”
燕山景伏在床上,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他可能是为了给我们的母亲炼药养蛊。”小司靠在门框上,注视床上的燕山景。
她一天中多数时间都是睡着的,吃不下去东西,也喝不进去水,虚弱无比。她能醒来喊热喊冷,都是好事。姬无虞多次给她诊脉,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冷热交替遭受痛苦的时间都越来越短,足以说明,毒素越侵越深。
他们一定要去丹樱花海。
傍晚时分,天染红霞,他伏在她床边,燕山景握住他的手,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却已是很冷静为自己安排后事了:“春拿山和净山门都行,我还有个弟弟,他叫燕白,他比我还先坠崖。恐怕找不到他的尸骨了。”
燕山景说着她要葬在哪里的事,状似冷静,其实已神志不清。她的假名乔仙鹤,如何能和叫弟弟的燕白是一家?
姬无虞打断她:“你死了,我不能独活。”
燕山景笑了:“你别殉情。”
“不是殉情,”姬无虞摩挲着她的手背,“是我的命运。”
“你会观星?你如何知道你的命运?”
小司喂了她一勺药粥,一堆绿糊糊,吃了总比不吃好。
“不会。如果不是命运,我就不会和你困在九蛇山了。偏偏是我们两个。”姬无虞的后半截话没说出来,如果不是命运,他就不会被选择成为燕山景的未婚夫。
祖母对他说过,他不是因为是她的孙子才被选中,而是被选中的孩子恰恰好是她的孙子。为了这件事,母亲和祖母彻底闹翻。
燕山景吃了药粥,更困了。她朝他伸手,几天相处下来,他知道这是要一个怀抱。姬无虞顺从地脱了靴子,钻进她的被子里。
冷的症状又发作了,她抱着他取暖,她不明白:“为什么,一靠近你,冷和热,都会缓解?你是什么特殊体质吗?”
姬无虞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上,她整个人都蜷缩在他怀里。他拍着她的脊背。他们都习以为常这样的亲密,姬无虞不会惊惶地推开她,她也不会不好意思,命悬一线,一切都自然而然。
燕山景闭上了眼睛,这在姬无虞预料之内。他随手放了点安神粉,她能睡得更踏实。
进丹樱花海不能再拖,再拖下去谁都会没命。
没有天降的神医,也没有特殊的机缘,只能靠自己。
第24章 入花海
姬无虞背着燕山景出门时,竟然遇到了再次折返的媚娘和老朱,他们一见这个样子便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你们怎么回来了?”
“和你们报个信,看你们在竹屋里停留好几天了,我和老朱也在上面看着。五蛇的北辰力量不多,四蛇的北辰一直在上下巡逻,都空手而归。我们本来是盯着的,但是老朱的上级告诉他,斋主亲临,过来指挥。五蛇力量加强,所有的北辰都从山上下来了。你们不走不行。”
媚娘忧心忡忡,而燕山景在姬无虞的背上无知无觉。
姬无虞咬了咬牙:“她到底得罪了谁?”
老朱叹气:“既然世子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我们也不瞒你情报。我的上级告诉我,净山门前些日子大乱,长歌长老平定叛乱后就失踪了。想必还是内鬼,那内鬼平日恨燕姑娘必深,也大概是和摘月斋有勾连的。”
“多谢你们。你们自身难保,两位还能帮忙,实属难能可贵。天巫神在二蛇做什么,你们可知道?”
老朱摇头:“我们不敢惹那些祭司,那些祭司却未必不会盯上我们。只知道一口大锅燃个不停,锅里煮了好多好多花瓣,那些花瓣清水时还是粉粉一锅,而后就越煮越红。锅炉边人们唱啊跳的,相当瘆人,彻夜歌舞,二蛇似乎又死了一批人。”
“你们千万不能信天巫神教的蛊惑,其他乡民也多多通知吧。披着羊羔皮的狼,暂时还不会对不信教的人大开杀戒。媚娘,那颗玉髓珠子你收好,将来过来雪廊找我,必用重谢。”
“哦,还有一件事。三虎山寨的那个小姑娘,一心想进摘月斋,跟她说一声吧,摘月斋不是好去处,要进江湖有的是办法。那个剑鞘,她必须好好地用,若用在进摘月斋这种地方,简直暴殄天物。万一让我看见她出现在摘月斋,我不会放过她的。”
说完这句话,姬无虞便背着燕山景离开,媚娘叫住他:“世子?你要去丹樱花海?那里很危险,会死人的。就算是疯疯癫癫的乡民,也只敢在外围采花。不如再躲一段时间?我们想想办法。”
“不想了。后会无期!”姬无虞说走就走,且走得极快,一眨眼媚娘和老朱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们看着空空的竹屋,内心百感交集,老朱收拾着锅灶,媚娘则在思考她的玉髓珠子以后要怎么派上用场。正在此时,他们便听到不远处爆发出打斗声。
坏了!这是直接撞上了?
姬无虞将燕山景安置在树下,便独自面对摘月斋的北辰之刃。
比之前,是多了些人手。出师不利,撞个正着。
领头的北辰骑在马上,这是个女人,说话声很慢,似乎不熟悉汉话。她一字一顿道:“放下燕山景,摘月斋,只要燕山景。”
姬无虞面无表情,他从弓筒中抽出他这几天做的箭羽:“你相不相信,一柄弓,一把箭,我可以让你们通通下马?”
领头女人的面容藏在面具下,她认真道:“摘月斋,只要燕山景。其他人,不要。”
司青松一直背着一柄巨弓,箭筒里也有他削好的箭。
左护法才不废话,提剑就上,可姬无虞射箭前,吹响了口哨,他那声口哨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随后每一个逼近他的北辰,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从姬无虞的箭筒里,爬出来无数细细密密的虫子!
出列的左护法骑在马上,纷纷大怒:“这是什么?!你是谁?!”
“蠢货,蛊虫啊。”
姬无虞再次不甘不愿地一刀划破手臂放血,血液淋漓,撒到地面上的蛊虫上,那些虫子飞速地壮大了队伍,如同吃人巨蟒,这是传说中的场面。
“啊?”右护法惊恐不安。
甚至,那些看起来是蠕动的虫子,
居然会飞。有一只飞到了这个陌生的南理青年指端,他究竟能从蛊虫上看出什么,谁也不知道。而大家看见的,是他放箭了!
五蛇山道上花海香气蒸腾,如火如荼,直上九天。
躺在树下的,燕山景冷汗涔涔,腹内如刀绞,她眼前一阵阵的黑。那阵花香,是什么?
姬无虞说了,一柄弓,一把箭羽,他可以让他们通通下马。
世子说话,言出必行。
一箭射出,有人应声倒地。
左护法挥开箭矢,他朝同伙们大喊:“他的弓筒里,一共就只有九箭。你看北辰,有二十几人。他的箭没了,他就黔驴技穷了。什么蛊虫,一个小白脸,装什么蛊师?南理最大的蛊师已经被赶出了家门,其他人也都是歪门邪道——啊!!!”
姬无虞的箭射中了他的眼睛,穿过头骨的结构,箭头从他的嘴巴里冒了出来。他终于闭上了嘴,永远地闭嘴了。
“吵死了。”
姬无虞的箭就像长了眼睛,只要射出,就不落空。北辰众人努力挡箭,但于事无补。
人落地,马嘶鸣。
一箭一人,北辰少了九人,包括气焰嚣张的左护法。
但姬无虞确实只有九箭,北辰的领头人提着长枪,慢慢走向前:“你没有箭了。交出燕山景,你可以不死。”
她的面具被姬无虞的箭势带飞,最后那根箭要了右护法的命。
这是他们逃亡一路后,第一次有北辰之刃摘下面具,银色面具下,是个裹着绿色头巾的女人。她的面容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黑也不白,既不年轻也不老,既不漂亮也不丑陋。一切都是刚刚好,她像山林中每一个和燕山景擦身而过的村妇一样常见寻常,但她的长枪却有相当重量,拖在地上,厚厚的绿苔被刮出深深的痕迹。
姬无虞站在燕山景身前,那只蛊蛇想要爬到他的手臂上撒娇,被姬无虞厌恶地挥开。
他回头看燕山景。
她太痛苦了,自从闻到了那阵花香,她都腹痛如刀绞。丹田里,似乎有三股力量在打架,一股是她的内力,一股是毒素,还有一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三力冲撞,她肉体凡身,几乎快撑不住了。
所有人都闻到了花香,活见鬼,下了那么多场雨,寻常的花早就落了,只有丹樱花还在开着,一眼便知不同寻常。
领头的女人说话还是很慢很慢,虽然手下死了九个,她还是面无表情地下命令:“交出燕山景,放你不死。摘月斋,只要燕山景。”
其他北辰的人都躲在她的身后,他们怕那些蛊虫,只有她不怕。
她甚至提起长枪,抬起了姬无虞的下巴:“摘月斋,只要燕山景。”
姬无虞的下巴被她的长枪挑起,他用血淋淋的手摸到枪杆。
口哨声清脆,蛊虫蛇蟒在一声令下后一路往上,速度如新笋成竹,从他的手指燃烧起,一道幽蓝的火焰爬上枪杆,瞬间就点燃了那女人的绿头巾。
北辰众人大喊:“阴火!!!南理的阴火!你是谁?”
姬无虞不再理睬他们,转身看燕山景,刚刚她就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她听到了很多对话。
摘月斋兵荒马乱,阴火的火舌所到之处,无人幸免,那边是人喊马嘶鸣,这边却在安静地对视。
燕山景摇头:“我不去花海……”
姬无虞了解一切燕山景不了解的真相,众目睽睽下,他没法在此处说出。
他凝视她的眼睛,再次重述他说过的话:“那是我的命运。”
他们两个没一个人关心,所有北辰都扑向了那个绿头巾女子,全部上前扑救她的阴火,可那女人不喊叫。阴火烧到身上,她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怕死不怕痛吗?怎么会这么安静?
而北辰之刃怎么会这么忠心耿耿?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姬无虞顾不上那些反常,他背起燕山景。
她喘息着,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的内力正涌出丹田,随着毒素的扩散而进入经脉。
她又是武功盖世的燕山景了,可也是命不久矣的燕山景。
丹樱花擦过姬无虞的裤管,伴生的萤火从丹樱花海中升腾起来,燕山景伏在他背上,虚弱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嗯。”
“不生气?”
“早就气过了。”
他们走入花海,身影都被丹樱花染成了红紫色,谁都是满满的心事,可谁都说不出话来。
目睹二人进入丹樱花海的媚娘和老朱,等阴火烧尽了,才从树干上爬下来,他们用棍子拨了一下绿头巾女子的尸骸。
她甚至根本不是活人,更没有所谓尸骸。
别人都留下了干尸,她却留下了一块陨石。老朱用棍子把陨石拨出来,那东西是心脏的形状,上面刻着一个“人”字,左边的撇写得很短。
媚娘看着老朱,老朱则若有所思:“偃甲?这是个偃甲人?”
第25章 无可挽回
说是花海,其实仍然在山上。山道崎岖,路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