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虞摇头:“我才不是说这个。江湖儿女,你就是当我舅舅的面吃两个大猪蹄不擦嘴糊一脸酱油,他都无所谓。我是想说,我舅舅加入了我,还有他的精锐刀卫,我的人手很多,我近日不能启程去幽阳谷。”
“啊?”
“姬无忧大概还在九蛇山流窜,天巫神的教众和祭司更攒聚在峰顶。既然人手充足,就得去解决。”
燕山景立刻领会到他的意思,怪不得他的神情那么肃穆认真,虽然领会到了,但是她还是克制不住她的担忧:“你要再上一次九蛇山?”
“你的毒怎么办?你不去幽阳谷彻底解决掉余毒,会不会有事?”
姬无虞垂下睫毛,他轻声道:“只要你没事,我就不会有事。”
“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情话?”燕山景瞪了他一眼。
“……随行我舅舅的还有他的祭司和巫医,都能控制住我的毒。我不去幽阳谷,也不会有大碍。只是,我担心你。”
燕山景扬眉,她轻蔑一笑:“我已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燕山景,内力都回来了,我出一剑,足可破开天边晚霞,震开山门晚钟,别小瞧我。”
“你先别担心,幽阳谷我暂时不过去,我要留在九蛇山找找我弟弟。理智上想着他生还希望不大,但心里总过不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没见到他的尸身,就不该走那么早。”
傍晚时分,司朗的队伍抵达五蛇山道的客舍,比起姬无虞那些玄服紧袖的年轻刀卫们,司朗队伍中的人更令人望之生畏。
有人背着竹架背篓,背篓里瓶瓶罐罐玲琅作响,脸上涂满草木灰,望见燕山景眼皮都不抬一下。有人头戴骷髅面具,黑发垂地,巾纱神秘,走一步,铃铛响一声,野猫在她的袍摆下活动着,很快就窜走了。另有人浑身孔雀部位,头上戴孔雀面具,裙子布满孔雀羽毛,孔雀羽毛形如眼睛,灯光一照,那裙子上十几二十双眼睛一齐眨了起来。
燕山景看到这些人,便觉得有些对不起她的大师兄,一把年纪了,还要遇到这么多奇装异服的人。
这些人里的刀卫都显得有些可亲,司朗从中走来,是个穿着华贵的中年人,瘦而疲倦,燕山景想,这么一个疲惫的长辈应该确实懒得理她吃猪肘子擦不擦嘴,姬无虞没说错。
燕山景被姬无虞带到长辈面前见礼,姬无虞临时教了一点南理的礼数,燕山景照葫芦画瓢,有模有样,姬无虞忐忑得出奇,燕山景心中好笑,见舅舅而已他怎么那么紧张?
可渐渐她也忐忑了,她的右手放在胸前,俯下身体鞠躬,长久不见司朗叫他们起来,燕山景看到姬无虞面色凝重,才意识到了什么东西不对劲。
司朗此时叫二人起来:“燕姑娘,初次见面,没准备什么见面礼,你和阿虞在这里遇见,出乎我们所有人预料。你能向我行礼,我也很意外。阿虞和你并肩朝我行礼,我更意外。”
燕山景抬起头,直视司朗的眼睛,这位中年人微微一笑:“哦,其实也没那么意外。阿虞总念叨你,欢迎来南理。”他话里有话,但又点到为止,燕山景心中颇觉异样,这事只能回头问姬无虞。
司朗带来了不少蛊师和巫医,他们一路上顺手救治了不少伤患,九蛇山最近雨季,摘月斋的北辰又横冲直撞,许多人不慎坠崖。司朗能救一个就是一个。崔霁立刻加入了治疗,燕山景也同样去照看。
她回头深深看了眼正站在舅舅身前的姬无虞,两人同时看向她,燕山景收回目光,走向伤患们。
第32章 骨肉亲
南方的梅雨季节,空中的云彩不是飘过来的,像是从山顶长出来的,雨云想下就下,时而雷鸣大作,时而淅淅沥沥,随心所欲,宾至如归。恐怕只有空中仙人,具备神力将这雨云连根拔起,九蛇山道才能豁然开朗。
司朗和姬无虞并肩站在内室里,农家屋舍简陋,夏雨滴答,被褥潮湿,司朗的指尖冒出蓝色的火焰,他轻轻吹灭:“你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很般配。怎么遇到的?”他的般配咬字很轻。
“九蛇山上遇到的,她受伤了。”姬无虞隐藏了中毒之事,那必然会激怒舅舅。等尘埃落定后再提起……不,还是不要提起。
司朗来回踱步,他手指尖的蓝色火焰时明时灭,他一转身:“你本来就心意不坚!姬太君好不容易同意取蛊,你一见到那个小女娃,肯定又想起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茶剑道人说的什么天命,那都是骗你哄你的。”
司朗的立场就是姬无虞母亲的立场。姬太君不声不响将几岁的阿虞抱走,和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女娃娃做了婚约,种了蛊。两年后,姬太君又将孩子交给茶剑道人抚养。她的儿子儿媳都无权置喙姬太君的决定,她在雪廊的话语权胜于一切。
等阿虞从茶剑道人那里回雪廊,他都十岁了,因为一直被茶剑道人带在身边,南理话不熟练,古南理语不认识,连怎么养蛊都不会。满脑子胡思乱想,一直在为死去的未婚妻伤心。
司夫人无意查证死讯是否属实,死了最好,胡思乱想可以拨乱反正,总能另择佳偶。六年后,司夫人得知那女孩子小小年纪撒谎骗人,更心生不满。那小女娃不值得人为她付出什么。依她看,早日退婚,再做打算吧。阿虞不是也恨得咬牙切齿?退了清净。
直璇玑燕蹀躞两口子救的是姬太君的命,不是司夫人的命,她不欠直燕二人任何。阿虞更不欠。姬太君离开雪廊多年,司夫人自诩也有一些权力,叫来哥哥司朗陪阿虞北上退亲。姬太君那里,就骗她说是来接亲的。
司朗一路上观摩外甥情状,就知道他没那么坚定,他比起退婚,恐怕更期待见未婚妻一面。少年人心事,一个未婚妻的名头就能让人心念浮动。
如今他见到二人并肩向他见礼,就知道阿虞动摇了。
司朗直摇头:“你不是在家那么恨她吗?见到她觉得她漂亮,什么都不管啦?不是口口声声说她骗你像骗傻瓜,半点不在乎你,你又不记得啦?”
姬无虞争辩道:“舅舅!我……小景和我想像中不一样!她……”
司朗挥挥手:“你莫非要说她是个好姑娘?她写信装死她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她五年都不回礼不搭理你结果见到你本人,她就理你了?她肯定不图你长得好看,肯定是个看内在的好孩子吧?你看看你自己,我倒也不说你被冲昏了脑子,你的脑袋早就被什么小景搅成一团浆糊,你的好爷爷亲奶奶把你的脑子当面团捏。从小培养你当人家丈夫,你一见人家,就把你妈妈的眼泪忘得一干二净,你自己的眼泪更不要提啦!”
“她,她就是个挺好的姑娘。山上危险,她一次也没把我丢下。”姬无虞轻声回道。
司朗笑吟吟道:“因为山上她只有你,她不搭理你,她没人能依靠。你看她出了山,会不会把你丢下。我去了一趟净山门,人家掌门可说了,燕山景是他们的金疙瘩,她将来是要回净山门继承什么短歌剑长歌剑的。你问人家了吗?”
“她会和我回南理的!我们先去幽阳谷,再去春拿山南侧的芜鸢城祭拜她父母,之后她就和我回南理!”姬无虞急切道。
他心里是这么安排着的,燕山景也是那么和他说的,去幽阳谷和芜鸢城她亲口说过,去南理则是他和她描摹南理风光时她随口答应过,姬无虞被舅舅逼急了,情不自禁合二为一,他听了崔霁的故事,心里忽然怕了起来,他盼着什么,口中就说出什么。
司朗拍遍栏杆:“那样也就罢了。你坐,我们说说阿忧的事……我听了,实在吃惊呢,他居然会对你那样……”
燕山景对此二人对话一无所知,她坐在崔霁的边上,时不时给崔霁递个纱布,拿个剪刀,只是眼中发直。燕山景不为司朗的态度烦恼,南理人衣裳都那么奇怪了,态度奇怪些又有什么关系?那是姬无虞的烦恼,不是她的。她眼中发直为的是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少年。
她不敢确认,也不敢相信,甚至不敢走近。可那个人看起来实在很像……很像,很像她的弟弟,失踪许久的燕白。但这事实在太凑巧,她深怕走近了不是希望落空,她不得不谨慎地坐在这里看着那少年缩成一团,痛苦万分地颤抖着。
丹樱花的效用影响了附近的乡民,不少经验丰富的猎户山人都失足跌落,此处病患哎哎苦吟。巫医只能解疑难杂症,但接骨疗伤全是胡来。崔霁一早就将裙下藏猫的黑纱巫医赶了出去,他这样文弱的医生也会不耐烦地吼着巫医离远点别添乱,倒是刀卫们力气大,能帮忙抬伤患,缠绷带。
崔霁领着燕山景靠近那少年,燕山景端着药碗走近他,少年衣衫残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燕山景喉头发哽,她伸手想拨开头发看看到底是不是燕家的小白,但崔霁睇她一眼:“钳子在哪里?他的肋骨断了好多根,我看看有没有伤到肺腑。”
燕山景匆忙找出钳子,崔霁匆匆动作着,少年因为疼痛一把抓住燕山景的手,晃动中,燕山景看清了他的面容,也听清了他的声音,他在喊——喊娘。瘦得高高凸起的颧骨,疼得扭曲的声音,双管齐下,燕山景仿佛被钳子捏住了肋骨,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眼前的人,正是燕白。
少年在剧痛之下,神志有一瞬间清醒,他伸出手摸了摸燕山景的脸:“我不是在做梦吧……姐、姐姐。”
燕山景抚摸着他的额头:“是我,是姐姐。”
一年前,他找到她,见到她,第一句话也是这样,只是那时他潦倒却又朝气蓬勃,一声姐姐喊得很脆生,现在气若游丝,双眼失焦。
半夜过后,崔霁的大工程结束,燕白喝了安神汤药又晕了过去。其间姬无虞也来看了燕白,他也觉得这很巧,舅舅居然正好捡到了燕白?
司朗回忆道:“我们根本就没看到他,是巫医养的猫踩到了他,我们才发现那堆枯枝败叶下有个人。见死不救是造孽事,我们自然会救。一群人里,他伤得最厉害。巫医给他喂了很多吊魂的药物,他才有命跟我们上五蛇。看来时也命也,这小子命大。”
燕山景诚心感谢道:“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了,晚辈也没有什么值钱物事能谢前辈你……”
她话没说完,司朗打断她,“人命怎么能用金钱宝物衡量?别有那些傻念头,你和阿虞好好的吧。”
燕山景摇头:“将来司大人若有要事相托,晚辈力量微弱,但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藏私。”
司朗嗤笑一声:“最好别有那一天,无事不求人,有事才求人呐!”
司朗走后,留下姬无虞和燕山景照看失而复得的燕白,燕山景抱住他的腰:“你不知道,我在这儿,看到小白有多么惊喜。天无绝人之路,我在九蛇山上见到了父亲的偃甲鸟,而小白也大难不死,是不是冥冥中,我父母真的在保佑我们俩?”
姬无虞摸着她的头发:“是该去芜鸢城祭拜他们。”
姬无虞帮着燕山景给燕白翻身擦药,他身上还有不少淤青,青青紫紫的,看着瘆人,非得抹遍九毒化瘀膏才能好,姬无虞拨开燕白的衣裳,惊讶地嗯了一声:“你弟弟,做过南理外城的奴隶?”
燕山景不懂他在说什么,她疑惑地顺着姬无虞手指的方向看到燕白的腹部,灯光照射下,依稀有些青色的痕迹。
“看起来是洗掉了,还有残余。这么大面积的刺青只能是奴隶。内城不允许蓄养奴隶,这大概是外城的地主所为。你弟弟落到那些旧人手里,待遇与猪狗无异,馊饭馊汤,暗无天日,重活累活,无穷无尽。你先前说,他没在摘月斋里生活过,只有一个前辈保护他?前辈死去后,他一定吃过很多苦,数都数不清的苦。”
燕山景暗自心惊,这么痛苦的过往,燕白一个字也没说过。不过,燕山景能体谅弟弟。换做是她,她也不会回忆的。但他对他的过去讳莫如深,这是否太见外了?燕山景自省对燕白关心不够,平时看着够亲密了,但要不是姬无虞点破,她难道要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第二日,崔霁来找燕山景姬无虞商量,其他几位伤患伤筋动骨,但都常见,他已接好骨头打了木板,唯有燕白情况严重,五蛇山道物资匮乏,且瘴毒多,极不利于燕白康复,既然幽阳谷的大祭司医术高超,若搭乘马车,日夜兼程一天一夜便可抵达,不如立刻前往幽阳谷。燕山景欣然同意,而姬无虞走不了,他还有天巫神的事要处理。
分别之际,两人依依惜别。弓虽和人韦和他们一同前往,护卫二人。
姬无虞欲言又止,燕山景被他逗乐了:“有话就说。”
他本欲说起一件事,可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我撒谎了。”
“什么?”
“我之前说,只要你觉得愧疚,我就忘记小时候的事。但我发现,我还记得……”不止他记得,他的家人也记得。
“确实发生了,你想记着就记着。”燕山景拍了拍他的背,摸到那一缕缕的金线,不禁咋舌,净山门虽然在深山里,但可不是什么穷门派,她是长老,衣食住行更没短缺过,但比起雪廊姬氏,一切都显得那么朴实无华。
“我就再记一会会,很快就会忘掉的。”姬无虞摸到她的肩胛骨,她那么薄那么瘦,他轻轻松松就圈住了她,她还比他一岁,祖父从小就教育他该对小景好,所以她都道过歉了,他就是不应该再记着。他会去说服母亲和舅舅的。
燕山景觉得她的阿虞真是可爱可怜。他以前装模作样演司青松的时候,一分为二,司青松和姬无虞较劲,姬无虞又和司青松较劲。次数不多,但每每都令人印象深刻,燕山景回忆起来就有他骂自己野男人,还有套问她未婚夫的事。
燕山景丝毫不在意,她觉得,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人自己吃自己的醋,吃得十二万分认真了。她在心底轻声比了个嘘,谁也不能知道,只有她和阿虞知道。现在他又在较劲,他要是说忘就忘,就是忘却了小时候的小阿虞,他要是天天计较,他会失去燕山景的耐心和包容。
燕山景懒得开解他,这是他的事,他要么整理好他凌乱的心事,要么不整理稀里糊涂地处下去。缘分多的时候,两个人聚在一起,缘分少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离散了。
燕山景想是这么想,却不会告诉他,他正热切地抱着她,喁喁私语,她闭了闭眼睛,享受当下吧。
姬无虞猜不到她的心思,却有感应似的,不甘心地问她:“小景,我和你分开少了几天多了十天半个月,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燕山景被他问愣了,哑然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要是忘得那么快,我也变心得太容易了吧。”
“你喜欢上我也就几天啊。”姬无虞不满地别过头。
燕山景想了会儿,她吻了吻他的脖子:“那你也别想来想去,光记得我的坏,不记得我的好。”
“我才不会。”
“那我也不会。”
姬无虞看着她,似乎被说服了,他笑了笑:“我就是瞎担心,有些疑问,到了幽阳谷,南师叔会解释给你听的。我说不好,也说不清,而且由我解释也不合适。”
燕山景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欲言又止,想来他的秘密也不会是什么神鬼莫测老谋深算的秘密,她还用不着那么上心。真到了幽阳谷,是个惊天大炸雷似的真相,那时再震惊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