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虞不许:“想得美,我还不知道你?见椅子想坐,见床就想摊,到时候你睡着了,我干什么?”
“你可以和我一起睡。这么宽的床,这么厚的褥子,冬天衣裳厚,一人一个被窝,谁也不碍着谁,还有炭盆烧着取暖,饿了就叫店小二去后厨端饭,三天三夜过得可快了。”燕山景和盘托出她的三天安排。
姬无虞已迈开脚步向前:“不可能。陪我逛逛。我方才相中了胡辣汤。我从没喝过,老板说可以撕油条油饼泡进去。”
路过不计其数的馒头包子店,牛羊汤面小铺,姬无虞一心一意忠贞不渝。
等找到胡辣汤摊位,老板笑呵呵道:“卖完了,打样了。客官明天再来吧。”
燕山景怕他失望,想安慰他,可姬无虞毫不气馁回应道,“我明天起早来,明天没有就后天来。总有我的时候,我等着。”
似乎不止是说一碗胡辣汤的事。燕山景很难不往心里去。
随后而便进了茶馆吃阳春面茶叶蛋,早间搭了个戏台,预备唱《白蛇传》。燕山景觉得那是老掉牙的戏码,心不在焉,姬无虞却是第一次听,时不时转头问她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是什么意思。
问着答着,两颗脑袋又挨到了一起,姬无虞的气息还是南理的馥郁沉香,衣裳变了,里没变。燕山景有点恨,可她总能回忆起盛夏时两人汗津津贴在一起,都觉得头发湿透了难受,可又谁都不肯放过彼此。他还在很认真地听故事,睫毛扇动,她揩去他脸上的一点灰。
“嗯?有脏东西吗?”浑然不觉似的,姬无虞点评道:“我觉得白娘子有点傻。”
“她救情郎闯仙台是有些傻。”燕山景明白她举止越界,所以越发替白素贞惋惜,“她本来可以一直做只蛇妖,说不定会变成两千年的大蛇。山中无事,不也成仙了吗?可她把神仙都得罪透了。”
姬无虞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认为她傻在别处。”
“聆听高见。”
“她非到许仙的人间去干嘛呢?她不能把许仙抓回她的老巢吗?她下蛋许仙孵蛋,我看也挺好。”
燕山景斜他一眼:“跟你这人难说。”
他未必就是在暗示什么,可今日的谶语太多。
燕山景不打算多事,毕竟她不是手眼通天水淹佛寺的大蛇,他也不是弱得无药可救的书生,想也无用,不如不想。
二人正要离开,出了门就被木质的巨大囍字给撞了回去,工人把囍抬上屋顶,燕山景盯着那个红艳艳的囍字片刻,这是否也是一种谶语?说来好笑,她居然还有拿这种东西安慰自己的一天。
可姬无虞的眼珠子也黏在囍字上了,他看完收回眼神,和燕山景对视:“看什么,反正你也用不上。”
燕山景叹了口气:“走吧。”
姬无虞却赌气似的:“也未必,说不定你和邬镜用得上。”
燕山景头也不回:“你觉得你和我的问题和邬镜沾边吗?”
姬无虞跟在她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闷声道:“我和邬镜的不同,是不是他能一直穿着汉人的衣裳陪你在西南郡生活,他能留下来,而我却想着带你走?”
燕山景再按捺不住:“你和邬镜的最大不同,是我分毫不爱他,你能放过他了吗?”
身后的他骤然变得像雪花飘落一般安静,燕山景快步走开,像要快步甩掉她的窘迫,姬无虞跟着她,小声确认道:“真的吗?”
燕山景不理他,姬无虞还是追问道:“真的吗?”
“好话不说二遍!”燕山景一脚跨进客栈,姬无虞稀里糊涂就跟着她进了客栈,他想的泛舟湖上,爬山赏景,全是空想,燕山景要来了汤婆子和火盆,就往床上摊,她急于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至于姬无虞,他自便。
姬无虞推开窗户,客栈南墙隔壁是间私塾,孩子们摇头晃脑背咏鹅,鹅鹅鹅了一遍,又来一遍鹅鹅鹅,燕山景从被子中探出头来,这太吵了,睡不着。私塾不背书了,楼下又有人牵驴路过,驴走了,又有道人同和尚辨经,经文听完了,窗外便来人刀剑争斗,姬无虞又探出脑袋一看,听他们各自报上名号打了半天,瓦片乱飞,招式花哨,打了半天不见血,这二人打完便勾肩搭背下楼喝酒去了。
西南郡的江湖风景,姬无虞一下午看尽。
外出觅食的燕山景拎来两个沉重的食盒,都是葫芦州的特色。山笋鸡、百合虾、蜜枣粽、蟹黄包,外加两碗葱油面。她也不知道给他买点什么好,索性都买来,明日再带他去青湖泛舟,后日就去登山赏梅。
饭后二人还真约着去澡堂,男池女池分开,燕山景在女池没什么,渡过了相当闲适松弛的一段时间,腾云驾雾,不亦乐乎。可她出来和姬无虞碰面时,对方脸色不大好看,想也知道,他是看不惯别人光溜溜的身体。
华灯初上,但夜市不如夏天热闹,毕竟葫芦州只是个小地方,红林梅州都比净山门山脚繁华。西南郡崇山峻岭,不如中原富丽繁华,也不像东滨浪涛汹涌,几乎一无所有,只有山景,只有山景。
他在前面走,她就在后面跟着,走着跟着,怕人冲散,手就牵到一处去了。走了一截路,手心都有一层薄汗,握在一起,风吹后,说不好是凉还是热。在九蛇山没这样过,那时他们光顾着逃命,回回牵手都是攥住对方的命在跑。在幽阳谷,似乎有过宁静的芭蕉绿光下,但那又很短。
她轻声道:“其实,小和说要我们待在一起三天时,我以为他开玩笑。”
“他从不开玩笑。”姬无虞耸肩,“别人那么说,我就想肯定是耍我玩,可他从小到大,都是作为神殿的乩童培养,天神像下,焉有玩笑话?”
“你们家孩子多吗?绯弓只是你的表妹。还有别的孩子吗?都是那么养的吗?”
“我没孩子,我大哥也没有,他有妻子,是绯弓的姐姐,不过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我父亲也没有兄弟,所以暂时父母亲还没有孙辈。”姬无虞想了想,又道,“我看孙辈还得指望小和。小和天生眼睛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孩子总不会和他一样苦。”
“绯弓的姐姐是姬无忧的妻子,所以绯弓未尝不会当你的……”燕山景说不下去,这话太酸了,太难以启齿。她怎么变成这样的人?
姬无虞意外地瞟她一眼:“你直接问不是更好?我花十六年认定你是我的天命之人,所以自然要花十六年的时间把你忘了。十六年只是我定的期限,我也说不好什么时候释怀燕景这名字。若诚如你所言,到阴曹地府还抓着婚约不放,虽然可悲,却也可预见,不过是我的命运。”
他从商贩手里买了一串梅花手串,他戴到燕山景手上,便不再说话了。
他们谁都不该计较邬镜,计较绯弓,这样是主次不分。可他俩的困境实在太庞大,几乎能把其他的矛盾都比得不值一提,当两难抉择难得比天还高时,一些些小刺又格外刺心起来。
及至同榻共枕,燕山景还在想司绯弓的姐姐嫁给了姬无虞的哥哥,她知道她不该想,但还在想,姬无虞本该有别的人生,他不会知道燕景这个人,他不会流浪九蛇山,他也不会被她伤得体无完肤。也许他再等几年,就能和南理少女司绯弓喜结连理,表哥表妹,皆大欢喜。
黑暗中,姬无虞戳戳她:“你和绯弓也是不同的。”
“你之前说不相信我没有婚约也爱你……你把我弄糊涂了,”姬无虞又轻声道,“可我的确只喜欢过你一个人。喜欢别人,是一点都不会。”
燕山景缩进松软的被子里,不回话。
姬无虞便躺了回去,他心头泛起熟悉的不甘心,和潮热的委屈,他一皱眉,还要跟她理论,她的手已伸了过来,湿润的发暂且不提,被子里的温度也不值得说,久别重逢的,是燕山景的嘴唇。
第55章 第二天
浅尝辄止的亲吻,蜻蜓点水,掠过二人的哀愁喜乐。燕山景心中竟装满亡国之君的哀戚,故土已是废墟无以为继,南柯梦与碧落水都在招手,九蛇山的玉石,幽阳谷的金珠,尽是她带不走的回忆。
姬无虞的气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也是他的身体,燕山景一心想把他留下来,她变得和他在幽阳谷那时一样蠢,他难道会不知道匆忙成亲会激起两边的愤怒,会不知道拜堂只能拴住两个人的名字拴不住她的人?可她那时太聪明了。
回望她的聪明,燕山景更像上了审判架,问斩官与犯人仅她一人耳。想到这些,她几乎快把自己蜷缩起来,唯一能舒展开她的,唯有他手心的温度。他的体温裹住了她,他试探着回应她:“你冷吗?”
燕山景朝他做口型:“你这傻瓜。”
姬无虞一把扳过她肩膀:“你这会又相信我爱你了?”
燕山景只管蹭他的脸,她的瞳仁浓墨如漆,身体已经在发烫,也是她主动剥了一点衣裳,露出大段雪白的脖子和锁骨,饶是这样,她还要提醒他:“是你先说不相信的。”
燕山景记仇,她永远记得,她问姬无虞没了丹樱蛊,难道他就不信她会喜欢他,他的回答清清楚楚四个字——我不相信。
姬无虞按着她的肩膀,胡乱地扯开她的衣襟,蛮横道:“说啊,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你相信我吗?”燕山景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雨中火,山中初日,永世难忘。
而她的眼睛,是西南郡的云雾,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时时都在,又时时难以琢磨。姬无虞怔怔地盯着她半晌,猛地把她捞到怀里,燕山景又一次坐到了他的大腿上,他烫得厉害,难道她又不是?他又拍了拍她的屁股,拱她的脖子:“腿张开。”
他不管了,得不到回答,也是她先来招的。这人善变得像山林里的狐狸,可他偏要此时不是就在探究狐狸尾巴吗?管她几根尾巴呢,握住手里这一根,玩得她浑身颤抖不可,最好掉一床的狐狸毛,她果然在他身下翻腾和蜷曲,柔软的小腿蹬到他赤裸的胸膛上。燕山景的牙齿几乎在发抖,姬无虞胸膛上不知何时添了好些新伤疤,燕山景的头发尽散在枕头,她穿过黑发伸出白玉般的手臂,手指甲划过他的疤痕,划过哪里,哪里便起了微小的战栗。
她轻声问道:“你说丹樱蛊在哪里呢?是在这……还是在这?”
姬无虞骤然绷紧了身体,他趴在她胸前,咬牙道:“再找找?”话问得很凶,可他从前那种疾风密雨似的亲吻不见了,小心翼翼地蹭蹭她的脸,又蹭蹭她的脖子。燕山景牢牢抱住他,压着他,两人换了个身位,她轻哼一声:“明天带你去爬山赏梅。省着点力气。”
翌日晨起时两人都没事人似的拉开了一段距离,昨日还能牵牵手过廊桥,今日爬山总各爬各的,燕山景腿酸,但抱怨出来像赞美他。这口断头饭吃得有点太撑。
姬无虞莫名其妙道:“我想这不是小和的本意。”姬和这个孩子,怎么能料到他们那么无耻。
燕山景没理他。她也觉得无耻。
燕山景选的山是笋芽山,西南郡盛产嫩笋、嫩豆芽、嫩黄花鱼,笋芽山尤其著名。她记得山脚有大娘开客舍,冬日做炖锅生意,锅底是泡椒,滋味鲜美而丰富,姬无虞捞了一筷子笋条,突然愣神,冷不丁道:“只剩下一天半了。”
燕山景这几天过得如风筝收线,千里东风放飞了她的风筝,又要收走她的风筝,来来回回又抢又还,她在苍穹下仰望着命运,仰望得脖酸。可苍穹之下,她不孤单,还有一个人和她一起仰望。时时刻刻,分开的时候最想在一起。
食客很多,来来往往,姬无虞却瞧出不对来:“这些老人似乎都有些武功在身。”
“眼力不错。他们曾经是净山门的弟子。”燕山景帮姬无虞盛汤,“不是每个老去的剑道弟子都有资格升教学做督学,屋舍不够用,他们又不至于做杂工,所以遣散到山下生活。有人开武馆,有人当镖头,有人做家丁,各行各业都有。他们还会送自己的子女来净山门,练武虽苦,可葫芦州山脚处处都是做江湖梦的小儿女。阳非阳奇的父母原本都是净山门的,现在也不在山上生活了。”
老板大娘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年糕,刚打的新鲜出炉,燕山景喜欢吃这个,食物的原汁原味格外触动味蕾,她朝老板一笑:“多日未见了。”
大娘自然认识她:“燕长老是有些日子没见过,我记得你上次来还是带你弟弟来,那小子是个左撇子,我给他切年糕,还把他筷子打翻了。”
燕山景失笑:“他不是左撇子,他只是嫌左手比右手清闲,累一累左手罢了。”
“好小子。哎呀,这么些日子不见,我想也是因为山门内乱吧。从夏天开始闹的,如今可解决啦?”
“一切都好,新弟子来了两批,快年关大考,小家伙们都使出浑身解数要争头名呢。”
大娘笑着比划了一下:“哦,我记得我第一回 见你,你也是个小家伙,那会素素还在世,素素带你和阿镜一起来照顾我生意,那时你就说不想练剑,想跟着我打年糕,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您每次见我都提这件事,怎么敢忘呢?腊月里我还来,给您的小孙子封个红包。”
“那好啊——燕长老,阿镜好吗?他半年前回来,是在村子里住了两个月,再回净山门的。哎呀,素素去世那么多年,他也不好好照顾自己,姜掌门把他送到这住,他每日不出门,脸都发青发黑,可怜得很。他一向身体不好,以前白疯子老打他,可能留下病根了。他离开净山门许多年,大概过得也不好。”老板说起邬镜直摇头。
“阿镜师兄现在很好,孩子们很喜欢他。他又回长歌馆生活了,虽然还是身体不好,但看着比以前好很多。我会告诉他,你们这些父老乡亲还惦记他的。”
说话间大娘已将年糕切成一段段的,她招呼着:“这位公子慢吃啊,你是燕长老的朋友吧?燕长老的朋友都一表人才啊,你们年轻男女看着真是可喜般配。长老,我去忙了。有事叫一声就行。”
姬无虞夹起一筷子年糕,淡淡的甜,他很喜欢。不过他还有关心的事:“邬镜原来离开过净山门?”
“嗯。”燕山景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他又要和邬镜过不去,无奈道,“消停些,都说了不喜欢了。”
姬无虞皱眉:“干嘛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只是听方才那位大娘说他在此地居住时脸孔发青发黑,后来才上净山门,觉得他性格颇有意思。”
“他离开长歌馆后想必日子过得很潦倒,甚至到了山穷水尽又回净山门的程度。那些年他病噩缠身,照理说他应该上山去,净山门的医馆总比山下的能对症下药吧?可他偏不。大约是落魄少年羞见老街坊,才留在这里调养身体,等到他看起来没那么凄风苦雨,才肯上山与你们相见。其实是个很有心气的人。他离开净山门的理由,想必也是和自尊有关?”
燕山景敲着桌子,姬无虞有意思,她亲口承认对邬镜无男女之情后,他就能欣赏邬镜。说不好是心胸狭窄还是宽阔,这真说不好。
“差不多。阿镜师兄的父亲是前任长歌长老,他脾气极差,只喜欢练剑这一件事,可长歌剑的第七式叫涅槃,前面都以舒缓轻盈细密为主,到了第七式,陡然剑势放大,若内力不足,就难以承受这样的突变。我自知内力不足,从不尝试。可前辈却屡败屡战,渐渐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