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虞一怔:“什么?”
虽未弄清红林梅州西营有没有专擅眼疾的名医,姬无虞还是给姬和裹成了个绒球,两人带着孩子一块上路了。
这次结伴而行,纯粹是临时起意。
燕山景没头没脑邀请人家,姬无虞莫名其妙答应了她,只剩下姬和被两人乖乖牵着手,路上燕山景还给他买了根糖葫芦。
姬无虞在葫芦州山脚雇了辆马车,燕山景将小和一把抱上了马车,孩子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身上有栀子花的香气,燕山景又在姬无虞付钱时,下车飞也似地买了两根糖葫芦,一根给姬和,一根自己吃。
姬无虞端着炭盆进马车时,燕山景装作没看见他,姬无虞气得笑出声:“我还计较你一根糖葫芦?你好笑不好笑?”
其实燕山景压根吃不下,她还有些烧,可时机不等人,那个听风楼少主说白了和她不熟,能在红林梅州西营等她,自然是天大的人情。燕山景虽然对他到底能出多大力存疑,毕竟楼主都随便食言,少楼主又能多守信呢?但求人者不就得上赶着吗?还能如何?燕山景叹了口气。
燕山景吃不下的糖葫芦姬无虞随手夺过,吃了两口,燕山景看他一眼,姬无虞也瞥她一眼。
燕山景别开脸,勾起嘴角微笑,她余光里瞥见姬无虞脸上也有些笑容。她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酸楚,她和姬无虞这般相处的时光不多,再没几天他就要离开。这次分开,就接近于永别。她突然叫住他,是不舍满溢的结果。而他也明白她的意思。
此时沉默,不同于前两日的新仇旧恨一并发作,却是心照不宣的温情与难过。
小姬和睡得很快,马车颠簸,他晕。姬无虞轻轻拍着弟弟的肩膀,主动打破沉默:“他的眼疾拖了很多年。”
“嗯?”
“生下来就有了。”姬无虞声音低到近乎叹息,“可是祭司说他是天生的巫童,可开天眼,他就被当做巫童养,眼睛与旁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他胡言乱语,也被当做神谕。我母亲先前说宣医者来瞧,可川红姨娘拦下来了。自此母亲就不管他的事。至于父亲,则对乩童之说深信不疑,他迷信鬼神之说。”
燕山景听闻南理家族秘辛,却想普天之下没有新鲜事,南理的深宅后院里也有苦口婆心的妻子和不负责任的丈夫。
姬无虞和姬和岁数差得很大,那位川红姨娘极为年轻,二十多岁,大不了他很多。而姬无忧今年又有接近三十岁。足可见姬无虞的父亲岁数是小妾的两倍。
姬无虞轻声道:“我其实不懂该如何做一个好儿子好兄长。我在祖父那里长大,只懂如何维护祖孙情,其余的事,我总是在模仿大哥。大哥曾经很关心我,和他如今丧心病狂是样子判若两人。既然他那样癫狂的人都能做到孝顺恭敬,我总不能输他太多。”
燕山景沉默片刻,姬无虞从前不提他的家人,眼下提起,大约只是想找个话题聊,可心中实在苦闷,想分散注意力,只能提起另一件苦事。
她捏了捏他的手腕:“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啊。”
姬无虞轻轻将手搭到她手上,两人四目相接,可都挨了一棍似的,撤开了彼此的手。
姬无虞轻声道:“我九月过了十九岁生日了,按南理的算法,我成年了。”
燕山景嗯了一声,她没料到他下一句话。
“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姬无虞低头,“我没退回来,是我的私心。弓虽收到就立刻给了我,我藏得很好。谁也不知道。”
燕山景这才知道他生在九月。她先前只朦朦胧胧知道他比她大一岁。
她低下头,那把弯刀原来是个伤感的误会。
“我明年恐怕就送不了你礼物了。”燕山景道。
“我知道。”
燕山景突兀道:“毕竟那会你说不定已有妻子。”
姬无虞不敢置信抬头看她时,燕山景才反应过来她那句话有多脑子进水。不,不是进水,是从嘴里吐醋。
“你以为我是你吗?”姬无虞翻着眼睛,“我可没亲过别的姑娘。你要说绯弓,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那位镜师兄,二十七八了,他努努力都有孩子了。”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便恼火道:“我和师兄青梅竹马,他对我照顾有加,要说我和他感情比和你深得多,也长久得多。你才是后来的。”
这是十足气话,她拿邬镜作筏子,气不死姬无虞不罢休。
姬无虞大怒:“胡说八道!我是后来的?你两岁还吃奶的时候就注定是我婆娘,他在哪呢?”他气急败坏到汉话都在走调,但他的用词又简单到了粗俗的地步,燕山景全听得懂。
“谁是你的婆娘,你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我没成年就和你在九蛇山竹屋里脱衣服,到了花海连张床都没有。你跟我一样不要脸!”
燕山景气得脸都红了:“你弟弟还在这,你张嘴就胡说!”
姬无虞这才回神,心虚地瞥了眼姬和,好在孩子完全没被吵醒。
马车停了,燕山景帮着姬无虞把姬和抱下来,两人手碰了一碰,不约而同想起丹樱花海的事,又恼又羞,偏偏车夫还在啰嗦:“我听了一路,夫妻吵架拌嘴常有,别当着孩子面吵,床头吵架床尾和。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姬无虞没听过白蛇传的故事,大怒道:“什么破船要一百年,什么破枕头要一千年,都是骗子!莫说一百年一千年了,有的人半年就变心了!”
第52章 步琴漪
红林梅州西营实际上只是临时营帐,红林梅州在冬日总会布施,无偿行医,冬日寒症多发,红林梅州医者仁心。杏林派负责行医,梅山派负责维持秩序,两者相辅相成,比前几年水火不容的面貌强了许多。
燕山景从医者手中拿了三碗姜汤驱寒,并向医者打听梅山首座,听风楼少主想必就和他的知己梅山首座在一起。医者询问了她的名字,便先行去通报。
姬和已经醒了,他坐在姬无虞大腿上,细声细气地说话,燕山景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他们没有谈开心的事。等姬和问完了,姬无虞才开口向燕山景解释:“他是担心治好了眼睛,会不会失去乩童的能力。”
燕山景低头安慰道:“既然你相信天神赐予你勘破鬼神的能力,就一直相信他,他会一直眷顾你的。有能者过得更好,天神会高兴的,不是吗?”
姬和低头微笑,捏住她的手指,无声示意她摊开手掌。他在她的掌心画出复杂的图案,燕山景意外地向姬无虞确认,他点头:“是南理的吉祥纹图案,他在祝福你。”
燕山景诚挚温柔地凝视小盲童的眼睛,但愿红林梅州有医生能治好他。
姬无虞突然轻声道:“这个不能画。我们已不是……”
姬和闻言抬头看哥哥,又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朝燕山景腼腆微笑。
燕山景正要问他画了什么,却立刻意识到了。
中原人有很多祝夫妻美满的吉祥图案,莲开并蒂,彩凤双飞,南理的祭司神庙里也一定有相似的。
她收起掌心,她和姬无虞已不是,便不能承受这样的祝福。
姬和神情黯淡,像做错了事。
燕山景摸摸他的脑袋,姬无虞抬眼:“喂,乩童的头不可以随便摸。”
姬和又回头看哥哥,主动蹭蹭燕山景的手掌心。他乖得像只小黑猫,柔顺懵懂,试探性地碰碰蹭蹭,可又很快躲了起来。
燕山景心中叹息,身后传来医者的声音,原来他已带来了红林梅州的大人物——梅山首座梅解语。
这人燕山景有印象,一个长得不错的二愣子,叫梅解语,依稀记得有人骂他解猪语狗语都不解人语。他这么遭骂,是因为他对病患太苛刻。
他有三不治,拖欠诊费的不治,无礼犯上的不治,仇敌太多的不治。他的三不治与从前红林梅州风格截然不同,习惯了从前首座指定规矩的人便时常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好在他不仅医术高超,武功也相当精湛。谁骂他,他就打谁。横空出世三年,未吃一亏。
梅解语倨傲地扫视姬无虞,姬无虞含笑站起身,与他见礼。燕山景知道他,这人只会在她面前无理取闹,于外人都礼仪周全,不卑不亢。
梅解语俯下身,看姬和的眼睛,冷冰冰判断道:“这很严重。”
“是啊,乞请大人看诊。”
梅解语扬起头:“诊金,五金。”
狮子大开口,燕山景从未听闻过没看病就要五金的。
姬无虞依言照做,梅解语这才正眼看姬无虞:“南理人,比中原有的人要有礼。跟我来吧。”
姬无虞却叫他稍等,他转头拉燕山景到一旁。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绿瓶:“蛊。我不放心听风楼,你拿着防身。”
燕山景迟疑,他却急了:“收啊。”
“让你操心的滋味不好受。”燕山景收下,话却这样说。
“哼,既然不好受,就平平安安。你要再中毒,还不是要去我半条命?”姬无虞冷言冷语道,他大步迈向弟弟和梅解语,偏偏还是要回头,又问道:“邬镜照顾你一日三餐,你心里好受吗?”
燕山景哑然失笑:“你和他是不同的。”
他没问了,可燕山景当然知道,若不是众目睽睽那么多人看着等着,他还要再问,是哪里不同。邬镜和姬无虞当然大不同。除了都是男人,燕山景数不出一点相同的地方。
姬无虞随同梅解语离开后,便轮到燕山景去见听风楼少主。梅解语带走姬无虞,信中又直说此事不便外泄,别带帮手来,燕山景单枪匹马,就要见到听风楼的二号人物。尽管那位少主信中说这只是无伤大雅的私人谈话,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防人之心不可无。燕山景握紧长歌剑,手心里则是姬无虞赠的蛊虫绿瓶。
一掀帘子,燕山景料想会再次见识到百里传音或是留音蛊的奥秘,然而一个俏丽俊秀的少年就坐在那,再无旁人。他笑眯眯地弯起一双狐狸眼:“你来啦。”
语气熟稔,像他和燕山景认识了很多年。
听风楼主的空轿子传音秘术令人头晕目眩,可听风楼少主只是个弯着眼睛微笑的俊秀少年。
燕山景落座他对面,霎时间,门无人自关。燕山景再抬眼,对面已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好厉害……转眼就能变幻容貌,本事不亚于听风楼主的隔空传音。
美丽的女人风情万种地探身过来:“劳烦你跑这一趟。小探子和我说你最近风寒,我很过意不去。不过我腿伤了,真爬不动山。加上我还有事要处理,所以只能麻烦燕长老。来,喝杯茶吧。”
燕山景没喝茶,她不敢喝听风楼给的任何东西。
她虚虚抿了一口,便也开始寒暄:“哪里的话。少主肯帮忙,我感激不尽。梅山首座帮忙联络,我同样铭记于心。”
他低下头,他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孔就褪去了,燕山景挑眉,他偏过头转回来,已是一张最寻常的市井小二的脸。
少主眨眨眼睛,他得意地问道:“很厉害吧?”
燕山景点头:“见所未见,少主绝世神功。”
听风楼少主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客气了。这是本部的绝世神功,南部不会。”
“听风楼构造有些神奇。摘月斋虽然隶属于你们,似乎相当独立。本部的武功不外传吗?”
“说来话长。这得从丁悯人时代开始讲起,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啦。我提起这个,只是想解释一件事——南部的地位岌岌可危。”
他无奈地摊手:“我和伯父没人愿意管南部的烂摊子。听风楼是消息组织,所以上下管理严密,要保证全楼都长同一根舌头,发出同样的声音。这其间有很多辛苦的关节,不过效果不错。南部么,画虎不成反类狗,为了防止秘密外泄,所以搞出了下级和直接隶属上司不认识的奇妙局面。”
“我想,你肯定困惑过四朵菡萏是怎么回事。”步琴漪扬眉,“摘月斋的四朵菡萏是副斋主鸦雏色的护卫,但奇也就奇在这,他们四兄弟不知道鸦雏色是谁。那个死去的女探子谎称自己是副斋主鸦雏色,惊动了副斋主的下级四朵菡萏,这才有了斗争。此事连斋主都是后来才得知。我问过斋主了,他们不想害你命。这真是误会。”
“你瞧,摘月斋一滩烂泥。不好查。”少主语气可怜,像在征求谅解。
燕山景淡淡一笑,没接话。
少主手撑在案几上:“既然四朵菡萏伤人是意外,所以摘月斋找你无非是为了直前辈燕前辈留下的谜题,这都与丁悯人墓葬有关。这你清楚?”
“清楚。可我对父母事所知极少。你们找我,徒劳无功。”
“不是你们,是他们。”少主纠正道,“摘月斋的行动听风楼不负责。”
“可是少主你还是在解释啊。”燕山景淡然开口,她心下了然,“少主今日约我,是在为摘月斋开口。一来我爹娘当年都身居要职,听风楼主顾念旧情,若是闹掰了,于武林名誉有损。二来丁悯人是听风楼初代楼主,她的墓葬若真有奇珍异宝,谁会不眼热?留我一命,且别伤了情面,以后说不定我还真能派上用场。少主,你是这意思吗?”
听风楼少主干笑:“你叫我琴漪就好,我姓步,叫琴漪。”
“好,琴漪,你想告诉我摘月斋没有敌意。但是摘月斋真没伤害过我吗?我在九蛇山被撵得像丧家之犬,在幽阳谷,四朵菡萏夜袭,甚至我回了净山门,我弟弟又被黑衣人打伤。你们若是想研究我父母留下的遗产,为何不能正大光明派请帖,我兴许就答应合作了。”
步琴漪挑眉:“那你会答应吗?”
“不会。”燕山景直言,“我不参与摘月斋的任何事。”
步琴漪哎呀一声:“长老很不喜欢摘月斋,也连带着讨厌起听风楼了。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鬼话连篇。”
不错,有自知之明。
步琴漪低头笑了笑,那张小厮脸又不见了,转回了初见时的狐狸眼俊俏面容:“可我想说,长老身边危机四伏。我听说你在九蛇山因为中毒内力全失,但我翻遍摘月斋的毒药籍册,没有会使人失去内力的毒药。”
燕山景皱眉不悦地看着他。
“我没扯谎。”步琴漪笑道,“摘月斋的毒药储备很寻常,有的能让人肝肠寸断,顷刻毙命,有的能让人五感全失,又盲又聋,有的能让人失去神志,变成疯子。可锁住内力的毒药,摘月斋没有。”
燕山景暗自心惊。姬无虞五感全失,她内力全无。若无姬无虞,那毫无自保之力又盲又聋的就是她。若步琴漪所言为真,就是两批人的毒药同时下到她的杯碗中,阴差阳错。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另一个人名:“吴名刀和摘月斋有勾连吗?”
步琴漪疑惑地嗯了一声:“这不是个刀客吗?没有吧。摘月斋只有北辰和毒士,没听说会雇佣刀客。怎么啦,你跟他有仇?”
燕山景不回答,又问了另一件事:“我弟弟燕白,童年是由摘月斋照顾吗?”
“是吧。你问得太突然,我有点记不清,我想想啊,我伯父跟我说,燕白生下来是由你爹娘带在你身边,后来你爹娘不是去世了吗,他归谁养来着,记不清了,花满衣……是这个名字吗?死了很多年了。他现在和你团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