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方起了争斗声,姬无虞才调转马头,浑身的珠玉被甩出鞭子似的弧度,南理的华贵抽打过西南郡的冷风,落在姬无虞身上,又是一阵玎玲琅珰响。
他回头看到:鞭子缠住剑童的剑,剑又指了少女雪白的喉咙。
姬无虞瞳孔收缩着,他认得出来,那是净山门的道袍。
“你惊了我的马。”绯弓的声音很僵硬。
“你的马踩了我的手。”对面的女童回应道。
净山门的剑童势单力薄,对面是浩荡的南理长队,绯弓嗤笑一声:“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管你是谁,马踩了人,畜生无辜,但主人该道歉。”
这个口吻,让姬无虞想起燕山景。
他扬扬下巴,捉住绯弓的鞭子,正想说息事宁人的话,后方马车里的人笑声清脆:“喂,绯弓,打呀,不打看不起你。”
燕山景之前看了阳非的比试,认定没什么问题过初试。阳奇是个稳重的女孩,比阳非发挥稳定,更没什么好担忧的。
此时她和邬镜并肩坐着,谈起山崖下的腊梅林,娇黄嫩紫,香染人衣,亦谈起邬镜的母亲,脸上总黄药水涂了淤紫的脸颊,风刀霜剑严相逼,人如花,花如人,邬镜总在冬日想起她。
邬镜谈起母亲,脸上泛起结冰结霜似的笑容,薄薄一层,风一吹就碎似的,但好歹是笑容:“你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呢,母亲做炖锅总惦记给你留一份,可你好没礼貌,吃完牛肉就撂下碗去练剑。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都以为你会变成他的样子。”
邬镜从不用父亲指称他的父亲,总是他、那个人、死去的人。
燕山景想起那时的自己,低下头:“差一点,我也变成了他那样的人。”就差一点,她也变成了个剑疯子。
邬镜冷冷道:“可你最终没有,他想要突破第七式,自我燃烧了十年,烧得亲人浑身水泡浑身脓血,他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即使转世,也会沦为猪狗,烹羊宰牛且为乐。我希望以后我的餐盘里有他的转世,我会拿他好好下酒的。”
燕山景愣愣地看着他,可邬镜浑然不觉,嘴角一点上翘的弧度,一纤一毫的笑意,艳尸的眼睫大约也是这般弯着翘着,错不了。
她继续看邬镜,邬镜面上无悲无喜,他拿走燕山景头上的一根松针,他平静的面皮下时刻就要冒出青齿红牙。燕山景一阵晕眩。
“你也还在第六式。所以是长歌剑耽误了你。长歌剑很耽误人,我不希望阳非阳奇再学,他们两个可以做一辈子的小猪,吃好喝好,长得高一点,壮一点,我别无所求。”邬镜轻声道。
“你的口吻,像个慈母。如果有人也对说这样的话就好了,我肯定不练长歌剑。”燕山景开个玩笑,缓解听到邬镜说下酒菜盘中餐的忧惧。
邬镜歪了歪头,燕山景还在微笑。
可邬镜的吻落到了燕山景的额角,他轻声道:“好孩子。”
他的嘴唇很凉,燕山景平生第二次被男人吻脸,她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害羞邬镜,而是她可耻地想起了姬无虞。姬无虞蛮不讲理的亲吻,不是这样冰凉轻柔的,而是在她脸上盖章似的,狠狠地落下,密不透风,令人失去方向。
邬镜让人琢磨不透,他身上总有画皮妖人的类人感,像人又不是人,他倒愿意做一个鬼母,穿针引线,给摇篮里的婴儿一个难以言喻的吻,可燕山景不是他的好孩子。她不是。
邬镜对他的吻不做任何解释。
燕山景回过神来:“忘了这件事吧,阿镜。”
她那些聊斋狐妖罗刹的幻想到此为止,此时她正盘算着给邬镜熬点安神药。否则他到处乱吻人,万一吻到了观棋,吻到了阳奇,甚至吻到了燕白和姜岭怎么办。
燕山景舔了舔槽牙,双手一撑枝干,理智回神,耳力便回来了,山下是何时起了打斗声?
她低头一看,出剑的阳奇和耍鞭子的红衣姑娘都叫她惊诧,可唯一能令她脑子里瞬间姹紫嫣红的眼神,来自于仰头看她的姬无虞。
燕山景知道,他看见了欲雪的天。
他看见了邬镜的吻。
他也看到了她臃肿滑稽的肥袄肥裤。
第49章 雪中剑
遥遥一望,燕山景见他站在悬崖峭壁万壑千松前,调转马笼头,回转过身。明明马只走了一步,姬无虞却似乎过了许多道门。
风如刀割,他的长发被北风吹起,但又被孔雀蓝孔雀绿的珍宝压了下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心欲静而万事万物都在出卖他,西南郡的冬色燕山景司空见惯,异乡异客异域珍鸟的冷笑,真是久违了。
光彩照人,一败涂地。
两人中间隔了另外两人的刀光剑影。十三岁的阳奇不落下风,对面的姑娘鞭子凶猛如虎,可又节节败退,燕山景讶异地挑眉,哦——阳奇在试图用长歌剑第一式。她果然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长歌剑的第一式要的是直,正好对手用的是弯绕的鞭子,直道破曲鞭,阳奇独具匠心。可惜她的实力不足,多次尝试失败,才让对手有可乘之机。
燕山景的耳侧有邬镜的叹息声。
不管了,燕山景不管的是她肥大毫无风度的衣裳,这身衣裳很保暖,她没什么好可耻的。她拔剑飞身下去,挑剑如拨筝弦,什么将军令菩萨蛮都得拜倒于一首春江花月夜,江月柔波,燕山景的剑招也是柔的,阳奇轻轻就被她带到了身后。
此时她才看清对面那个红衣美人的面孔,美人不假,美人胚子不假,但仍是胚子,还没烧好的胚子,没发育出瓷白的风情,青眉红唇,压倒一切的美丽之上仍有混乱和蛮横。
和姬无虞很像。
姬无虞走到红衣姑娘的身前,日出江花红胜火,一张艳丽的脸前是另一张艳丽的脸。像夏天的石榴花,花开并蒂。
哎,早知道还是不该穿这身棉服。
红衣姑娘恶狠狠地盯着阳奇,她相当高挑,模糊了孩童与少年的界限,她可以说是十二岁,也可以说是十六岁。
燕山景暂时还搞不清楚她的岁数,可那女子忽然调转方向,一头扑进了姬无虞怀里。她哭了。那么清瘦窈窕,埋进姬无虞的怀里,抽泣着倾诉着,全是南理话。
呀,那么一抱,简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和氏璧一分为二断玉再见彼此,也能抱得这么严丝合缝吗?那女孩几乎是吊在姬无虞身上了,姬无虞的眼睛仍在看燕山景,可当燕山景看他时,他就低下头,抚摸南理姑娘的背,轻声对她讲南理的语言。
反正燕山景也听不懂,她听不懂,她很烦躁。窃窃私语的弓虽人韦让她烦躁,正打量她厚实棉袄棉裤的祭司蛊师让她烦躁,就连南理队伍中不知坐了何人的马车也让她烦躁。
燕山景和邬镜一边一个牵着阳奇,隔着阳奇,燕山景轻声对邬镜道:“谢谢。”
她对邬镜那声谢谢,她谢的什么?谢邬镜莫名其妙亲了她的额角,又被姬无虞目睹。她没有落下风,不至于输给美人在怀的姬无虞。
姬无虞直勾勾看着燕山景,燕山景揪了一朵邬镜采的腊梅花,眼神飘向别处。他这是还想占有未婚妻?好笑,当初退信时的骨气去哪里了?既然抱了别的姑娘,就别管她的脸颊有没有旁人亲。
红衣姑娘哭起来没完没了,阳奇嘴角抽了抽:“师姑奶,咱们走吧。她打不过我,就哭。好没意思。”
话音刚落,那姑娘就从姬无虞怀里抬起头:“我没有打不过你!是你们西南郡女人太狡猾,专门使我没见过的剑招!”
阳奇摊手:“你以为是先生出题考试?还非得给你看你见过的武功?你笑死人了。”
那红衣姑娘不悦到了极致,拔出姬无虞的弯刀就朝阳奇砍来。
她的刀可比她的鞭子使得好多了,红鬃野马脱缰出栏般袭向阳奇,几乎是将整个人摔了出来,她是那样华贵美丽的花瓶,可她不在乎会不会摔烂自己,她只想要赢。
那金瓶乍碎水浆迸的气势没吓退阳奇,阳奇的铁剑显然比不上红衣姑娘手里的弯刀,阳奇扭脸一看燕山景,就拔出她的长歌剑,和对面击打起来。
这次司朗不在,马车中的长辈也没动静,南理的事务全由姬无虞定夺。
阳奇是燕山景的小徒孙,邬镜不管比武的事,燕山景要为阳奇做主。
姬无虞燕山景在众目睽睽下第一次对视,姬无虞扬了扬下巴,他墨漆般的眉毛下双眼波光粼粼,闪动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燕山景自以为足够冷静,可四目交接时,她想的第一件事,竟是他的睫毛一直那么长吗?长到有一片雪花停留。
燕山景笑了:“姬无虞,下雪了。”
燕山景喉头滚动,她不看他的反应几何,脚一点地面,伸手去夺阳奇手中的长歌剑,阳奇知道自己任性,立刻松手,可对面的女孩不依不饶,弯刀毫无轻重,不是计较输赢,而实在无法无天,不见血不罢休了。
燕山景提剑来挡,可下一刻拿着弯刀的人就已是姬无虞。
两人兵刃相向,再一次,眼锋交错。雪来了,越下越密,越下越大,雪片糊住燕山景的视线,姬无虞的睫毛一不小心就落满冬雪,两人同时泄劲,枯树是绝佳缓冲,远离人群,只有对面的目光。
燕山景不愿纠缠,可姬无虞突然咬牙切齿问道:“他为什么亲你?”
燕山景冷笑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我还管人家亲不亲我吗?”
“再说了,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姬无虞拧住她的手腕,逼她直视她左手的伤口,铜钱大的疤痕深深印在手上,那样的疤痕,他也有一个。他捏得她手腕都痛,他用气声逼问道:“我没资格过问吗?”
燕山景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当时是心甘情愿的,你又不情愿了?秋后算账,世子好威风啊?那女孩又为什么抱你呢?她的眼泪不能感化你的心肠吗?”
姬无虞低声道:“我早知道你狼心狗肺,我的心甘情愿收回了,你就这么不高兴?以后没人替你去死,你满意了,你高兴了?绯弓愿意抱我是她的事,也和你无关。”
风雪一次次模糊燕山景的视线,她一次次起了愤怒的波涛,天地白茫茫一片,姬无虞风雪满身,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她说净山门看雪,他看到了,他以前不是不声不响的吗,可他斤斤计较起来比谁都厉害,半年一个字不写的是他,他还委屈吗?
燕山景一剑砍过去:“你连我的信都退了,你还有脸说我狼心狗肺?我满意啊,我高兴啊,我真怕我死了你找我冤魂索命和我配冥婚!”
姬无虞接剑,他反唇相讥:“认识十几年,一共十八封信,三封是今年的,你的确出了很大的力。我怎么会冤魂索命呢?按理来说,你做鬼比我早多了。没有我,你还有命在这和我说话吗?”
“好啊,我欠你,我欠你!”燕山景的嘴唇不住打哆嗦,她最讨厌下雪天,又冷又湿,眼前白雾茫茫,燕山景忍无可忍,又一剑斩去两人共同站着的枯枝,黧黑的树枝静待梅花开,燕山景一剑斩断所有绽放的希望,什么千树万树梨花开,她只要推倒山峰击碎冬风的痛快!
姬无虞飞快地往后退,他低头拂去落雪,却惊讶发现,那些冷冰冰的晶莹白絮是拂不尽的,斑驳了他的肩膀,满天鹅毛大雪,数不尽落不尽,这一生,还有何时见过这样天赐的纷扬?
可是他见过,见过纷扬见过芬芳见过心见过胆见过一切的情热一切的不理智一切的糊里糊涂。
九蛇山,丹樱花海。他背着她在无数的粉无数的红之间穿梭,他的汗汇聚在下巴上,滴进胸膛里,她伏在他背上,自言自语胡说八道,她说她在丹樱花海里悟出了一些剑道一些剑招,她说得那么兴高采烈,还用诗词起了很多好听的名字,万紫千红,千里不归万里不归。
等闲紫红等闲丹樱,可等闲得了九蛇山的一切吗?
他怎么会认不出丹樱花诞生的剑法?燕山景和姬无虞之间是一株从中裂成两半的老梅,她在这头,他在那头。断木散发出离离的香气,红消香断,幽魂缕缕。
燕山景麻木地收剑入鞘,她一生一世也还不清欠他的性命了,可他怎么能,燕山景哽咽着,怎么能真来找她索要呢?他明知道她还不起。
她的声音被风吹断:“姬无虞,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九蛇山的司青松和乔仙鹤了。
姬无虞意外听清了她的话,他从裂梅的另一头走向她。
姬无虞摘下冰凉的孔雀石抹额,任由风吹乱额发,风雪一程程拍击他身上的珠玉,南理的印记在他身上琳琅作响。他径直坐在乱石梅干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燕山景坐下。
他伸出手接雪,并未看她:“我们回不去了。”
燕山景将长歌剑平放在膝头,她嗯了一声。
“可是,下雪了。”姬无虞又道,“燕山景,下雪了。”
旧时的承诺风呼雪啸,燕山景忍不住要笑,痴人。可她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无声说梦,梦中合该见你我。
第50章 盲童
燕山景从青钱山上下来,又换来一场大病风寒。从前只是咳嗽,这次是真高烧不退。雪已停了,积了膝盖高,真是大雪。
她从高烧怪梦中醒来,观棋在床头读书,递给她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雪梨汤,神情严肃,指责道:“你这是,图什么?南理人,有病。”
燕山景细想也觉得荒唐好笑,她和姬无虞并肩坐着挨冻,谁也不跟谁说话,都是在闹脾气,她还把自己闹到了发烧的地步。阳奇和阳非在写字抄经,此时已是黄昏,没几天就要冬至了,大考还有文试,两人都在背净山门的历史剑歌。
燕山景靠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梨水,长歌馆寂静无声,所以红衣如火的姑娘突然闯入,轻易惊起门庭雀鸟。阳奇一听声音,就竖起耳朵,她无奈道:“她又来了。”
燕山景一看到她就想起她钻进姬无虞怀里哭的场面,烦恼地躲进被褥里:“谁也别见。”
观棋不客气地关上门,给来人一盆闭门羹吃。
燕山景简直纳闷,上次跟着姬无虞的还是他的舅舅,这次怎么换了个嚣张跋扈的年轻姑娘,而且她到底是谁?姬无虞任由她又哭又闹,几乎是又宠又护,莫非她是司夫人给他选出来的妻子?可怜的姬无虞,祖母安排一位,母亲又安排一位。不过看样子他照单全收了,为她燕山景他是出生入死,为这红衣女子他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燕山景在热腾腾的被子里懒得想这些事,只是很想把喝过梨水的碗砸到姬无虞脸上。
那女子身后跟了不少人,她见屋中明明有人,便更是用蛮力拍门:“喂——你不是后悔了吧?我们千里迢迢来退婚取蛊,你怎么装死?乩童大人在等你,要取蛊就过来。”
阳奇突然起身打开门,门外敲门的绯弓吓了一跳,一见是阳奇,更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劈头就骂:“你打丢了我的珠花!你们这的地是不是会吃东西,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赔我!”
阳奇一愣:“什么珠花?”
“我的绣球珠花,我阿婆给我的!她在中原逛了集市特意带给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只有我有。现在弄丢了,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