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错——老石芭蕉【完结】
时间:2024-10-15 14:39:50

  燕山景面无表情地锁住了柜子,她在晚上教阳奇阳非学剑时将钥匙从手中滑落,身后是万丈峭壁,苍苍青松。
  淑真淑贤又胖了,抱在手里格外坠手。它们两个正在贴秋膘,毛都厚了。小弟子阳奇阳非长高了一点,要做新鞋,要穿新衣,小孩一天一个样。燕白终于能行走跑跳,只是脸上多了很多伤疤。观棋没嫌弃他,但私下里却对燕山景说,小白和从前不一样了,哪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邬镜总拿着一把大扫帚,在院子里沙沙地扫地。秋雨过后,秋蝉销声匿迹,清早起来,燕山景能呵出白雾,邬镜坐在院子中的石阶上,煮了一大壶薏仁茶,人人有份。
  邬镜气色稍微好了一些,他抱着腿发呆,燕山景坐在秋千上发呆,两个人都手捧热茶,看笑了观棋。观棋朝燕白耳语,燕白一边摩挲观棋的手,一边笑。
  燕山景问道:“你笑什么呢?”
  燕白直言:“刚刚观棋和我说,你和镜师兄很配。”
  观棋朝燕白翻了下眼睛,燕白装死摸猫,燕山景听了淡淡一笑,没什么表情,邬镜就更没反应了。观棋没头没脑道:“反正比南理世子强。”
  燕山景一挑眉,低头喝茶,观棋不喜欢姬无虞,她早就知道了。观棋认为南理男人会下蛊,前段时间燕山景风寒发烧咳嗽,都是他害的。可能观棋认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所以乱点鸳鸯谱。好在邬镜也不往心里去。
  阳非忽然道:“我也觉得!燕长老和镜师叔像长歌馆的爹爹娘娘,我和阳奇私下都……”阳奇一把捂住阳非的嘴,两人连跑带跳上武堂去了。
  邬镜这时才看了眼燕山景:“他们学艺不精,废话却多。”
  燕山景摇头:“不着急。才学了三个月,不入门也没事。”
  “我记得你来的时候,三个时辰就学会了长歌剑的第一式。”邬镜收拾茶盏。
  “可我后面六年都没有精进,一直在第七式。”
  邬镜冷笑道:“别精进更好。那个人就是死在了第七式上。阳非阳奇学不会也好,最好一直蠢下去,长歌剑本来就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武功。”
  他冷不丁的恶毒,扎人。
  “又钻牛角尖?”燕山景随口道,她抱着汤婆子回屋,“阳非阳奇学不会,总有人要继承的。否则若我死了,这武功就真不存在了。”
  “别说那些了,进来搓麻将。” 她拥着被子,淑真淑贤都和她挤一床,燕山景在这年深秋,生活和往年一样,她拉上观棋小白邬镜四个人凑了一桌麻将,邬镜此时又正常不少,这样子过下去,不是也挺好?
  燕白输了一圈后,捏着下巴:“晚上吃炖锅吧,把菜都丢进去,省事。年糕是新打的,是一块炖了,还是蒸了吃个甜香?”
  邬镜嗯了一声:“都行,我想做梅菜扣肉。中午还有锅巴饭,一起烧灶热了吧。”
  两个人舍下麻将牌,进小厨房去了。
  观棋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真不考虑,邬镜?”
  燕山景一把抱住观棋:“你怎么胡思乱想?”
  观棋低下头,她是结巴,所以说话一字一顿,此时吐字格外郑重:“我爹,想让,我和,燕白,订亲。”
  燕山景啊了一声:“我一会去和小白说。你们年纪小,订婚的确是最合适的。”
  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几个月一过,观棋和小白都走到定亲这步了。而姬无虞……不提也罢。燕山景心中纳闷时光如箭,观棋自行离开练剑,燕山景叫上弟弟商量婚事。
  燕白一听这消息,竟不是喜出望外,而是表情古怪。燕山景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受伤都是观棋照顾你,你不总和我说有多喜欢观棋吗?你怎么啦?”
  “可是,我们才十六岁。真能定下来吗?”燕白犹豫道,“我还要继续研究偃甲,观棋曾跟我说,想做游侠。你也知道她剑术不过尔尔,她若许了婚配,净山门的资源就落不到她头上了。我看,这事言之过早。”
  燕山景不敢置信:“你说话真是难听啊。你们定了亲又不是立刻就要生娃娃,观棋怎么不能练剑了?她想做游侠,又碍着你研究偃甲什么事。”
  “我……要娶观棋的话,自然一千个好,一万个好。”燕白忽然低下头,“不碍着我什么事,观棋对我恩重如山,就是真碍着了,我也没有话说。我去备礼拜访下乔督学吧。”
  燕山景意外他的态度松动:“怎么又说好了?那你刚刚是在干什么?”
  燕白站起身,挠了挠脸,“没,反应过来了,犹犹豫豫多伤人心啊。一万个合情合理的但是都不如一个冲昏头脑的好叫观棋安心。”
  燕山景怔了一会儿,心头是后知后觉的苦。无论是黄连苦还是莲心苦,但已过了起莲藕的季节,藕断丝连再也来不及。
  院子里响起了声音,阳非阳奇两个人又是追逐打闹地跑了回来,燕山景有时候纳闷,她当年学剑的时候,从早到晚,回来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这俩怎么天天像马驹似的跑得那么欢腾。
  阳非的笑脸先冲进了屋子里:“师姑奶!有东西给你!”
  阳非摊开脏兮兮的手掌:“看!我们两个又是新弟子头名!”
  她手掌心里是姜岭发的小檀香木牌,他俩连拿了三个月了,阳非阳奇换着拿。
  燕山景依稀记得,这样的牌牌,她有好几十个。
  阳奇的脑袋叠了上来:“我还有东西给你!”
  燕山景伸出手:“不会是你也是头名吧?”
  阳奇猛摇头,他从身后搬出来个重盒子:“驿站的人送上山了,我和阳非搬了一路!好重好重,这什么啊?”
  燕山景盯着那南理花纹的盒子就心里发毛,她哎呀了一声,仰面躺在床上,淑真喵呜一声窜开了。
  她拿出其中信笺与信物,心中石头轰然落地。
  姬无虞终于腾出空来净山门退婚了。预计冬至左右来访西南郡葫芦州,大约司夫人生怕他后悔,所以遣了许多人上山来退亲。这盒子里装满金银信物,是旅费。
  围观的燕白摸着猫猫,点头:“挺好,你俩玩完了。”
  燕山景也感觉是这样,既然如此,他上山取蛊退婚,一气呵成,她也不必太在乎。就算心中有伤口,想起那个人名还是一阵舌根发麻黄连入酒的苦,但再想也是徒劳无用功。她确认了,就安心了,安心完,她吃了顿晚饭,泡了个热水澡,倒床就睡。
  深秋过后,是初冬。
  观棋养的仙鹤被冻得向食物屈服点头,在长歌馆的院子里踱步嘶鸣,冷了就钻进棚里避寒。一夜过后,这些飞鸟又没了踪迹,只留下雪地上的爪印。但是不要紧,晚上冷了,它们还会回来的。
  燕白和乔督学商议好腊月初八订亲,本该是喜事,但两位少年都在暗中犯难,观棋一边挑喜糖一边向燕山景倾诉:“小白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燕山景吃了块云片糕。“昨天阳奇还跟我说看见你俩搂在一起,你们俩也注意下影响。”
  “接吻不对劲。”观棋冷不丁道。
  燕山景猛地噎住,噎得瞪眼睛:“我的好观棋,你也太直白了。”
  观棋正色道:“不开玩笑,风格不同。”
  “可能他长大了吧,不是小孩亲吻,碰碰嘴皮子就完了。”
  观棋思来想去,便没说什么:“算了。”她随手将云片糕抛出去,喂给那些冬困的肥仙鹤。
  净山门在准备张灯结彩进腊月前,即将在冬至那天举行一年一度的弟子考察。这一年净山门招了两轮新弟子,春天一批,夏天又一批,特训期合格后成了正式在册弟子,但得过年关这一关,才算正式入籍,能领的年货都多了。
  除了普通弟子们会关心的入籍考试,像阳非和阳奇这种拿了几次月试头名的小萝卜头,最兴奋的就是决战出谁是萝卜头大王——这是燕白的话。
  姜岭声如洪钟,说了许多让阳非阳奇热泪盈眶热血沸腾的话。燕山景坐在师兄旁边,竭力克制哈欠,她身边清一色的老头,老头子们一把年纪了,还挺看重年关大考,尤其是沧海长老,他前几位爱徒背刺他几刀,他这人古道热肠,一次次为儿徒们呕心沥血,今年他手底下的小孩儿们都十分爱敬他,他也重视。
  燕山景不在乎这个年关大考,她更在乎年关大肉饼,葱油和了鸡蛋牛肉馅儿,裹在软面团里,进炉子前厚厚的,出路子后扁扁的脆脆的香香的焦焦的,这是净山门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珍馐馆大饭堂里唯一让燕山景觉得称得上美味的菜色。
  她去饭堂打了两个饼子,喜滋滋地啃了一口,忽然想起来,哦,姬无虞不是也要在冬至这天来退亲吗?
  结果这撞日子的安排是姜岭特意安排的,他收了雪廊的钱,就想给雪廊整点节目,让南理人看看西南郡的剑道如何出色。姜岭夺走燕山景手中一个肉饼,得意笑着,等燕山景赞美他的巧思。
  燕山景又撕咬一口肉饼,敷衍道:“妙啊妙啊。”实际上,她却想,姬无虞爱来不来,随便来,来了赶紧走。
  阳非阳奇对金光闪闪的肉饼没兴趣,他们两个对姜岭手里那个金光闪闪的牌牌有感兴趣,成天让燕山景给他俩加练。燕山景翻箱倒柜,找出来了她当年的十几个金牌牌,含金量还不低呢,没上锈,就是不怎么亮,她大方地让阳非阳奇随便挑,但他俩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跑远了。
  燕山景看孩子们那么认真年关大考,在考察过孩子们的基本功后,火候似乎到了,她便出手亲自教授了长歌剑的第一式。
  阳非阳奇云里雾里,如在梦中。燕山景并未强求,安慰二人:“学不会也无所谓,考不了头名,师姑奶还给烙饼吃。”
  阳非阳奇被鼓励得眼泪汪汪,发誓要练出名堂来,这下更是废寝忘食。隆冬寒月的,燕山景只想抱着两只肥猫睡大觉,但阳非阳奇誓要做萝卜大王,燕山景打着哈欠,穿着拖鞋,从床上被他俩揪下来。她抱着汤婆子,棉袄棉裤棉鞋,一点没有剑仙模样,在旁指点。
  燕山景挺想把这事赖给邬镜,可邬镜只管孩子们的饮食起居,孩子们很黏他,他在背后却对燕山景道:“他们不可能成气候,你白费时间。”此时阳非阳奇正兴高采烈地喝他炖的排骨汤。表面慈爱,背地里贬低,不同于他爹当年表里如一地呵斥他,邬镜还进步了一些。燕山景心情复杂,只是摸了摸阳非阳奇的头发。
  她心气来了,亲自上阵,对孩子们更上心了。
  一认真便不知岁月几何,这天是年关大考的预选,燕山景一大清早起床往身上套棉袄,套棉裤,穿棉鞋,围厚面巾,穿得像一只灰扑扑的大鹅,送阳非阳奇去考试。
  预选考选址在青钱山,山道逶迤看不到尽头。燕山景裹得很严实,蹲在树上观察预选情况,替孩子们捏把汗,她没看到的地方,一列长队正在上山。
  姬无虞在队列的最前方,他身边的红衣姑娘挥了挥马鞭:“阿哥,笑一笑嘛,退婚是喜事呀。讨人厌的西南郡人从今往后就和你没半点关系啦。”
第48章 久别有恙
  灰扑扑大鹅似的燕山景蹲在树上,腿有点蹲麻了,遂换了个姿势,坐在树干上,阳非这没多大的小男孩对上十几岁的弟子丝毫不怵,燕山景看得十分欣慰。
  只是冷得太狠心,风刮得太不近人情,燕山景泪眼婆娑,禽鸟也耐不住寒,一只硕鸟腾地一声飞过她的头顶,燕山景挨了鹰隼一脚,便再不肯看阳非比武,霉运当头,不能过了晦气给阳非。
  她便往其他地方看了一眼。上净山门就得过青钱山,西南郡的山道一圈套一圈,而燕山景坐的这颗巨树,正在青钱山顶,半山腰的来人她看得很清楚。
  燕山景轻声问道:“那是谁呢?那是谁呀?”
  南理的队伍浩浩荡荡,好长一列,马匹响着铃铛,领头的青年很显眼。长袍华丽,带垂珠璎金环紧。身上没有佩她送的刀。他的头发扎法变了,以前辫子梳高,和散发归在一起并一个马尾,现在他黑发垂身,一条镶着珠宝的发带,发带下的脸带一点笑容,这笑容是因为一个女孩子。没见过的发式,没见过的女孩子。
  风刀旋起地上枯黄茶黑的木叶,扬在空中,如天空也被割出了数道口子。领头的青年微微笑着,他嘴角泛起的弧度,像柄柳叶刀,刮伤了燕山景的柳叶眉,寒烈冬风只刮得起纷扬红尘,他弯弯的笑容实实在在于燕山景心上刮出一道痕迹,起初只是泛白,正如她苍白脸上空白的表情。
  此刻她是惨白的,也是灰暗的。一身不显灰最寻常不过的棉服,几乎隐蔽住她美貌中的超凡出尘处,净山门的燕山景不需要美貌,今天她也不是比美来的,只是给两个孩子加油助威,她了解这一切——但那陌生女孩雪肤红唇,南理玄色的衣裳紧窄得厉害,她整个人瘦瘦条条如枯瘦黧黑梅枝上娇艳欲滴的红梅。
  红衣女孩说起话来兴高采烈,而姬无虞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全神贯注听红衣女孩说话,自然看不到燕山景。观棋曾经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撮合燕山景和邬镜。原来姬无虞比她领略得早,是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看来他过得不错,没有在家里要死要活来找她,也没有心如死灰远离凡尘,恐怕连一场小风寒也不曾起过。人家早就伤心过了,伤心了十一年,所以被她彻底拒绝后干脆掀了两人同渡的舟船,木头都剁碎取暖,暖得四季如春的南理人刚来西南郡这冷地方都不惧寒,脸上笑容半点没被冻掉。
  燕山景叹了口气,身后忽然有人问道:“怎么了?阳非输了吗?”
  邬镜坐到她身边,手捧一大束腊梅花,说来奇怪,邬镜平时总半死不活的没生气,人如暴晒后的水仙,竟格外钟爱花花草草,此间采腊梅,他亦有闲情逸致给花配草叶,翠竹青柏苍松冷杉都抓在手中,一色冬景之物。
  燕山景眼中并无腊梅,也无翠竹,只有一根救命稻草。她对邬镜没有一点男女之情,但她迫切需要一个人和她说说话,驱散脑海中姬无虞笑着和红衣姑娘说话的一幕。
  燕山景别过脸看向邬镜时,姬无虞仰起头看群山景色。南理没有冬天,看过再多的风景画也不如亲身来一次,两山越冷越翠,翠得像密匝匝的厚毯子,河流是首缓慢朴素的低沉小调,兴许是天神过冬,嘴唇也冷得发抖,吹不出技巧高妙的春日流歌。
  光光是冷,雪呢?鹅绒、柳絮、白盐、鹤羽似的雪呢?
  身边的绯弓正对他说话,方才要他笑,现下又要他讲讲燕山景。
  “都到了西南郡的地界了,这儿的坏女人你总该告诉我,是什么样子了吧?”绯弓扬着手里的鞭子,前仰后合。
  “少说几句。”
  “她不是坏女人?可是我就觉得她是,她是臭咕咕鸟,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汉人,我最讨厌和汉人打交道,汉人男子都很道学,汉人女子又爱骗人。”
  绯弓伸手插进姬无虞的口袋里取暖,姬无虞冷笑一声,汉人女子爱骗人吗?他当时宁愿要她的一个谎。
  一阵风,一鞭子马,一骑绝尘。他将绯弓的手和嘟囔都远远甩开,众人见状策马去追,他这半年疯得厉害,不是流汗就是流血,祭司邪说全变作凡土脚下泥,凶名伏煞,令人担忧南理的天神还会否再保佑这样的姬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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