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景只祝福人家,前排的姬无虞却突然消失不见,她咦了一声,整个人就被拽到小巷子中,姬无虞把她堵在巷子里:“这些事结束后,你想好后面怎么办了吗?”
“你觉得呢?”燕山景没想好。
“我觉得——我觉得,无论结果如何,都得找个机会把婚礼办了。不然我不放心。”
燕山景挠了挠头,她颇想拒绝,虽然经历的事变多了,但两人的处境都没变,成亲仍不是什么好谋划。不过——她没拒绝。她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如果能让他高兴,答应一下又何妨呢?
“好啊。”燕山景摸了摸他的脸,又注意看其他人是否注意到了他们的可疑。
姬无虞才不管,重重地亲了过来,亲得太着急,鼻骨都撞到了一起,燕山景泪花都出来了,他却还是咬着她的嘴唇:“你可算答应了。你现在不说我是逼婚的厉鬼了?”
其实还是挺像的……只是他的亲吻密不透风。燕山景觉得差不多了,就推开他,她整整衣服,也佩服他,他就是偷,也偷得理直气壮。
姬无虞看来是腻烦了失忆的戏码,格外想和燕山景光明正大,以至于他在她走出巷子前,还勾着她的衣带:“绕住了,那是我的佩环……”
正被观棋撞个正着。
观棋面无波澜道:“我看到燕白了。”
“他,很瘦。”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去追,不见了。”
燕山景和姬无虞互相对视,燕山景疑心那是观棋的幻觉,从姬无虞的神态中她看得出来,他也这么觉得。芜鸢城是个很重要的地点,那里有燕山景父母的坟茔,假燕白选址那里煞费苦心,他不会随意更改地点。
观棋低头:“看错了吧。”
见观棋如此,燕山景陪着她上楼,她又没胃口,燕山景去客栈厨房交代煮粥,回头就碰到坐在楼梯扶手上的绯弓,她眯着眼睛:“我看到你和阿哥一起回来。”
燕山景嚼着花生糖,等绯弓的下文,绯弓道:“不过你们没讲话,真失忆了吗?你能告诉我,失忆是种什么感觉吗?”
“时不时脑子很痛,见到世子,知道他是被遗忘的人,但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和世子经历过的事,我时常觉得沮丧。”行云流水的谎言。
“除了沮丧呢?”
“还有无力。因为记忆残缺,不少细节对不上。只能从你们的谈论中拼凑出一些事情,至今还是稀里糊涂。所以会小心翼翼,避免说出错误的事丢脸。”燕山景说得她自己都快信了,如此丰沛的细节,还不能忽悠绯弓?
果然绯弓张了张嘴,为难道:“我知道一些……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和你说。”
“不必了。既然我曾经决心遗忘,就不该再想起来。”骗小姑娘同情心不是燕山景的本意。
“哎呀!你别和我客气了!小和丢了,我郁闷着呢。你跟我来!”
绯弓把燕山景塞进了她的被窝,就手脚并用爬到燕山景旁边,强行抱住她:“好可怜,连自己亲身经历的事都不记得。”
绯弓真说,燕山景只能硬着头皮听。实情并不如绯弓所说,但燕山景没法反驳,只能全都认下。绯弓的头发很香,整个人都是小女孩的甜蜜清香,她那么信任她,燕山景连挨骂都算了。
“嗯……可恶。太可恶了。我怎么能这样呢?”
“这样啊,我还干过那样的事吗?我一点印象都没了。”
“天呢,这么坏啊?”
说着说着,绯弓便开始倾诉小姑娘的心事。绯弓的姐姐银弓嫁给姬无忧后,相敬如宾多年,前几年因病去世。又有川红和姬无忧的谣言,绯弓也很烦恼,如果是真的,那姐姐泉下有知,该多难过。
燕山景安慰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绯弓迷惑不解:“念经?佛经还是道经?”
燕山景失笑,晚上又有个南理人强硬地把她拖进了被窝里,燕山景感慨她的双面人生,在绯弓那里不敢吭声,现在又是不敢吭声,只能咬紧牙关踹他,姬无虞干脆把她的腿抬到肩膀上,燕山景只能抓他的胳膊和后背泄愤。
离开这小镇前,燕山景被绯弓拽去买橘子,绯弓熟悉春拿山南的城镇,此地橘子有名,皮薄汁水多,酸甜适中,她一路上吃了许多。她们一大早去买橘子,刚出门没多久,就偶遇练刀的姬无虞,三人同行。燕山景今晨才从他房间溜走,她可是认真地履行偷偷摸摸的流程,只有他到处露馅,生怕别人看不出似的。
今晨无雨,地面干了后,这小镇才变得鲜艳起来,小镇上的人迎接过年,多穿红色,框中又卖橘和柿,又添一层橙黄。燕山景吃橘子不是行家,绯弓却能寻摸出摊位上橘子的不同,她站定一家,要称五斤上路,姬无虞一边结账一边嫌弃:“脸都吃黄了还吃。”
卖橘子的女人笑吟吟道:“不会的,我这橘子吃了美容养颜,对女娃娃相当好。”
姬无虞不信,燕山景眼尖,看到她的橘摊边居然还有卦幡,姬无虞也看到了:“你不仅卖橘子,还算命?”
“买三送一,买五送二。三斤橘算一条命,五斤橘算两条命。划算。”
绯弓挤到中间:“哎?我正好有五斤!阿哥,燕姐姐,你们算一下!”
姬无虞莫名其妙:“为什么?”
“你们命途诡谲,又是取蛊又是失忆,流年不利,应该算一算。”
“家里多的是神棍,还要在这算?”
“家里的神棍因为你的身份老是怕你,就是在外面,才能听到实话啊。芜鸢城多的是奇人,在周边城镇,也许也藏龙卧虎呢。”
燕山景悟了,绯弓就跟三虎山寨的翠翠一样,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江湖幻想,扫地僧卖橘女,她都不放过。
算就算,卖橘女带三人到桥下,更接地灵。姬无虞左右不信,因而女人给燕山景看时,他不甚在意——直到他听到卖橘女对燕山景道:“你的姻缘很晚,适合晚婚。”
燕山景啊了一声,回头看姬无虞,绯弓在侧,他极力控制,却依旧气得面容扭曲,要不是还得装失忆,他估计立刻扬了这女人的摊子。
绯弓没注意,只顾着吃橘子:“为什么?”
“这位姑娘有她命中注定的责任在。”卖橘女笑眯眯道,“责任不在北,而在南。有贵人把你引到南方来,你才算走了你的正运。”
燕山景不以为意,这个南北是个虚指,跟北境那些人比,她简直南到家了,跟南理人比,她确实住得北。要不是她说了她要晚婚,她都怀疑这是姬无虞找的托。总而言之,这人是听她外地口音,胡说罢了。
买五送二,燕山景用了一个,姬无虞不用,卖橘女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位公子,亦是如此,缘聚本是强求,缘散又岂能再强求,起伏动荡,及时放手,顺其自然。”
姬无虞不答话,一刀劈开她的算命摊子,转身就走。
燕山景哑然,难怪他生气,卖橘女说的话没一句是姬无虞爱听的。绯弓不明所以,可手中的橘子又被表哥夺走,扔进河中。
姬无虞掉头去追,那女人已不在算命摊子,两人跟着他,燕山景意外道:“也不必生这么大气,世子息怒。”
“那女人手上有茧!她习刀!”姬无虞咬牙道,“她有问题,追!”
燕山景回头对绯弓道:“绯弓你快回去,看看有没有中毒!带人来增援!”
绯弓赶忙去了,燕山景手中还有个橘子,她握着橘子,恍惚间,她想起很久以前,她在九蛇山闻过的橘花香。她从头麻到脊梁骨,真像被什么劈中了。
橘子、用刀、吴名刀。那个把她和燕白逼得摔下山的吴名刀。
第63章 芜地鸢楼
吴名刀是西南郡第一刀客。
许多人听过他的名字,却没人见过他黑袍下的真容。这么多年,人们理所当然地把第一刀客和一个男人挂钩,他死生无忌,淡泊名利,独来独往,没人知道他比武的目的,也拿不准他挑选对手的标准。然而人们根本没见过他,又怎能判定他的男女?吴名刀,也可以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就和燕山景一样。
卖橘女未必就是吴名刀,但燕山景将一切联想起来,回忆起最初的雨夜……燕白摔下山崖……燕白不是燕白……一切的引子就是雨夜里橘香的刀客。这个刀客的气味,燕山景曾经又在三虎山寨闻到过。那一夜,摘月斋的北辰之刃扣响了山寨的大门。
那个卖橘女就那样消失在了人群中,众人巡查无果。她被团进了层层橘瓣中,小镇的瓦房是绝佳掩映,橘树硕果累累,居民们见过很多卖橘女,也见过很多瘦削的青年。
观棋所说她今天见到的燕白究竟是否是一个妄想,已无从查证。而那卖橘子的女人兜售金橘又兜售命运,她大约算准了今天姬无虞会鬼使神差向她回头,因而她立刻潜入东摇西摆的人流里,只留下不详的谶语。
姬无虞向来厌烦他家乡的祭司,他称呼他们招摇撞骗的神棍,他曾经满脸不满地向燕山景讲过一个笑话。
“有一次一个巫人跟我说,世子近期必然好运连连,他已看到了天的旨意,就在那时,鸟屎从天而降,我一件新衣服就那么毁了。我问巫人,这是不是天的旨意?你猜那巫人怎么说?”
“他说,可能天神刚睡醒,这是天神的眼眵。”
“我当即就对他说,既然神做什么都对,你肯舔一口本世子的肩头吗?”
饶是这样不服天神的姬无虞,也钻进了祭司们的房间,一个个敲门,一个个倾听他们的意见。失忆的谎言尚且保留,因而祭司们无法对症下药,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急得姬无虞想跳城墙。他甚至想拉着燕山景模仿拜天地的礼仪,燕山景则是无暇照管他的急切,观棋的情绪很不好。
她先前还无法确认她在人群中看到的瘦削男子是燕白,但她几次梦一做,就越发言之凿凿,那是燕白。眼看观棋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燕山景也胸闷压抑。她试图开解观棋,可她连自己都开解不了。燕白的疑云萦绕在她们心头,而众人都有烦恼,就算是晚上姬无虞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被子里,也只是拥着她睡觉,生怕她跑了。
到了芜鸢城,这列阴云不散的队伍才沾染了这座城市的气息。芜鸢城和他们途中经过的那些灰暗泥泞的小城镇简直是霄壤之别,甫一进城,就能看到走索的花衣艺人,拿着缠好彩带的细杆,于空中行走,他们抛出那些细杆,引来一阵掌声与喝彩,而下方的顶碗美女则微笑着向上方掷出凤凰彩绘碗,又稳稳当当落到了走索人的足尖。
燕山景从马车中探出头,她能看到吹拉弹唱的戏班,勾了脸正演猴戏,金毛的小猴有模有样地敲锣,翘着尾巴在人群中要赏钱。空中的走索艺人不时洒下鲜花彩纸。往上看,空中到处都是飞扬的纸鸢,少不了寿桃与鲤鱼,彩衣的仙女神童,甚至还有纸鸢是只金毛猴,和地上敲碗的一模一样。
更有甚者路上行舟,他们划的舟不是普通的舟,而是更近乎龙船,龙船下安了小轮,二十多个壮汉坐在船中一同划桨,与对面冲撞,长虫似的搅扰对面的队伍,时不时就有壮汉被甩出去。燕山景瞠目结舌,而拿着盘子收取赌资的人们则吆喝着:“押红队者拿红牌,押黄队者押黄牌!”盘中黄多红少,比分都写在木牌上,得押中最后大比分,才算赢钱。声势烜赫,燕山景留意比分,又有一个壮汉被甩了出来。
姬无虞回头对马上跃跃欲试的绯弓:“管好你的钱袋子,这些赌舟的人都有功夫在身,他们会控制局面。别犯傻。”绯弓一听,果然把钱币声哗哗作响的锦袋子收了回去,绯弓回头笑着对燕山景道:“燕姐姐,这就是芜鸢城——好玩吗?南理有更好玩的!来南理,我带你去婵娟海,有无数的海市蜃楼,空中有海里的水母,水里有会飞的大鸟,你一生都忘不掉的!”
燕山景接住绯弓抛过来的糖果和绣球,四处眺望,居然见到了宛国人和西通人,他们来自极北和西原,正拿着刀枪棍棒挑着各色花球踩滚木,木头滚到哪里,他们就到哪里,这些人是居无定所的玻璃彩珠。
极乐之城。
燕山景只能想到极乐之城四个字,但就是这样目及之处全是欢声笑语的城池,半年前爆发了最大规模的天巫葬坑。
燕山景在城中几乎看不到做正常营生的,客栈的木头年久失修,二楼的观台睡满了乞丐,正往下吐唾沫,那一口唾沫里也许会携带瘟疫。乞丐咿呀敲碗歌颂,语言隐晦难辨,绯弓捂住了耳朵,可楼上的人抛下更多的花,姬无虞一鞭子抽过去,那些人就像陶瓦罐一样溃不成军,四处滚动,可还是夹着细碎的笑声。
众人继续向前,向前时有神游街。因燕山景等汉人不明白,人韦便奉命来解释:“那些是野神。没有神庙的神,都是野神。民间死了德高望重的人,就会被这里的人做成纸神像,举着游街。”燕山景想,庙中那些有家的身在成为金身菩萨前,大约也有野神的阶段,神举于民。
她想着,却意外听懂了一两句游街的唱诵——璇玑娘子生,璇娘子远,玑娘子近,蜉蝣萍草,远近而已。
璇玑?燕山景又一次探出头问那个举着神牌的人:“这位璇玑娘子生前是何方人氏?”
神牌下的黑脸匠人讥笑道:“自然是芜鸢城人氏,芜鸢城直璇玑,鸿雁归,东星指。”
直璇玑。燕山景第一次听她的名字,是被师父抱在怀里认母亲的名字。她在此地听到,却是看到了她的神牌。芜鸢城处处都是金装粉裹的漩涡,几乎没有季节之分,也看不出贫穷与富裕,人们都无所事事,都在城中狂欢,纷扬的花朵,像地府的人仰望九泉苍穹,伸手接住的一片片纸钱。
观棋从马车另一侧探出脑袋,满目琳琅,人们都戴着面具,不断地敲打手中的物事吸引看客的注意力。她对那匣中的晶莹美玉似锦繁花都相当冷漠。
燕山景拽拽她的手:“注意那些面具,如果假燕白知道我们来了,此时一定在默默窥探。”
观棋如梦方醒,此后便不放过人群中的任何一张面具。
千奇百怪的面具,面具的脸也千种万种,而脸下的人心更是诡谲难测。
戴着面具的鸦雏色靠在酒楼上,一面往下甩出铜钱,一面看南理的队伍。他身后坐着的白马面具则一个人兴致勃勃地摆围棋对弈。
“南理人来了。你确定我们能招架?”
“招架不了也得招架,大不了下跪求饶,哭着跟姐姐说爹娘的事。错过这次机会,让她再来一次芜鸢城,几乎不可能。除非世子能把她抢走做新娘。”鸦雏色把指关节掰响,他忽然触碰到了观棋的目光。
他没有退缩,此时立刻闪躲是欲盖弥彰,他吹响手里的尺八,混进了乐伎班子里,可乐声越吹越乱,他的脚步也很乱,直到身后的白马面具拍了拍他的背。
鸦雏色猛地转身抱住她:“小忍。”
“怎么了?”
“就是喊喊你。”
白马面具拿扇子敲他的头,她掀起面具:“心软了?”
“没有。”
“会对你姐姐心软吗?你一直那么想要打开燕前辈的机关锁。”
“不会。”
宁忍冬挑眉:“你最好是。我还有事,你别偷偷跑去找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