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悬月考入了制药署的事他知道,但裴如珩什么时候进的造业司?
张知序掀开车帘看了宁肃一眼。
宁肃一凛,连忙拱手:“小的也是刚收到消息,不是小张大人办的差,是酿造署那边走的章程。”
造业司治下四署二十六部,人多关系杂,塞进来一两个人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只要有官衔,都理应走一遭主官这边的章程。
他也是病得太久了,居然让旁人把手伸得这么长。
“大仙,怎么了?”陈宝香打量他的神情,“你不想让裴如珩进造业司?”
“不是我不想,是他不够格。”张知序垂眼,“凡酿造署官吏,必先外放乡野三年,知农事、懂五谷、晓民生,方可为之计也。裴如珩别说外放,恐怕都没见过稻谷长什么样子。”
“况且,他当初科考是以刑事见长,刑部那边早有打算,为何突然就将人送来了造业司。”
话问出来,自己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了答案。
程槐立是对他不罚陈宝香反而升她官的挑衅行为十分不满,想以裴如珩违例入造业司之事作为敲打。
可这点意气之争,居然要搭上他最偏爱的侄儿的仕途前程?
轻轻摇头,张知序严肃地看向陈宝香:“你明日千万小心行事。”
他怕这些人还留着什么后手,依旧要挑陈宝香这个软柿子来捏。
“大仙你放心,我一定给你长脸!”
“长脸做什么,你不惹事就行。”
“好的大仙,没问题的大仙!”
她答得轻松,像是没当回事。
张知序不放心,想再多说几句,这人却又拉着他说起席上别的见闻来,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叫他不忍心打断。
也罢。
张知序撑着下巴边听边想,反正有他在,陈宝香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他也能在下头接住。
第68章 陈宝香的舒适区
陈宝香第二日一大早就去衙门报到了。
造业司总署的武吏衙门与巡防营平级,是网罗着天下武才的上等衙门,这里头的人自然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才上任的。
平白空降一个关系户来做录事,看起来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谁心里能服气?
于是陈宝香刚进门,就被安排了最悠闲的差事。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花草:“你是说,我每日负责把这些浇一浇水,一个月就能拿十四两的俸禄?”
“是的。”副官恭敬地答。
陈宝香震惊了。
她虽然爱钱,但这么让她白拿钱,良心也是会痛的。
左看右看,她企图去帮苏录事平乱,亦或者替赵录事去镇场子。
但对方都恭敬地与她道:“大人只管守在衙里,这些粗活让我们去做便是。”
陈宝香这叫一个难受啊,别的录事忙得焦头烂额,她只用对着那两排花草发呆。
晌午,副官宗黎匆匆进门来,对刚歇口气的苏录事道:“安县那边的粮收不上来,得增派些人手。”
苏录事一听就变了脸色,连连摆手:“我这边人手也短缺,叫赵录事去吧。”
“可赵录事那边还没忙完……”
“那就等他忙完!”
副官噤声了,看起来有些为难。
陈宝香连忙凑过去问:“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苏录事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摆手:“这不是你能揽的差事。”
“同是录事,你们做得,我为何做不得?”陈宝香不解,“我拿的俸禄比你们少吗?”
苏录事一噎,气乐了:“竟是个为好不识好的睁眼瞎,也罢也罢,你爱去便去,但得先禀明你的主官大人,这是你自己要去的。”
听他这语气,这差事不算什么好的,但陈宝香很来劲。
她立马接过令牌和任命书去调人。
今日上京下了雨,到处都泥泞难行,武吏衙门里的人都懒洋洋的,见着令牌也不情不愿。
“这位大人,安县离上京有五十里地,少不得要骑马。这天气,马儿都在厩里安稳吃草呢,谁愿意动弹。”
“就是啊,我等也才刚出了工回来,累得一身是汗的,您不能为着自个儿的功绩就不把我们当人吧。”
瞥一眼她空空的双手,几个武吏撇嘴,阴阳怪气地道:“跟着您做事,一点差补也没有,还不如去码头上扛麻袋,人家一日还挣个二三十文呢。”
这些人显然没把她这个空降的录事当回事,明目张胆地管她要钱。
若放在别的新录事身上,这钱说不定就给了,毕竟想成大事,哪能拘这点小节。
可陈宝香是谁?一个铜板掉海里了都会跳下去捞的人,你跟她说钱?
她当即就皱紧了小脸:“还要额外自己给差补?那我不用你们了,我自己有人。”
“大人。”副官宗黎连忙来劝,“收粮可不是小事,零散十几个人手那是万万不够的,这钱该花就得花。”
陈宝香大步往外走:“零散十几个人不够,那两百个够不够?”
宗黎愣住,又赶忙跟上去。
收粮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宗黎以为这小女娃是着急想立功才这般大包大揽,还打算在路上详细给她说一说情况。
结果陈宝香召集好了人手,十分熟稔地道:“先查一遍秤砣和箩筐,再点齐了运送的牛马,甭管路过什么庄什么府都不许少一头漏一匹。”
“下户去催收的人也机灵着点,不许吃喝拿要,更不许强征暴敛,若有人家交不出粮食,便各自记好缘由,我一一回访核对,不得有误。”
“另,若遇见插着木牌封禁了的田产,亦或者遇见什么富户钱庄里来的人,都先给我围了再来禀告。”
“是!”
同样是花了钱的,她养的这一批武吏就靠谱多了,半个字也不与她顶撞,跟在她后头就往城外跑。
宗黎看得目瞪口呆。
他仓皇策马追到陈宝香身侧,赔笑问:“大人之前做过这样的差事?”
“没做过呀。”她又恢复一派天真的神情,笑眯眯地看着副官道,“还得宗大人多指教。”
没做过居然就知道那乡野收粮的大致境况,甚至连钱庄封田的事都能料到?
宗黎满心不解,又不好直接问,只能暗暗揣度。
收粮是个苦差事,要昧着良心打杀农户,又容易因为收粮不足而无法交差,是以其他录事都不愿意来。
宗黎也不知道陈宝香哪里来的劲头,不但亲自去田间跑动、去农户家挨个了解情况,甚至还让人写了一本厚厚的田间小记。
他看着那小记有些心惊,想试着阻止。
但陈大人身边的赵怀珠十分凶恶,上来就横刀:“干什么?不许碰我家大人的东西。”
“可这,这不妥呀。”宗黎苦着脸,“哪能听这些田间蛮野之人的信口胡诌,还记录在册?”
“宗大人连看也没看,如何能说这上头都是胡诌呢?”陈宝香笑问。
宗黎摆手:“这些人连书也没读过,不晓孔孟之道,不通礼仪之事,说的话岂能值墨?”
此话一出,陈宝香脸垮了。
她扭头愤愤地给赵怀珠告状:“他骂我。”
赵怀珠配合地拔剑:“我这就宰了他。”
“不妥吧,这儿这么多人证呢。”
“都是些连书都没读过的人,想来做的证词也不算数。”
话落音,剑出鞘。
宗黎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圆了,觉得面前这几个女人荒唐至极。
但周围全是陈宝香的人,人在屋檐下,他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拱手:“属下错了,属下错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是不服气的,毕竟宗黎年年都办这差事,哪能由一个新来的关系户任意妄为。
陈宝香也知道这一点。
不过酷吏压榨乡里是她打小就见惯了的场面,即使光凭她一个人不可能立马就肃清弊端,但她也不想只是来走个过场。
她是大仙举荐上来的人,身上担着大仙的眼光名声,无论什么差事,都得尽力而为才行。
第69章 撒欢的小狗
晚饭时分,九泉送来了食盒。
张知序从案卷里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陈宝香还没下工?”
“回大人,陈大人说是被派了外差,要晚些才得归。”
“外差?”张知序皱眉,“不是说了先不调动她?”
“衙门那边说是陈大人自己要求的。”
张知序心提了起来。
这是陈宝香第一回 离了他自己出去办事。
原先在她身体里时他就觉得这人多灾多难,动不动就要受伤,偏她痛感还比旁人敏锐,稍有不慎就要遭一场大罪。
他在时还能帮她一二,他现在不在,万一又遇见了祸事该如何是好?
想起外头那些各怀鬼胎的人,张知序坐不住了,起身拿了外袍出门上车。
刚坐进车厢,却听得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大仙!”
张知序怔然抬眼。
有人累得手脚并用地爬进了他的车厢,乍看很像女鬼,仔细一看确实也跟女鬼也没什么差别。
汗水把背脊上的衣裳都打湿透了,发髻也乱糟糟的夹杂着些脏东西,衣袖上全是灰黄色的泥,下巴上还沾着一点说不清是什么的污垢。
陈宝香就这么仰起脸,咧着嘴对他笑:“你下工啦?”
以张二公子的洁癖来说,若是旁人敢这么爬上他的马车,他一定会抬脚将人踹下去。
但看看陈宝香,他只皱了眉问:“被欺负了?”
“没有没有。”陈宝香爬起来坐好,眼眸晶亮地道,“我做差事去了。”
“你的差事是去泥地里捞猴子?”
“哪有这样的差事。”她嘟囔撇嘴,又兴冲冲地将一个册子放进他怀里,“全在这上头啦。”
厚厚的册子,带着些泥土和墨香。
张知序随手翻看两页,微微挑眉:“你跟酿造署的人一起去收粮了?”
“今日只我去了。”她道,“酿造署那边说是还不得空,要我先探路。”
“什么探路,分明是把你当枪使。”张知序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有录事肯去已是不错,他们倒好,看你好说话就一股脑全让你忙活。”
“是这样?”陈宝香一拍大腿,“我还以为是他们好心给我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你想得美。”
酿造署每年都会得一笔户部的拨款,用来在安县采买上等五谷,从而引酿天下之酒。
自他接手造业司算起,酿造署已经犯案不下二十次,要么克扣农户粮钱,要么短缺采买数量。他小罚大惩都用过,也换过一批官员,谁料酿造署不但没焕然一新,反而是一蹶不振,消极怠慢。
今年的粮迟迟收不上来,宫廷玉饮也就一直短缺,料是有不少人等着参奏他的。
顺手又翻了两页,张知序突然顿住:“嗯?”
陈宝香看了看字迹又看了看他:“怎么?”
“安县缘何会有这么多农户典卖田产?”他越翻越快,“田地是农家所有的生计来源,若是遇着难事,一两家卖几亩也就罢了,这上头一连上百户,怎么可能户户都难得要卖上百十亩地。”
“我也觉得奇怪。”陈宝香嘟囔,“我怕他们有隐情,还挨家去问了,结果他们都说是欠了种子钱,今年又遇了旱。还不上钱,故而只能卖田。”
“一年的种子钱怎么可能要逼得农户卖田。”
“不是一年。”她抿唇,“说是好几年了,收成不好,积年累账,小惠钱庄也是周转不开了,才将他们抵的田卖了。”
小惠钱庄?
脑海里闪过些陈宝香在酒楼赌桌上分银票的场面,张知序突然问:“之前陆清容输给你的银票,你可兑了?”
“还没。”陈宝香摸了摸自己的荷包,“你不说我都忘了,最近手底下人劳碌奔波,我得换些银子出来给他们加点肉吃。”
说着,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张知序伸手接过来,展开银票上的钱庄号,跟册子上记的名字对了对。
恰就是这个小惠钱庄。
“你明日去将这张票兑了,顺便去这钱庄看看是什么情况。”张知序道,“抵押田产的价钱、卖向何处、有无欺压强迫——都问个清楚。”
“没问题。”陈宝香拍了拍胸脯,“大仙你放心,我肯定全部办好,绝不给你丢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闪发光,哪怕一身狼狈,也显得很有干劲。
张知序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怕给我丢人,今日才主动请缨去安县的?”
“也不算,我就是觉得……”她挠头,“给那么多月俸呢,总得好好办点事吧。”
十四两的月俸,大盛比她俸禄高的官员何止千人,可也没见谁像她这么认真。
薄唇微抿,张知序将手伸向她打成络的发梢。
陈宝香下意识地躲避:“脏。”
“不脏我弄什么。”他道,“别动。”
身子被抓过去,头发里夹杂着的草叶泥巴都被清理了出来。
陈宝香觉得自己像一只去泥地里撒欢了的小狗,爱干净的狸奴不但不嫌弃她,还拿尾巴蹭了蹭她。
老实说,之前她挺在意自己的妆扮,毕竟要靠着这张脸在贵人圈子里混,饶是再没钱,陈宝香也会让自己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
但她好像总是在大仙的面前很狼狈,有时候是因为浑身是伤,有时候是因为太累了没来得及洗漱。
大仙也会嫌弃她,但都只是嘴上的,最后都总会将她收拾干净。
心念微动,她忍不住拿脑袋蹭了蹭大仙的手心。
张知序被她蹭得一愣,神色跟着柔缓下来:“家里做了吃的,回去吃了好好歇一歇。”
“有肉吗?”
“管够。”
陈宝香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跟大仙在一起可真好啊,有官当,有家回,还有肉吃。
要是能早些、再早些遇见他就好了。
第70章 又遇故人
宣武门这地界之所以贵人如云,不但因为离皇城近,还因为其中有不少钱庄,出入往来之人皆怀揣大银票,富贵非常。
陈宝香行在其中,只觉自身渺小贫穷,感慨发的财还远远不够。
“小惠钱庄在哪个方向?”她问。
王五打听了回来给她指:“人最多的那边。”
“真不愧是好地界,钱庄这种地方都能围这么多人——等会?”
陈宝香眯眼踮脚,“前头怎么好像在打架?”
“回大人,那边说是银钱纠纷,才叫七八个打手将一个小姑娘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