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自由,自然也不配有自己的念想,在陈宝香身上所体会到的快乐和满足不过是上天给的怜悯,眨眼就会全部都收回去。
现在该做的事是撮合徐不然和陈宝香,完成自己的诺言,然后回到自己原来的计划里,继续为张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理智告诉他是该这么做的。
但是——
张知序侧眸,看向远处庭院里的那个人。
她吃了一口含笑喂来的肉,满足地眯起眼,又被旁边打碎的碗惊得哎哟一声,满脸心疼地掏出算盘念叨那碗值多少钱。
欢喜、惆怅、兴奋、痛苦。
陈宝香鲜活得像一个他从未做过的梦,将他目之所及的黑白天地一点点染上色彩。
他感受过她的感受,尝过了活着的滋味。
再骤然让他回到无波无澜的地狱里,又怎么能甘心。
谢兰亭看着他的神色,有些不忍心,絮絮叨叨地开始劝解他想开点。
正说着呢,却突然听见张知序说了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摆不平呢。”
轻飘飘的语气,带着些他从未在他嘴里听见过的叛逆。
他吓了一跳:“你别胡来啊,那事圣人都开口了——”
“开了口,却也没落成明旨。”他回过头来看他,“你又如何能断定其中不会再起变故?”
谢兰亭愕然。
眼前这个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身上忽然就冒出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像死灰里迎着雨重燃的火焰,又像停滞在池中许久、突然愿意向上游挣扎的鱼。
“你。”他睁大了眼,“你想为她抗旨?”
“谈不上是为她。”
张知序拂袖走向徐不然,“我也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陈宝香那么难都能挣扎活到现在,他有权有势有吃有穿,凭什么要灰心丧气放弃一切。
远处的徐不然还有些没回过神,只怔怔地看着他走近。
“凤卿?”他出声。
张知序在他面前站定,平静地看着他的双眼:“先前陈宝香搬家的时候,你在大门口问过我一个问题。”
徐不然想了想:“关于陈大人的那个问题?”
“嗯,再问一遍。”
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徐不然乖乖地重复:“你对陈大人有意?”
“是的。”张知序点头。
“我不通情爱之事,不知道这意思有多深,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他坦荡地道,“但在当下,我有。你想让我帮你追她,我不愿意。”
徐不然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后头追上来的谢兰亭也惊呆了,嘴巴张大,呆如木雕。
又是一朵烟花绽开,自三人中间的夜空上璀璨划落。
张知序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无比的轻松,伴着心头大动,指尖有些发麻,喉咙也有些发紧。
这是他在陈宝香身体里没有感觉过的情绪,比高兴更甚,比兴奋又多了一些不明的酸胀。
对面的徐不然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
他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大方地道:“那你我各凭本事,我不用你帮,但也不会因为交情就对你相让。”
张知序啧了一声,用扇子挡开他的手:“我用你相让?”
陈宝香虽然蠢笨,但又不瞎,怎么可能舍了他去选别人。
他也不像徐不然这么不了解她,真到了能坦白心意的那一天,他才不会让她误以为是要跟她收钱。
谢兰亭夹在中间,大气也不敢出。
他觉得自己的两个兄弟都疯了,什么情啊爱的,也值得他们这般对峙?有那闲工夫不如跟他一起去春风楼听曲儿。
更可怕的是,这两人杵在这儿,就这么互相瞪着,谁也没有要先走的意思。
“我说。”谢兰亭伸手在两人中间挥了挥,“咱们要不先回家?”
“你先走吧。”徐不然对张知序笑,“我还有礼物没送完。”
张知序懒洋洋地笑:“走不了,她一会儿定然还要来找我。”
“凤卿很有自信。”
“你却不太有自知之明。”
“她说了待会儿还有话要跟我说。”
“那我们就都在这儿等着,看她等会先叫谁。”
“可以。”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那边的庭院。
暴风中心的陈宝香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欣喜若狂。
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也抬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徐不然有些紧张,张知序看着轻松,捏着扇骨的指节却也有些发白。
谢兰亭无语至极,刚想说要不自己先走吧,免得被这俩疯子传染,却就听得陈宝香大咧咧地喊:“谢大人!您现在可有空闲?”
徐不然:“……”
张知序:“……”
谢兰亭猝不及防地就也被推到了暴风中心。
他按住自己被风吹得凌乱不已的鬓发,呆呆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陈宝香快步跑过来,笑道,“我方才听他们说,陆守淮的案子,你会最先知道结果。”
“自然,我是此案的主审官。”
“那咱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她拱手作请。
谢兰亭无辜地朝两个兄弟摊手,公事啊,这是公事,可千万不能迁怒到他身上。
第94章 叶婆婆
陈宝香什么也不知道,一股脑地就将谢兰亭拉到了旁侧无人处。
“今日宴上来了位姓季的夫人,她说手里有些陆守淮打死良仆戕害民女的罪证,你看看,可用得上?”
“姓季的夫人?”谢兰亭正起神色,接过东西翻看,“是先前去提告程槐立的那个季夫人?”
“好像是。”
“她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给你?”
“不知道呀。”陈宝香挠头,“她原是想给张知序的,但凤卿身边护卫太多,等闲人压根接近不了,便只能拿来给我了。”
说这话时语气纳闷又无辜,一点破绽也没有。
但谢兰亭扫了几本口供,忽然就又抬眼看向她:“这么重要的东西,若是落在别人手里,她的一番心血就都白费了,你若与她没有什么交情,如何能得她这么大的信任?”
陈宝香瞪眼:“你这话说得,是我不想与她有交情吗?人家可是四品官的夫人,我要是有这样的朋友,还不得到处炫耀?”
谢兰亭抿唇,合上东西道:“我会回去仔细查证。”
陈宝香打趣地问:“谢大人,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啊,每回与你说话,你都要怀疑我一番。”
“可不敢。”谢兰亭连连摆手,“这话说出去,我不得被他俩围攻才怪。”
“谁俩?”
“没。”他轻咳一声,“我这人常年办案,警惕心重,对任何涉案的人和事都会多思多想,也不是针对大人你,大人切莫往心里去。”
陈宝香爽快地摆手:“好说,你若对我还不放心,大可以往我院子附近也安插人手,多听多看,我是问心无愧的。”
人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兰亭当然只有惭愧拱手的份儿,毕竟陈宝香虽然行事古怪,却从未牵扯案中。
“对了。”眼眸一转,谢兰亭突然问她,“你觉得徐不然和凤卿二人如何?”
“挺好的呀。”她答。
“不是好不好,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们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么。
陈宝香想了想:“凤卿有钱、大方、心地善良、品位一流、长得好看。徐大人个子也挺高的。”
谢兰亭:?
不是,到徐不然这儿怎么就只剩个子高了。
他摇头唏嘘:“果然是不用相让。”
“大人在说什么?”
“没。”谢兰亭摆手,“你这宴席还有两日要办,我事忙,后头就不来了,等案子有了结果,再去找你和凤卿。”
“大人慢走。”陈宝香笑着挥手。
小院里流水席仍在继续,成山的礼物都被迅速送去附近的当铺,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又换成足以饱腹的食材送到席面上。
含笑坐在陈宝香身边,又欢喜又担心:“姐姐,你剩下的银子还够用么?”
陈宝香数了数自己的银票,笑眯眯地道:“原先我以为自己还会在上京等许久许久,所以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但现在看来,许是不用等太久。
恶人伏诛,报应将至,她应该很快就会得偿所愿。
“季夫人先走了,说下次有机会再来看我们。”含笑有些不懂,“她方才好像哭了,可为什么呢,穿得挺体面的一个人,应该不会是饿的吧。”
“当然不是。”陈宝香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只是看着我就想起了一个故人。”
“故人?”
陈宝香点点头。
季秋让是叶婆婆的知己好友,两人一同长大,一同在书院念书,有同样的理想,却在及笄之年,各自走了不同的路。
叶婆婆仍旧固执地走仕途为民请命,季秋让却嫁了人,辞去刚升任的三省女官之位,为夫君洗手作羹汤。
陈宝香觉得叶婆婆应该是恨季夫人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多年一次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人。
但她在收拾叶婆婆的东西的时候,却又发现了一大堆季夫人的亲笔信。
一共二百零四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封也没有漏。
她不识字,只能听同行的读书人给她念落款的名字,念一些豆蔻年华里并肩作战的情谊,念来信人的悔恨,念一些旧得发黄的过往。
对季夫人的印象,是一抹很柔弱的影子。
可就是这么个柔弱的人,在能提告程槐立的时候,拖着老迈的身体,在御鼓面前敲了三个时辰也没歇气,被拖走被无视,她也还是四处收集证据。
这次的生辰宴,是陈宝香主动给她发的帖子,夹了一朵叶婆婆最喜欢的牡丹。
季夫人来得很快,看着她递过去的一封写了却没寄出去的信,目光眷恋又痛彻心扉。
“她从未给我回过信。”季夫人哽咽不成声,“十七年了,从未。”
“她是不是到死都在怨我?”
陈宝香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脑海里一直被强行压着的画面飞散出来。
汹涌的洪水、拥挤的人群、濒死的沙土。
还有边塞城外垒得高高的坟头。
四周一切的热闹都散去,陈宝香觉得自己仍旧坐在叶婆婆的坟边,小小的呆呆的,连哭都不敢放声。
“有婆婆在的地方就是宝香的家。”
“我们宝香怎么会没人要,婆婆要的,婆婆最喜欢我们宝香了。”
佝偻的身影被夹着沙子的风吹散,吹在她眼底成了化不开的血,她想背婆婆回她最心心念念的上京,想带她去见一见那临死喃喃念着的故友。
可到底是没有来得及。
陈宝香轻声问季秋让:“叶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她呀。”季秋让哽咽着叹气,又勾起嘴角,“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魔星,出身言情书网,却偏爱习武,打马满上京地闯祸,惹得叶老爷子折了树枝追着她打。”
“诗书也学一些,但没她的武艺学得好,大抵是她哥哥总押着她念,她那一身骨头,就没一根不是反的,偏不爱让人如意。”
“就这么闹闹腾腾地长到十六岁,她考得了武吏衙门的主官。”
“春风得意,走马看花,时人见她尽低眉——我以为她会这样灿烂地过一辈子。”
可后来。
后来的事,季秋让想起就又要落泪。
她递过去一个盒子:“这是她从前在上京时留下的一些东西,我收捡了很多年,总觉得她回来的时候还用得上。”
“但现在……给你吧,你替她收着。”
陈宝香听得目光都呆住了。
叶婆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病着的,虚弱老迈,像风里残存的一寸烛火。
但打开那个盒子,她看见有人一袭红衣打马而过,张扬地笑着要去摘上京最好的牡丹花;又挥洒笔墨,压着一斗的文人,醉醺醺地在摘星楼上填词。
明眸善睐,举杯回眸间自信又张扬:“纵你阅人何其多,又有几人恰似我!”
爽朗的笑声乘风破月,再逐渐化成灰白的虚影。
“我以为这世上还记得她的人只有我。”
——季秋让叹息,带着细纹的眼角微微眯起,“幸好,她还有个你。”
第95章 如果有机会坦白的话
“姐姐,你怎么也哭了?”含笑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的脸,“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陈宝香回神,笑着一抹眼睛:“没有,是楼上风太大了。”
“那咱们先下去?”
“好。”
她护着含笑回去后院,刚走到月门,却看见了大仙。
这人没什么耐心,倚在墙边等了一会儿便皱了眉头,目光瞥过来,带着些小孩子气性。
可走得近了一看她的眼睛,他又变了神色:“谁欺负你了?”
陈宝香咧嘴朝他笑:“没有,我只是有些困了。”
大仙看起来有很多话想与她说,但一听她这话,就都咽了下去,只轻轻点头:“回去歇着,前头我让人帮你照应。”
“要收钱吗?”
“不用。”他没好气地道,“问你收钱,跟挖你的肉有什么区别。”
陈宝香哈哈笑开。
春花摇曳,宴席热闹,她看着张知序俊俏的侧脸思绪飘飞,突然道:“再过一段时日。”
“什么?”他不解。
陈宝香垂眼:“再过一段时日,我想请你去摘星楼吃酒,只你跟我。”
突然这么大方?
张知序看着她的神色,耳根慢慢也红了。
他装作不在意地移开目光,扇着扇子道:“好说,你到时候让含笑来知会我。”
“好。”
两人并肩前行,一起没进夜色里的灯火之下。
·
第一场倒春寒席卷上京之时,陆守淮的案子终于判了下来。
庭院里细雨连绵,远处草色绿得新鲜,风却还吹得两层的衣裳沁进寒意。
谢兰亭就在这片寒意里抱着胳膊道:“按圣上的意思,流徙五百里也就够了,毕竟陆守淮交了不少赎罪钱。
“但先前那位告程槐立的季夫人,不知从哪儿又得来些陆守淮打死良仆戕害民女的罪证,我趁机就进言,愣是改成了流八百里,且到地不能为官。”
“怎么样凤卿,算我一小功吧?”
陈宝香坐在大仙旁边练煮水,但怎么也把握不好一沸和二沸的时机,水勺掉下来砸在茶盏上,哗啦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