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白衣男子的命令传下去,那些脸颊凹陷眼球凸现的士卒越发博命,屯上虽有青壮可也布不满屯墙,入屯的兵贼越来越多,更有狡猾者在屯内放火烧屋。
火光冲天肆虐,人群激奋,嘶吼振天。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合着咒骂嚎叫声,双方如同两个不同群族的蚂蚁,为了争夺活命的地盘,挥舞着各自的触角混战到一起。
“别管着火屋子,婆娘媳妇们用撒网套狼往死里打,提长枪拿锄头的列阵,围杀阵,冲!!!”李大爷反手抽刀砍翻个兵贼,满身血色转头大喊:“持刀拿短家伙的,变阵,变列击墙阵,挡住,挡住,杀他个娘的!”
“冲杀,冲杀!!!”王老爷子脖子青筋凸出腰缠烂布,使着一把寒光凛冽长刀,挟浑身杀伐之气勇冲直撞,闯入兵贼群里,刀锋挥舞处血迹四溅,恐声震天。
蛮冲如疯牛的样子唬得三个儿子紧跟上前护住四周,神情禀然不敢分毫大意,却被老爷子破口直骂你们都是腚蛋,是老子儿子就杀死这群鳖孙,老子还死不了等话。边骂边动手赶人直叫杀贼才是正紧。
柳文安每每听到奶奶诉说爷爷战场上的种种英姿时,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与人争斗会是何种模样?会像小说决斗那样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还是决胜于屯里之外?亲身经历的她才明白,战场上的争斗没有复杂的招式,就是往前砍往后劈,死生之间,护自己的是同伴,砍伤敌人的也仅仅是一招劈砍。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7章 逃荒开端
暗夜下的火光半昏半暗地印照在一个面黄肌瘦,眼球凸出犹如身患重病的兵贼脸上,迈着飘忽的步子出现在柳文安面前,柳文安心有慌乱下意识地把刀往前送,噗呲一声刀戳中心口,兵贼垂死的眼透出一股凶光,按着心口上的刀跨步举枪捅向柳文安,大有拉人同死之意,柳文安惊急之下侧身避过身比脑快的一脚踹向那人,力道之大连自己都一个趔趄。
正常庆幸间倏忽的一把大刀带着尖啸之声破空而来,柳文安浑身汗毛坚立,危机之下的身体记忆让她反射条件抽刀相回迎,‘铿锵’顿响,一击不成兵贼迅速侧退,手腕一转又是一刀,一招一式极有章法,一见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卒子。
寒刀光影下柳文安竟硬生生凭借力气档了下来,只是身上难免有几条刀锋割开的豁口。
火色蔓延、厮杀震天......所有的声音都离柳文安远去,只剩下眼前这个猜不透军龄的积年兵卒,上扬着吊角眼的兵混子眼里尽是轻蔑的嗜杀血意,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如猫逗老鼠般的戏弄。
难道今晚就要折在这儿?
柳文安只觉得自己耳鸣心跳,怦怦搏响,连额上冷汗滑进眼眶丝毫未觉,紧盯着对方粗裂手掌握着的血迹大刀。
一刀将来,柳文安眼帘瞬张跨步举刀相砍,用力之下被对方闪避砍空,兵贼的刀却极为老练地趁隙朝他脖颈砍来,正欲取下柳问安头颅时,空中忽地划下一镢头耧破兵贼的头皮砸出一个大洞,一泼温热的血溅染在柳文安脸上如泼墨作画,蜿蜒聚在下颚透出几分骇人。
柳文安无意识地伸手抚摸着自己脖子,双腿一跌脑海一片空白。
“阿呀,是柳君啊?”洪牛娃收回镢头才发现自己鼓起勇气救的竟是屯里最受尊敬的柳君,自豪欢喜的心情腾跃升起,就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疼痛,低头一看,一把不知从那抢入的长枪捅穿了他的腹部,他嘴里‘阿呀‘一声随着长枪的抽出摔倒在地。
“牛娃”柳文安惊魂回神,疯颠地爬起握紧那柄冲脸而来的血红长枪,大喝一声将那兵贼用力拉至身旁,双手扼住对方脖子用力一折。
‘咔嚓’
甩开耷拉着头的尸体,柳文安狂乱的心跳变得过分冷静,俯身轻摸牛娃鼻底双手拽住肩膀,将他拖到屋檐下用衣裳将腹部捆住扎紧,站起来一把摸开脸上的血迹举目环视,觑得一个人少的时机侧身跃上屯墙,急目下视借得微弱火光,看到屯外火下之人时双眼锃亮……
那是???
柳文安冲下屯墙,找到刚砍翻一个兵贼的王老爷子,想要伸手一把扯住。
‘铛’刀光挥来,柳文安赶忙用厚背刀档住,急道:“是我,王老爷子跟我来”
杀上头的王老爷子似乎又回到年轻时的战场,挑刀四砍,宝刀未老,突的察觉有人接近身未转手中刀已飞出回转时,又听到熟悉的声音。
跟着柳文安悄声到远处屯墙边,王老爷子谨慎地望了眼四周才低声询问:“何事?”
“王老爷子”柳文安拉着他挪上屯墙,指着远处被众人拱卫在中心的白衣男子道:“能把他射杀吗?”
王老爷子立时明白柳文安的用意,眼中崩出惊喜光彩,他看不清那年轻男子到底是何种模样身份,单凭此人臀下那匹高头大马便知地位尊贵。
王老爷子把长刀塞进柳文安手中,卸下背上年轻时专用的三十石大弓,紧咬牙齿眼睑紧缩,粗糙的脸膛升满赤红,鼻息急喘浑身力量聚集在胳膊上,隆起一块块的硬实的肌肉,搭箭、瞄准,箭射,男子应声而倒。
柳文安精神一振,神色若狂地滚下屯墙摸出锣‘哐哐哐’狂敲,边敲边喊:“死啦,死啦,屯外领头的人死啦,剩下的人跑啦,剩下的人跑啦,都跑啦!!”
这场用性命相搏的战斗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落下帷幕,交战时长不足半个时辰,可洪屯上下却如历经三秋。待贼兵退却彻底不见踪迹时,原本黄砾粗糙的屯墙已换成血红衣裳,在冷风黑夜中散发出温热的血腥气。
夜虽已走过最暗黑的三更时刻,墨黑的上空仍无星光影踪,只有噼里啪啦地烧着的房子温暖着一方天地,洪屯之中却是哭嚎悲声响成一片。
彼此起伏的哭腔声将柳文安木然的感官重新唤活了起来,手上黏腻的不适感引她低头看去,掌上的大刀在昏昏暗暗的光影下嘀嗒嘀嗒地蜿蜒成水迹,刺眼的红让她脑海里紧蹦了一晚的神经,啪的一声断掉,散失了全部的力气跌做在地上,神色惶遽地环顾四周没见得兵賊厮杀,才确认这场原始又血腥的战斗真正结束。
洪屯保存了下来。
她也从敌人的刀锋下活了下来。
眼泪刷的一下流出,那些敌人的、屯里自己人的尸体横竖摆列在路边墙角,像秋收后的麦杆,软趴趴地却保持着生前拼死战斗的模样。
第一次杀人的画面不停地冲击柳文安的脑海,弯腰捧腹呕吐,只觉得肚子里搅肠拌肚翻江倒海,血溅在脸上的触感重新被神经扑捉并放大至全身,跟空气中的铁腥血一起充斥着她的胸腔,填塞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场亲身经历的原始战斗彻底敲碎那点不可与人说的隐秘骄傲,原来她也是会死会流血,战后胆怯后怕的情绪和耳边泣血声像一把铁钳掐住她的脖子,脑海里只翻滚着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回家!
她要爸妈!
“二娃、二娃,你在哪啊”
“爹,爹你醒醒......”
“安安,安安”
柳黄氏扶着柳奶奶在半明半亮的土路上焦急地呼喊着柳文安的小名,偏过头不敢看两旁横七八坚、扭动嚎叫的伤员,生怕安安也是其中一员。
跟随在后的柳珠儿披散着一头乱发,往日红扑的脸蛋沾染着一片混杂灰末的血迹,不停地转动脑袋四处张望,终于在那堵深红腥气的屯墙墙角隐约见到柳文安的身影。
“小弟小弟”柳珠儿飞奔到柳文安跟前,才发现小弟身旁一滩吐出的污物,眼睛发直脸色死白,心道不好连叫奶娘亲。
听到喊声柳奶奶一把甩开柳黄氏颠跑到跟前,一把抱住柳文安颤着手将摸索她一遍,确认没受伤后摩挲着沾血的脸蛋溢着泪地高声呼叫:“安安回魂喽,安安回魂喽,奶奶在这,奶奶在这。”
“安安,别吓娘亲”柳黄氏拉着呆愣愣的柳文安凄怆泣哭,心里愈发加恼恨自己肚子不争气,要让安安作男儿上前拼命护家。
若安安有个万一,她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柳黄氏眼珠越发汹涌,遏止不住。
“锵锵锵”李大爷举锣轻敲,往日洪亮的嗓音声透着虚弱:“娘儿们把受伤的扶回家等胡大夫,走走得动的收拾东西在屯头等着,离村的半时辰后便走。”
柳文安回过魂一把抱住奶奶和娘亲,头埋在肩窝不断吸取着亲人的力量,嘴里呢喃着:妈.....
老头子说过,只要不死就要撑,撑得住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肯定能撑过去的,至少她还完好的活着,没有缺胳膊断腿不是吗?
平复后情绪的柳文安跟着其它人一起将屯里受伤的人扶到炕上,确认洪牛娃无碍后才拖着疲惫麻木的身体准备归家,刚出门就听到屯门外隐约传来嘶喊声:“开门啊,胡大夫,胡大夫快来看看”
是李大爷派去大庄屯查看的人回来了,屯中人反应过来都往屯门拥去,剥开门才发现他扶着半个血人正踉踉跄跄往内赶。
还能动的人赶紧冲上去帮扶,进了屯里才发现半个血人竟是大庄屯的庄三水,全身湿哒哒的血迹染红了半身衣裳,脸色发青眼见是活不成了。
众人扶着他就地躺下,看着他撕裂着眼嘴巴里发出嗬嗬嗬嗬的声响,空荡荡的衣裳不断起伏,未等胡大夫跑到跟前,胸前起伏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没了气息儿。
心软的人忍不住再次流泪,转过头不忍再看。
急切想知道亲缘消息的人,油煎火燎地拉着打探的人叠声询问大庄屯打底如何?
被问的急了,打探的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大庄屯没了,没了,人全没了,人全没了,粮也被抢了,都没了”
周遭心如火燎的女人们如五雷轰顶般,大喊叫一声“娘啊”爆哭出声,一时间没了父母、兄弟姐妹,更甚者连丈夫都已去世,茫然地抱着幼儿惶恐不安地哭天抹泪。
“大庄屯那么多青壮都没跑得出来?”李大爷身形佝偻似乎进入了风烛残年,听到大庄屯的消息满脸不可置信,下午还报过信让提高警觉,那么多人怎么会一夜间就全没了?
“那些天杀的摸黑进屯一家一家杀将进去,作狼似的没声没息地就把人全都杀尽了”打探的人涕泪交加抖嗦着嘴把知道的消息像炸药般全吼了出来:“三水给俺讲的,俺走到屯口就闻到血味,俺在外头儿转了半天摸黑进屯,寻了一番全是死人呐,全是死人呐只有庄三水还有气息,俺背着他跑了半宿还是没救得他啊!!!”
洪屯的屯墙还是柳文安爷爷带着人亲自夯实出的墙,修建时曾遭到乡人指指点点闲话纷纷,直讲柳爷爷是学了城里老爷做派,要修没用的墙。
如今活着的洪屯人打心眼里感激眼前的屯墙,一股死理逃生的庆幸感油然而生,只觉得当初修建屯墙是再英明不过的决定。
第8章 百姓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曙光未明,柳文安借着火把微光将夹板套上骡子栓好排车,提起早已扎好口的粮食成袋地往排车上放好用稻草盖住,又用绳子将独轮车上的物件捆扎固定,推到屯口等待真正逃荒。
回望焦烟四起的洪屯,空气中残余的铁腥味让柳文安心涩眼枯,恍惚感与真实的世界交叉出现,那房子不应该是焦黑的颜色,是黄扑扑的稻草屋才对,寂寥凄悲不属于这个往日中充满各种吵杂的、喧闹叫娃或是骂娘咒爹的屯子,为何现在却是怆地呼天响成一片?
“别看了安安”柳奶奶粗裂的手轻拍柳文安背脊:“咱农人就是杂草,性命不值钱,等老天有雨润了土过个几年孩子多了屯里又有人气了,世间历代如此不必多想。”
柳奶奶看着大树下或站或垂着脑袋抹泪的乡亲,神情平静到残酷:“当年你爷才到这地时,走上一日都碰不到几个人,如今十里八乡的人也多了,只要有地有土咱们庄稼人就能活下去,像杂草一样有一丝缝隙都能扎根生娃。
俺们一生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柳文安闭住眼任凭泪在脸上敞开来,两颊肌肉抖动不止,奶奶说的话与她从小受到的教育相悖论,心里绝望、愤怒、不甘心,种种情绪搅作一团,把以往当个县丞的目标搅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攀爬向上的强烈意愿。
如果她身居高位是不是就能让更多百姓不那么苦?
也能给百姓一个希望,而不是自喻杂草命贱?
她被这片土地养育至今,她能不能一展所长回报这片土地?
“柳侄”经历苦战的李大爷脸色枯黄憔悴,悄么么地将柳文安叫到一旁:“这伙人来得蹊跷,俺跟王老哥查了那些兵贼的尸首,有几个一摸就知道不是吃兵粮的”
柳文安想到那个被她下意识杀死的瘦弱兵贼,试探道:“那他们是.....?”
“熊玩意儿八成是逃荒的”一夜之间,李大爷挺板的身子变得佝偻弯曲,他是洪屯顶柱一身悲气不能发只能鼓着劲憋着,憋得眼窝深陷声音暗哑:“洪老太爷也讲那那些尸手上的茧是庄稼人才有的,跟积年作兵混子的不一样”
“还能是什么,不把百姓当人看自己人杀自己人,天要变了啊!”柳文安连思索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明了为何县里富户和粮商如此行径:“昨晚去县里报信的人回来没?”
“没有消息”李大爷脸上皱纹愈加深折,眼中流出点点愁苦:“人家家里人找俺要人,俺让自己小子往县城方向寻摸了,这会子都没寻摸着他的消息”
“我看县里跟咱这相差不了”柳文安咬紧牙帮艰难吐出几个字:“别找了,让屯里人能走的都走吧!晚了怕是都逃不了。”
射杀白衣男子只是暂缓之计,危机扔在洪屯上空并没有散去。那男子若没命亲近为赎罪定会报仇,若有命白衣男了岂能吞下中射箭之仇?只有离屯坉远远的,待朝廷平复反贼后才能归故里安心生活。
无力出屯的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屯口,小声啜泣着擦拭眼泪目送亲人们挑着担子,推着车从深红腥气的坉门远远离去。
柳文安推着独轮车,嗤嗤作响的轮子从染着血色的土路上碾轧过去,一步一步远离故土。
走了许久,柳文安最后回头望了眼身后,想再看一眼留守在屯内的大姐,却只看到一个个模糊的黑点。
愿朝廷能早日得到消息,派军平反,让日子能早日重归安宁。
柳文安不知道她的愿望在离屯的前十天便提前实现,大朝上晋陇道河原郡全郡大旱的被子被御史梁统翻了出来,百姓哀嚎遍地露野的景象让元朔帝天威震怒伏尸百万,一批不作为的官员及家属在北市菜口落得人头滚滚,血淹泥地,紧接着又连颁数道旨意赈灾救济,又令梁统作宣抚使以筹全局。
退朝后又招太子朱桢和四皇子秦王朱陵至西苑议事。
元朔帝自原配惠元皇后去世后,后位悬空至今,膝下序齿的皇子共有六位,大皇子朱爽即将迈入不惑之年(39),太子行二刚过立而之年(30)跟秦王是亲兄弟,三皇子朱婴乃贵妃所出只比太子小两岁,往下依下排例,至到最小的九皇子朱协今年刚过勺舞之年(13岁)
见两皇子到了跟前,元朔帝抄起梁统上奏的奏折甩到御案上,微抬眼睑语如河水暗流:“对于河原郡一事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