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
“这里呢?”
“嘶……”她忍不住颤了颤。
“肩胛骨脱位,折了。”三婶婶冷静道,“别动,忍住。”
“咔”的一声轻响,鹿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肩胛骨一痛一麻,疼得更厉害更有存在感了。
“疼才是正常的。等我扎完针,给你敷些活血化瘀的药,就好多了。”
针灸的场面蛮吓人的,一根根尖锐的长针捻动着扎进肉里,密密麻麻,深入穴位,活像个可怜的刺猬。
鹿鸣转过头去,泪眼汪汪地吸气,好像看不见,就不那么心惊肉跳了。
“稍等一下。”三婶婶调制好药膏,拔出银针,擦拭干净,把药均匀地涂抹在受伤处,包扎好肩膀,用竹板固定。
她的每一步动作都很细致,温柔又熟练,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
“多谢三婶婶。”鹿鸣乖乖地摊开双手,让掌心刚抹上去的药膏散发着药性。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你也是为了我们鹿家,为了绀州才这么拼命,我惭愧还来不及呢,能帮上你的忙,再好不过了。”三婶婶笑意盈盈,柔和如春风。
“三婶婶为何惭愧?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鹿鸣歪头看她。
“家里那么多男子,竟要你去以身犯险。我怎么能不替儿郎们觉得愧怍?”
“我虽然不懂岐黄,但感觉的出来,三婶婶的医术,应该足以在外挂诊开方,甚至开个医馆吧?”鹿鸣试探道。
“我年轻时,像你这么大那会儿,在桑神医那里学过一点皮毛,勉强有几分师徒之谊。只是我后来成了亲,嫁给你三叔叔,内宅事物繁杂,便懈怠了……再后来,连信也不敢给师父写,怕他问起来无言回答……”
寥寥数语,透着许许多多这时代妇人的心酸。
谁做女儿的时候不是鲜妍明媚,青春靓丽,各有各的天赋和爱好,但一嫁了人,生了孩子,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什么都围着公婆相公孩子转,小姐妹之间见得越来越少,见面了聊的也全是家长里短,蜚短流长。
“这时代女子立身殊为不易,抛头露面又怕惹人闲话,我都明白的。”鹿鸣道,“但如果我说,我打算开一次大型的考试,不限年龄,不限性别,不限出身,由村到州,层层选拔,天文地理农商医工……所有经营绀州需要的人才,都可以参加考试,尽我所能,做到公平公开公正。――三婶婶你,是否愿意参加医者的考试?”
三婶婶明显愣住了,不确定道:“女子也可参考?这可没有先例……”
“没有先例,就创造先例嘛。”鹿鸣用毛巾简单擦了一下没有受伤的地方,换了身中衣,三婶婶想帮忙,她坚持自己可以。
“那……考中了之后呢?”
“兵灾如洪水,去年蝗虫过境,二月里青黄不接,沧州和尧州的灾民,必会向此汇聚。我需要足够多的医生和药材,来应付可能发生的疫病。况且也需要组建一只完善的军医队伍,随军驻扎做后勤。”
“倘若难民汇聚,粮食更重要吧?”三婶婶一惊,“城里的粮食怕是不够吃。”
“我们这几日练兵的时候,发动第一批到达绀州的难民在城外用竹子茅草布料等东西,建了些棚子和帐篷,以工代赈,挖挖护城河和地道,垒垒城墙,运运沙子铺铺水泥路……只要是干活了就有饭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三婶婶认真听着,不时对“以工代赈”和“水泥路”这种新词汇表示惊异,鹿鸣一一解释给她听。
“但我今日出门的时候,城里的粮食涨价了,翻倍的涨。粮商们坐地起价,联手贪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提醒道。
“我知道,我有办法,你放心。”鹿鸣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
她刚刚解开了空间的封锁,刘彻便就着这个话题聊起来。
【这还不简单,随便选个幸运儿杀鸡儆猴,剥皮揎草,抄家灭族,在城楼挂个九天九夜,看谁还敢不配合官府赈灾。】
【你这也太凶残了。】李世民道,【灭族没必要,万一有些能用的人才呢,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官穷民富,豪商家大业大,抄一抄还是可以的,得来的钱正好修路。】
【就你仁慈。】刘彻不服,【我还没说多筑点铜钱,盐铁官营,算缗告缗――向商人收重税……】
【还有罚款免刑、三十万买爵是吧?】李世民顺口接道。
【怎么滴?多好用的法子啊。桑弘羊就是这么干的。不这么干的话,哪有那么多钱去远征匈奴、打得匈奴人哭爹喊娘、继而开辟丝绸之路做生意,顺便扬我大汉国威?】刘彻斜眼。
【低声些,卖爵位难道光彩吗?】李世民揶揄他。
他俩聊得火热,鹿鸣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问道:“所以,三婶婶,会来参加考试吗?”
“这……”她很犹豫,“会不会除我之外没有其他女子参加了?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不可能的。主考官我,就是女子啊。有我作为模范,总会有几个胆大又有才学的奇女子敢于试一试的。”
“你?可你不是在扮男装?”
“我想通了。女扮男装,不过是抛弃自己的女儿身,伪装成男人,那我得到的一切都会被冠以男性之名,对这世间的女子来说,太不公平。倘若日后有天姿卓绝,才华横溢的天才少女,想读书上学,想建功立业,想行医从军,想入朝为官,必会有人对她说――‘可你是个女子,这世界哪有女子建功立业的呢?’我希望到时候,那个女孩可以不用思考就回复道――谁说没有?有妇好,还有鹿鸣……”
她说出自己名字时,有点别扭和羞耻,但说完了又觉得坦荡,干劲十足,一扫被血腥战场吓到的颓靡,语气都活泼起来。
“好孩子。”三婶婶被她感染了似的,笑了笑,“那我回去得和你三叔叔商量一下。”
“好嘞,我等您的好消息。”鹿鸣雀跃欢呼,“顺便跟家里人说一声,不论男女老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参加考试,帮我干活。我还要建烈士陵园,多开几家开孤儿院养老院小学中学大学,开放家里的藏书阁的书当免费的图书馆……”
她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封厚厚的信来,递给她:“冲之是不是也来了?”
“嗯,他随我一起来的。”三婶婶接过信,“开放藏书阁这么大的事,你还没有知会族里吧?”
“这不是正在知会吗?”鹿鸣无辜笑,“让冲之把这封信送回去,您留下来帮我再看一些伤员好不好?”
“好――”三婶婶拉长声音道,“你不嫌弃我年老,力有不殆,我又岂能推辞?”
“婶婶才五十岁,知天命的年纪,哪里老了?五十岁正是闯荡的年纪,作为医生来说,可是越老越受欢迎呢。”鹿鸣笑弯了眼,“那就辛苦婶婶了。”
送走三婶婶,鹿鸣靠在床边歇了一会,穿好外裳,姜三娘端着药汤走进来。
“药这么快就熬好了?”
“燕夫人来时嘱咐的,提前煮了很多行气汤,消肿化瘀止痛的。”姜三娘的腿受过伤,这次也得了更妥善的处理,步伐更轻盈了。
“谢谢。”鹿鸣捧着药,随口道,“我刚刚在和三婶婶谈论考试的事。她准备考行医资格证,你要不要来考公考编?”
第21章 地球仪
鹿鸣遇到土匪的那个晚上,就是和姜三娘睡在一个屋子里的,对她性别的反复横跳问题,聪明的女子选择视而不见。
“考什么?”她一怔。
“宇宙的尽头是考公。”鹿鸣咕嘟嘟把药喝了,严肃地玩笑道,和她细细说清楚了自己的大考试计划。
【有点像科举。】李世民评价道,【这个圆圆的球型地图哪来的?】
【系统刚刷新出来的,都是我以前买的小道具。真小气,我自己买的东西,还分批次解锁的。】鹿鸣嘀咕。
【这叫地球仪。】刘彻得瑟道,【怎么,没有人烧给你吗?我都见过哦~】
嬴政拨弄着那个蓝蓝的地球,让那个大公鸡停在指尖,斟酌道:【可是这里?】
【感觉好小哦。后世的领土这么小吗?】刘彻摸下巴。
【不小了吧?比你那时候大。】
【跟我比算什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是还比不过巨人,那也太丢人了吧?】
【有道理。】李世民从善如流。
嬴政顺着国界线描摹,神色复杂,一言不发。
刘彻点了点蒙古的位置,叫道:【匈奴怎么还在?看着真不顺眼。】
【早就不是匈奴了,匈奴都打没了。虽然还是这块土地,估计已经换了好几个民族部落了。】李世民盯着那地盘看了又看,【确实有点不顺眼。】
嬴政描摹到了海边,沉吟道:【海上疆土也是疆土?】
【那是自然。】更了解后世的刘彻抢答道,【这里、这里、这里……这些不起眼的小岛,都是的。】
在地球仪上,那些小岛比蚂蚁还小,不仔细看都会忽略掉。
他们仔仔细细看了很久,李世民皱眉开口:【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怎么在我们家门口建国?】
【就是就是,离得这么近,居然不是天.朝的藩属国,合该出兵把它给灭了!】刘彻摩拳擦掌,义愤填膺。
【安静些,你都死了两千年了。】嬴政冷漠。
【难不成您老人家没死?】刘彻故作惊讶,【而且死的还不太体面吧?听说那什么鲍鱼都臭了……】
李世民以为嬴政听了这么难听的话,肯定会炸,但他居然没有。
【你不会以为,同样的招数,用了这么多次,我还会中招吧?】嬴政不为所动。
【哦。听说你绿了荆轲,还帮荆轲养孩子。】刘彻坏笑。
【谁?】嬴政一震。
【你・帮・荆・轲・养・孩・子――】
李世民默默抱着地球仪远离他们,以免可怜又无辜的球球丧身在秦王剑下。
他分心去看了看外面的情况,鹿鸣正拉着姜三娘的手絮絮叨叨,劝她参加考试。
“我虽读过几年书,但没有习过策论,考试怕是过不了的。”姜三娘下意识担忧道。
“姐姐最擅长什么?”
“略懂算学。”姜三娘不好意思道,“近来山上行伍的嚼用,都是我从土匪的敛财里抽调的,只取了现成银钱,没有动其他的珠宝类藏品,并且都详细登记在册,和陈主簿一一核对过了。――你可要过目一下?”
“哇,天生的会计啊。”鹿鸣知道一些,因为自己忙,所以也放手让她去做了。“那就麻烦姐姐拿来给我看看了。”
姜三娘不觉得麻烦,反而有种自己派得上用场的舒心愉悦。
山上虽然清苦,比不得从前衣食无忧,有许多丫鬟婆子服侍,出门就是马车帷帽,但姜家家教甚严,女子必须端雅娴静,一颦一笑都如尺子丈量过似的,行不露足,笑不露齿,一个月出不了一次门,去庙里上个香都得先清场,不允许任何外男擅入。
她也想像哥哥们一样去书院读书上学,去野外纵马打猎,去结伴游山玩水,彻夜不归……可她不能。
她不仅不能,甚至不可以开口稍微表达自己不被允许的欲望。
她必须过得像屏风上绣的蝴蝶,精致美丽,困在那几尺宽的绫罗上。
婚事是一年前定下的,和姜三娘的意愿无关,不过门当户对罢了。听说未婚夫有两个开了脸的贴身丫鬟,她母亲随口一说,面色如常,好像未放在心上。
“已经开了脸了?”姜三娘当时问道。
“世家子弟大多如此,到年岁了,总有暖床的丫鬟,没什么稀奇。因还没成婚,所以也没有收作通房,更没有子嗣。放心罢,不过两个玩意儿,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把她们打发出去。”
“怎么打发?”姜三娘问。
“或送或卖,留条命就是。别太过分,省得日后你夫君面子上过不去。你是要做正妻的,自然要大度些,举案齐眉才好。”
“若是那两个女子已经有身孕了呢?”
“那也不打紧,随便找人送了便是。这等没脸面的东西,生下来也是庶子,你的肚皮还没动静呢,她们怎么敢越过你去?为娘的和你说些体己话,成亲之后一定要尽快怀孕,生下嫡长子来,趁年轻貌美,讨得夫君欢心,多生几个儿子,日后就有了依靠……不要与妾室置气,那不值当;也不要与妯娌公婆争吵拌嘴,人家会说我们姜家女儿没教养,小家子气,脾性不好……”
姜三娘听了很久,才轻声道:“那我若是受了欺负,被婆婆天天立规矩,夫君冷眼相待,宠妾灭妻,甚至于借酒撒泼,动手打我呢?”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真是如此,就只能怪你命不好,多多忍耐便是……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谁没受过婆婆的气呢?左不过让你晨昏定省,随时侍奉左右,一日三餐伺候她用饭,抄抄经跪跪香罢了……至于夫君,男人嘛,哪有不好色的?都是三妻四妾,眠花宿柳,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就喜欢那个,喜新厌旧得很……所以你要趁年轻的时候多生几个儿子……”
姜三娘的心,就是这么一点点冷下去的。
她不争不辩,也意识到自己争辩了也没用。
婚姻大事,向来都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成亲之后,也向来就是如此,相夫教子,庸庸碌碌,受尽了委屈也无从诉说,还要劝自己的妹妹侄女们继续往火坑里跳。
姜三娘原本已经认了命,直到遇到山匪。
她原本已经死了心,直到遇到鹿鸣。
她看到鹿鸣,像看到烟花炸满了夜空,才惊觉,原来女孩子也能活成这样。
鹿鸣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月牙一样,一点也不矜持,洁白的牙齿露出好几颗。
鹿鸣走路时轻快又活泼,还会故意踢踢石子,在青石板上蹦蹦哒哒,有时顺手折枝花对着阳光欣赏一阵,再插在窗口的花瓶里。
鹿鸣骑马骑得很好,她好像没什么重量似的,上马的动作迅捷如流风,眨个眼睛的工夫就跨在了马上,摆弄她的宝贝弓箭。
鹿鸣常常穿着利落的圆领袍,上楼梯时随意拎着袍角,从来不用放缓脚步来保持姿态优雅。
鹿鸣眉目生得十分清秀,可她并不需要修成时下流行的柳叶眉,也不用点绛唇,贴花钿,晕腮红,配戴繁琐的发钗步摇耳坠璎珞,把自己打扮得像仕女图。
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苦恼时咬着毛笔的尾巴,高兴时笑嘻嘻地唱着歌儿,和路过的每个人打招呼。
“早上好,姜姐姐!”
“谢谢姜姐姐!”
“姐姐你今天的裙子好漂亮!这个雪青色也太好看了吧!”
姜三娘原以为鹿鸣扮男装是不喜欢女儿身,希望自己像男子那样建功立业。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她也曾经悄悄渴望过,只是没有鹿鸣那么勇敢,真的那么去做了,并且做到了。
姜三娘很羡慕,羡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