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小女……”仵作的头磕在了地上,颤颤巍巍地回答,“小女不懂事,怕我因为无法完成验尸的任务而受责难,所以偷偷替我来了殓房……此事全是小吏失职之过,求知州大人从轻发落,饶过小女……”
“别着急。这得看你们父女有没有本事将功折罪。”鹿鸣正襟危坐,笑了一笑,“你女儿学了你几分本事?能开膛破肚吗?”
“能、能的……小女自幼跟着我学,常常偷偷去义庄拿无人认领的尸体查验死因……所以小吏才……才没有极力反对她……”仵作磕磕巴巴地交代,头都不敢抬。
“哦……女仵作……”鹿鸣玩味地看了一圈众人的脸色,“这是不是比女知州还要有意思?大家要不要来见识一下这位女仵作的本事?”
【女仵作,确实没听说过。】李世民道。
【现代叫法医吧?女法医还是不少的。】刘彻来了兴致,【不知道这姑娘本事怎么样?】
【看看就知道了。】嬴政道。
第28章 哪有这么夸人的?
仵作的女儿就在外面,听到传话,沉默地走进来,下跪行礼。
她衣着朴素,荆钗布裙,洗的发白的裙子上还打个好几个补丁,鹿鸣让她抬头时,才看到她脸颊好大一块青色胎记,本就普通的容貌,更是大打折扣。
“你们父女违反规定的事情,我就先不追究了。关于这鲁兴之死,你有什么要说的?”鹿鸣郑重其事地问。
“回大人,小女为鲁兴验尸是二月初九日卯时的事。鲁兴夜里暴毙,报案后尸体被送到了殓房,家父腿伤卧床,不能动弹,小女自作主张,替父亲查验了尸体。”仵作的女儿低眉敛目,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沈葳蕤[1]。”
“闲话就不多说了,沈姑娘,你当时验尸时可有什么发现?”
沈葳蕤回答得很仔细:“鲁兴的尸体皮肤呈淡青色,起了十余个大水泡,面部异样红肿,耳鼻有血渗出。我用银针测其喉咙,银针发黑,怀疑是砒霜中毒。但也不排除急病风疹等可能。小女想剖尸验证,但鲁母不许,还把小女赶了出去,说小女晦气,女子不能做仵作之事,她要去府衙告我云云。――如此只好作罢。”
“不排除急病或者风疹?”鹿鸣扫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道,“起来,详细说说。”
“是。”沈葳蕤起身,把行动不便的父亲也扶起来,站在因为人多而略显局促的中间,喜色不显,表述得很清晰,“人体外感风邪,可能有多种症状,皮肤红肿热痛有之,上吐下泻有之,呼吸困难有之,口腔肿胀有之,昏厥不醒有之,更甚者顷刻间就停止呼吸,药石无医,也不知究竟是因何原因。小女从前时常翻书,也时常剖尸,却一直不能确定那些尸体的真实死因。”
鹿鸣皱着眉想来想去,不确定道:“你说的这个风邪,发作很快,症状很多,还有可能致人死亡……你不会说的是过敏吧?”
“敢问大人,何谓过敏?”沈葳蕤开口提问时,被她父亲扯了一下袖子,仿佛在提醒她不要乱说话。
“过敏是很复杂的事情,比如说有的人对牛奶过敏,一喝牛奶就腹泻。牛奶本身没有毒,但这人一喝就身体不适;有的人花粉过敏,脸上会红肿起疹子,碰不到花粉就没事,只要碰到就有症状。还有些人海鲜过敏,鸡蛋过敏,生漆过敏……类似这种,身体的免疫系统对原本无害的东西产生排异反应,都叫过敏。”鹿鸣解释了一下。
但看在场人的反应,都有点似懂非懂。
沈葳蕤沉吟道:“虽没有听懂大人的最后一句话,但前面的例子,和风疹颇为相似。”
“鲁兴的死因,我们现在想进一步确定。你们父女能为他完整地验尸吗?”鹿鸣疑问。
“敢问大人,何谓完整?”
“就是你可以随便解剖。”鹿鸣许诺道,“不会有人因为你是女子,没有法医……仵作资格就随意叫停,也不会有人骂你侮辱尸体,只要能确定死因,哪怕你把他肚子里所有零件都掏出来,大脑开个洞研究,都没关系。――只要真相水落石出,最后把尸体缝起来就行。能做到吗?”
沈葳蕤这时才真正抬起头来,与鹿鸣对视,目光清亮坚定,决然道:“小女愿意一试。”
“G?这……”
“是不是有些荒唐?”
“是啊是啊,哪有女子去干仵作的道理?”
“这……这不合规矩啊……”
州署的官员在底下嘀嘀咕咕,但却没人强势地跳出来反对。一则因为还在非常重要的赌局之中,二则是鹿鸣在楚江一战定下的威名过于显赫,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公孙景坐立不安,焦灼地等待结果。
崔冼耳顺之年,不怕得罪人,不悦地哼了一声:“荒谬!哪有女子当仵作的道理?”
“哎呀,明德公,不要这么迂腐嘛。道理也是人定的。沈葳蕤一个姑娘家,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尸体不怕细菌,又胆大又勤快,她要是有这个验尸的本事,就让她当仵作,不是挺好吗?什么男男女女的,无论什么岗位,都是能者居之。这才是我们绀州教化万民,提拔人才的新的标准方式。”
鹿鸣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一局若是我赢了,我就是名副其实的绀州知州,我的改革必须落实到千家万户,诸位到时候可不许再有什么意见。否则的话,我就就只好让诸位体面地退位让贤了。”
“胡闹!”崔冼气不过,正要和她理论,鹿翁拦了一下。
“算啦,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放手让她试一试吧,若是卓有成效,那对我们绀州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错漏百出,那也是她要承担的责任,自有更好的贤才来反对和接替她。目前看来,我们小鹿知州打赢了一场漂亮的大仗,在来势汹汹的叛军下保全了绀州百姓,这属实是大功一件。”
鹿翁是说给崔冼听,也是说给其他所有人听的。
“她既立下如此大功,就将绀州交付于她,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可是,士农工商本该各司其职,夫妻男女也该安于内外,各安其道,如今她一个科举取士,农人无心种地,商人无心经商,连烧窑的工匠都想让儿子读书考试,本该相夫教子的妇人跑出去上什么扫盲班……这到处乱糟糟的,像什么话吗?长此以往,绀州岂非是一个笑话?”
崔冼一脸糟心,不忍卒读。
“我说的话,明德或许不爱听。但我都这年纪了,自然也不在意别人爱不爱听。”鹿翁慢慢悠悠地笑了,“我们鹿家家风比较松散,男孩女孩都爱读书,从小养在一处,谁有空了就去教一教,给孩子们上上课。什么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想学就去学,无谓什么男女。而呦呦,在我们家,甚至不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慈眉善目的老人笑如清风,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卓然的风采。
“这科举考试嘛,既然不限男女,我们鹿家自然是要去考一考的。呦呦想干的事很多,需要很多基层……是叫基层吧?”他笑吟吟地看向鹿鸣,后者使劲点头。
“需要很多基层官员,去扫盲,去扶贫,去晒盐,去制糖,去出海,去开展农桑,去制造炸药和玻璃,去扩展西域商路,去带领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我已经老了,鹿家却还没老,这一次考试,鹿家但凡十四岁以上,有这个意向的,都会参加。诸位若是不愿意自家女儿抛头露面,那也无妨,我们鹿家女儿不在意这个,哪怕去县里做个书吏,她们也愿意吃这个苦。”
他悠悠然地笑着喟叹,不紧不慢地说完,鹿鸣马上给他添了杯茶。
“还是叔公明智,感谢叔公支持。”
“一笔写不出两个鹿字,叔公不支持你支持谁呢?”
鹿翁笑眯眯地看着其他人变化莫测的脸色,接过了她的茶水,故作不经意道:“可惜白马书院那么多学生了。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舍得错过?”
“……谁说我们白马书院要错过了?”崔冼面色铁青,冷声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是科举取士,人人皆可参加,我白马书院岂能落后于人?”
“那就再好不过了。大家同台竞技,各凭本事,输赢无悔。也莫要再谈什么出身,什么男女。若是世家子弟,累世清誉,在考场上输给闺阁女儿,工匠子孙,那才真是笑掉大牙呢。”鹿翁这话一说完,崔冼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白马书院精英荟萃,人才辈出,必不可能输给那些贩夫走卒!”
“那可不一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是农官的考试,就必须精于种地。白马书院的学子会种地吗?知道怎么堆肥吗?割过麦子吗?打过场吗?晒过谷吗?”
鹿鸣明亮的眼睛满含笑意,神清气爽地看向她的属官们,“对了,不仅要科举,我们官员内部也要审核考试,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上位的,工作做得一塌糊涂,还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命呢。这种人,当然要踢出我们州署。诸位以为如何?”
推官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下人才尽入彀中,我喜欢。】李世民神采飞扬。
【是蛮好的,我那时候怎么没人提出来。】刘彻遗憾道。
【你要做的那么多事,可都列了章程?】嬴政督促道。
【呃……在写了在写了……】
众人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沈葳蕤才扶着父亲走了出来,呈上一叠很详尽的报告。
“回禀知州大人,尸体胃里并没有砒霜残留,倒有人参和鸡肉的残渣。肝脏并无肿大淤血,基本可以排除是中毒至死。”
鹿鸣仔仔细细看完了报告,再传阅其他人。
“那他怎么死的?”
“应是急症或风疹,小女不能百分百确定。死者眼部发红,咽喉切开后发现肿胀堵塞,头颅受过撞击,血管有爆裂的迹象,压迫鼻腔出血。”
“传讯鲁兴当天接触的所有人和药铺老板周五,把证人分开,一个一个笔录,不许逼问和串供,实事求是。”鹿鸣叮嘱,“别把人吓出毛病来,胡言乱语的,证词也不可信。”
这一天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无比漫长。
直到夕阳西下,才终于从和鲁兴一起干活的长工那里,确认他那天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跌到了后脑勺。当时还能说能笑的,就以为没什么事。回家后孙氏好心,熬了参鸡汤给他喝,可惜半夜人就没了。
也确定了药铺老板是审讯的时候被吓住了,才随意翻供,怕受牵连的。
至于孙氏,哪里经得住言辞恫吓,刑讯威逼,早就吓破了胆才认罪的。
【那那个孙氏和潘福,真有一腿吗?】刘彻意犹未尽。
【你能不能别这么八卦。】李世民无奈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追问。
【唔……我就问问……】
【那不重要了。】嬴政淡淡道。
【嗯嗯,不重要。】鹿鸣连连点头。
她坐累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所以三局两胜,我赢了,没问题吧?”
众人鸦雀无声,无有异议。
“那今天就到这儿,散会。明天我去查我们司法部门,看看还有什么猫腻。”
推官如丧考妣,拉着脸,有气无力地出了门。
“啊,差点忘了,公孙大人,麻烦你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喊口号――‘鹿鸣知州文武双全,天下第一,我公孙景心服口服!’”
这下如丧考妣的多了一个公孙景。
鹿鸣扬声提醒,活泼泼地溜达出门,拉住正要离开的沈葳蕤。
“沈姐姐,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沈葳蕤停住了脚步,欠身低首:“不敢当知州一声姐姐。知州大人有何指示?”
“没什么指示,只是随便聊聊。”鹿鸣笑笑,“姐姐要考仵作吗?我准备面向全绀州,多招几个仵作。招不到合适的人的话,也可以招几个学徒先学着。现在验尸的效率太低了,还玩什么滴血认亲,银针试毒呢,冤假错案的概率说不定也不低。”
“我有资格考吗?”沈葳蕤怔了怔,“我为女子,而且容貌有瑕……”
“这些都无关紧要。你的容貌,又不影响你验尸。”鹿鸣干脆地回答,“而且我会提升仵作的待遇,把这个职位纳入公务员体系,以后你们就和衙门的捕快差不多,拿一样的薪水,也属于公职人员。逢年过节,还有很多额外奖金哦。”
父女俩吃了一惊,沈父诚惶诚恐地就要跪下感谢,鹿鸣赶紧拉住了他。
“咱们绀州,以后没有这动不动就下跪的规矩。你是仵作,也是吏员,不是罪犯,也不是奴隶,无须对我下跪。”鹿鸣握了握他们的手,笑容可掬。
这是个很小的动作,鹿鸣自己都没注意到仵作父女有多么震惊。
“知州大人……”
鹿鸣收回手,正要转身,沈葳蕤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她好奇。
“多谢知州大人不嫌弃我们父女。”沈葳蕤红着眼眶。
“嫌弃?”鹿鸣不解,“你们帮助受冤的人沉冤得雪,又帮助我赢得了赌约。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你们呢?”
“知州大人霁月清风,赤子之心,实在世间罕见。”沈葳蕤忍不住感叹,“我们父女常年与尸体打交道,连邻居都不愿意与我们打招呼,都说我们肮脏晦气,全是腐烂臭味。别人的家门是不让我们踏足的,饭管酒肆也不许我们进门……小女生而有缺,面目丑陋,更是遭人鄙弃,犹如过街老鼠,人见人恶,三五岁的孩童都会编排难听的顺口溜,放狗咬我,往我身上丢石头……小女说这些,不是为了向大人诉苦,而是万分感激知州大人,――小女活了十八年,您是第一个愿意主动握我们手的人。”
“……”鹿鸣不由动容,几乎愧不敢当。
她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自己在不好意思什么,亦步亦趋地挪过去,小声道:“我刚刚都没有注意……我现在还可以再握一次你的手吗?”
“……”沈葳蕤的泪水打湿了衣襟的补丁,她忙拭去泪水,点头道,“我的工作完成后,解了围裙,跨了火盆,驱了味道,手洗了三遍,是用皂角洗的,洗得很干净……不会有什么……”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因为鹿鸣的双手正拉着她,毫不在意地笑道:“沈姐姐也许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女仵作呢,多厉害啊。”
鹿鸣的手本是娇生惯养的,连练书法都不上心,白皙柔嫩,犹如羊脂白玉,不过自召唤了外挂以后,每日跟兵器打交道,水泡磨了又破,破了又磨,茧子和血痕层层叠加,虽用了上好的药膏涂抹,但到底也回不去从前,留下了粗糙的痕迹。
可跟沈葳蕤的一比,她的手依然白得发光,美得出奇。
女仵作本有些自惭形秽,听到她这句话又心里一暖,身体一轻,前所未有的觉得欣喜和满足。
“谢谢沈姐姐……”
“多谢知州大人……”
他们同时向对方道谢,又同时觉得好笑。
“过两天就初试了,沈姐姐可一定要参加。”鹿鸣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