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千载难逢的机会,葳蕤怎敢错过?”
沈葳蕤用力点头,看着鹿鸣挥挥手,潇洒离开。
她的父亲愣了许久,感叹道:“简直跟做梦一样……这么年轻的女娃,以后就是整个绀州的知州大人了?”
“她看着比我还小呢。”沈葳蕤给父亲当拐杖,慢慢走着,轻声道。
“她居然不嫌弃我们跟尸体打交道……”
“是呢。她还长得那么好看……”沈葳蕤看着鹿鸣离去的方向,恋恋不舍,“要是我也能长那么好看就好了,每天照照镜子心情就会很好了,也不会有人骂我丑八怪了。”
“容貌是上天给的,不好看就不好看,难不成还不活了?你从前也没有这么在意容貌。”沈父笨拙地安慰道。
“从前没见过这样标准的美人……骨相真好,面色红润,腿脚修长,感觉连骨头都长得很健康漂亮……”沈葳蕤感叹着,“真羡慕啊。”
“女儿啊,人家夸人都是念诗,怎么到你这儿就讨论骨头了呢。”
“没办法,我老是忍不住去观察这些……”
父女俩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有辆驴车停在那里,向他们招手。
“这是何意?”沈父摸不着头脑。
“将军说你腿脚不便,家住城郊义庄附近,路途遥远,所以派我来送你们回去。”驾车的人招呼他们上去。
“将军是哪位?”沈父没转过弯来。
“就是我们知州大人。我是鹿家军的,叫惯了,忘了改口。上来吧,这是我的身份牌。”这人拍了拍军服胸口的红色章纹,又把能证明身份的牌子拿出来给他们看,生怕他们误会。
“哦哦……”沈父恍然大悟,看向女儿,踌躇不决,“这怎么好意思?我们一向都是自己走回去的……”
“将军说天色不早了,这辆驴车就送你们了,算是仵作这个岗位的交、交通补贴……驴车走得比较慢,但是稳当,也不太显眼。”小伙子热情地介绍完毕,把瘸腿的仵作扶上了车。
“不不不……我自己可以,不敢劳烦军爷……”沈父一惊。
“什么军爷,我也是农户的儿子,我爹还给城里人挑粪捡垃圾卖呢,谁又比谁干净?我就是吃着我爹挑粪挣的辛苦钱才长这么大的,要是再嫌弃你们,我成什么人了!这种不尊重劳动人民的作风,在我们鹿家军是要被检讨的。”李炎乐呵呵的,等他们父女上了车,才慢慢启动驴车,顺着街道往城外走。
沈父像听天书一样,啧啧称奇,甚至有点迷糊了。
“你们鹿家军,都像你一样,是这么好的小伙子?”他惊叹不已。
“悖我算什么,大字不识几个,队里扫盲的时候回回我倒数第一,技能考核的时候也勉强才混到中游,到现在连二十以内加减法都要数手指,队长天天骂我开小差。”
李炎这么说着,却眉飞色舞,充满了愉快昂扬的精神,好像不是在说自己倒数,而是在炫耀自己第一。
“你们队,几个人呐?――这可以问不?”沈父小心翼翼道。
“我们队十个人,十个队加在一起,头儿就是大家说的百夫长了。不过要当百夫长必须技能和文化都拔尖才行,我是不行了,脑子笨,学什么都慢。不过我有两个兄弟,以后让他们努力学习,争取参军以后能做个百夫长,那家里就能再分到一百亩良田了。”李炎滔滔不绝,听得沈父胆战心惊。
“军爷……这些事能对外人说不?不违反规定么?”
“哈哈哈,不违反的,将军巴不得我们多和大家交流沟通,她说这叫‘军民鱼水一家亲,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军队是老百姓的军队,要和百姓保持友好的关系……啊,对了,你腿脚不方便,家里有没有活要干?我等会帮你打几桶水存着。你家春耕是不是也要开始了,我们可以帮忙……”
“不不不,不用了,小老儿勉强可以……”沈父连忙拒绝。
“不用勉强,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任务。每天都有的,除了训练之外,要帮村里鳏寡孤独、老弱病残下地干活的。”李炎一路上热心地和他们聊着天,到了沈家还帮忙挑水,修了修篱笆。
夕阳西下时,沈父留他吃饭,李炎摆摆手,指着不远处军歌依稀的方向,笑道:“不用客气,我的队友在附近巡逻,正好捎上我一起回去。实不相瞒,军营的饭菜油水更多,要更好吃一些呢。”
“是我们招待不周了……来喝点水吧……”沈父不安地挤出笑,连盛水的碗都是补过的。
李炎双手在裤子上擦擦汗,接过碗大口喝着水,喝完一抹嘴。
“谢谢老伯,也谢谢沈姑娘。我这就回去了,地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找里正或者村长,他们会联系我们军营的。”
年轻的士兵反复叮嘱道:“可别觉得不好意思,误了春耕可是大事。”
沈父连连答应着,和女儿一起送李炎回了他的队伍。
他们都在村里忙活半天了,却神采焕发,好像不嫌累似的,有的显摆着小女孩送的猫咪草,有的絮叨着妇女答应给他说亲,也有的从口袋掏出线订的小本子,念念叨叨地学着生字。
本来还在闲聊唱歌的队友一看有人学习,马上跟风,也掏出纸张本子,或者凑过去跟着一起看,在掌心和空气里比比划划,笑作一团。
沈家父女远远地望着他们,望了很久很久。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队。”良久之后,沈父慨叹,“这样好的儿郎,若是在战事里伤了任何一个,我都会觉得心疼的。”
“感觉像做梦一样。”沈葳蕤喃喃,“爹爹再也不用发愁没法子耕田了,他方才说村镇里的耕牛会挨家挨户地免费借调帮忙,鹿家军的军士们也会带着工匠新赶制的曲辕犁、耧车、龙骨水车来搭把手,绝不会耽误春耕和灌溉的。”
她的父亲呆呆地望着队伍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如坠梦中。
“我头一次这么期待明天的到来。”
“我也是。”沈葳蕤笑起来,“我得好好练一下我的名字,当时光顾着好听了,没料到那么难写。”
“你居然可以去考仵作了,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沈父老泪纵横。
“是的呢,我可以去考仵作了。也许我会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女仵作……”沈葳蕤轻声细语,充满向往。
第29章 美人计
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燕云将军传来的消息称豫章郡已基本安定,俘虏们都按鹿鸣的规划在挖矿修路,开垦荒田,兴建堤坝,只要老实干活,就能有口饭吃。
在这到处流民的春天,已然是不错的下场了,所以俘虏们的情绪还算稳定,很少有逃跑的。
城里的粮价则暴涨了十倍,还供不应求,人们早早地排着长队,焦急地等粮店开门,踮着脚尖翘首以盼,嘴唇都急得干裂发白,不时就会发生哄抢、插队和争论不休。
以米为例,一石米十斗,一斗原本是十文钱,现在卖到一百文了,这让那些家资微薄的普通老百姓怎么活?
要知道,一个卖油郎卖一个月油,不过也就能赚个几十文钱。
一个店小二,还得是大酒楼的店小二,才能赚到两百文左右。
那就是说,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所有的薪水就只能买一两斗米,就这还得一大早排队和人抢。
什么?你嫌贵?那就别买!
反正你不买,有的是人买!
那些大户人家都用车拉的,白花花的大米一斗接一斗,整整齐齐地码上了车,眼看着库存越来越少,排队的人着急上火,眼睁睁看着刚才牌子上还写的“一百文一斗”,转眼就变成了“一百二十文一斗”。
“什么?怎么又涨了?我只带了一百文!”
“买不起就别买!让让,后面的人都等着呢!”
“这不是坐地起价吗?官府也不管管!”
“一个买一个卖,我们又没强买强卖,官府凭什么管我?现在到处都在打仗,粮食紧缺得很!运粮不要人手吗?存粮不要地方的?路上要是遇到劫匪,皮都给你扒一层下来!多大风险,知不知道?”
“吃不起米就买点豆子吧,豆子要便宜点……”
“但是豆子吃多了肚子涨啊……”
“那有什么法子,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掺点黍麦,将就将就吧……面更贵,也吃不起……”
“唉……也不知道这粮价什么时候能降下来,我家女儿熬红了眼睛织的一匹白布,才能换十斤粮食……”
“你女儿好歹能织布补贴家用了,我家最小的娃子才两个月,饿得直哭,光吃豆子是不行的,只能来买点米,熬点米汤给他喝……”
“诶,你女儿会织布,怎么不去考织院?”
“什么东西,织院?哪来的?”
“官府新出的消息啊,报纸上都写了,只要能考上织院,一个月四百文呢!中午还提供一顿午饭!”
“四百文!真的假的?别是蒙我的吧?”
“我蒙你干什么?这可是官府出的告示,干得好还能升职加薪。不仅有织院,还有绣染院,医工院,文教部,文举,武举……只要你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去报名考试的!”
“啊?那要钱吗?我没有钱……”
“不要钱的,但要有身份证明。”
周围的人竖起耳朵听到这里,七嘴八舌地参与议论起来。
“我就一木匠,也能报吗?”
“我不会写字,就有一把子力气能干活,我能不能报?”
“我媳妇会绣花,但是她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会不会惹人笑话?”
“都快饿死了,还笑话什么?我七舅姥爷他村里那天天混死人堆的丑丫头,居然报名考上了仵作你敢信?官府还给她那瘸腿老爹配了一辆驴车,每天出入公府,都喜气洋洋的,跟过年似的!”
“什么?女娃子怎么当仵作?这像什么话?”
“就是!晦气!”
“再晦气人家有饭吃!还有车坐!不比咱们过得风光?”
这人便语塞了,不服气地嘟囔几句。
“谁家女孩儿不会点女红?我家丫头也会,等会我回去就叫她去考,凭啥人家丑丫头能吃公家饭,我家就不能?”
“你真让丫头子去啊?”
“那可不?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可得不让她去试试吗?要是考上了,可比单纯卖布挣得多多了,官府还管一顿饭呢!我听外甥媳妇她娘说官府的饭可好吃了,还有肉食呢!”
“哎呀,可惜我家没有闺女……”
“你家不是好几个小子吗?送去当兵啊,既省了一份口粮,还能多分几亩地,每个月发五百文呢,从来不拖欠粮饷!我表弟就在鹿家军,刚打赢了一场大仗,又多发了三份响银做奖赏呢!”
“当兵就算了吧……刀剑无眼,折了一个孩儿我和他娘可怎么活?”
“说的也是……要不是活不下去了,谁去当兵呢!”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昨天我饿急眼了跑去征兵的地方,结果体检的时候人家军爷嫌我矮,跑得还慢,第一轮就刷下来了……想当兵都没当上,丢人了。”
“鹿家军这么严格的?”
“鹿家军一直很严格啊!那天我挑碳进城来卖,路上遇到军爷招手,我心想完了,我这两筐碳不知道还能不能剩下筐……结果你猜怎么着?”
四周的人忙问道:“怎么着?”
“结果军爷让我称了称重,一分钱没少给,一百零八文,连零头都没抹,数得清清楚楚,全都给我了。我说零头就不要了,军爷说不行的,鹿家军不能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要是被督查发现了,他要被记大过的……”
“哇!”
众人一片哗然:“管这么严,不会有逃兵吗?我怎么听说以前这些大头兵吃喝嫖赌样样都来,而且从来不给钱呢。”
“别说给钱了,给你欠条就不错了!”
“也有受不了的,我媳妇她娘家亲戚,就好赌钱,以前也就算了,大家都这样,也没人管,结果这小鹿将军一上任,那查得叫一个严,他说他就喝了点酒点名的时候迟到了,晚上悄悄溜出去赌了一把,就被全军通报批评,直接开除滚蛋了!好家伙,这么严格,那不得开除一大堆啊!”
“听说鹿家军总共就五千来人,楚江边上打那个叛军,还死了几百个,哎呀,这么好的儿郎,想想还怪可惜的。”
“报纸上说会在麒麟山给战死的人建一座烈士陵园,碑上有所有烈士的名字,过几天就做好了,大家可以去上柱香,拜一拜。”
“这么快就建好了?”
“城外那么多难民呢,官府让他们干的,有活干就有饭吃,大家伙都抢着干,当然就干的快些。”
“不止呢,我大伯娘在那边帮忙做饭,那个烈士陵园本来是皇家园林,文昌公主拜佛的地方,现在就是修一修,放点碑文牌位,所以才这么快的。不然哪能几天就平地起高楼?”
“哦……”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又讨论了一下哪里有慈善的粥棚。
“崔家有的,城里两处,城外一处,虽然粥比较稀,但也比没有强,至少饿不死。”
“崔家也是好人啊……”
“是呀,比这些杀千刀的粮商要好多了……”
“呸!一帮土匪!就知道抢钱!”
“别说了,再说他不卖给你了,喝西北风去吧。”
“唉……”
大家唉声叹气的,脚下不得不诚实地等着,一个接一个,期盼粮价别再涨了,肚子咕咕乱叫,忍饥挨饿受冻,舔着嘴唇继续拥挤,数着可怜的钱,买点可怜的粮。
粮商赚得盆满钵满,一日之内,跟商量好了似的,价格飞升,不到中午就涨到了一百五十文。
百姓们怨声载道,骂骂咧咧。
库存的粮食卖得飞快,眼看就要不够了,粮商们心花怒放,连忙催促商队快点调运粮食过来。
其中以富商钱万思最为得意。他家在城西有坚固堡垒,庄子内外部曲三千,存粮十万斤有余,一年比一年囤得多,五谷杂粮应有尽有,不知养肥了多少老鼠。
他家有良田千顷,收的租子最多,夏秋两季低价收粮,冬春高价卖粮,他卖得价格最高,粮价涨得最快,赚得则最多,风头一时无两。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鹿鸣本打算等粮价飙升,粮商们纷纷被钱烧红了眼,彼此抢着从外地调运粮食过来,再开仓放粮,平抑物价的。
到时候那些粮商看着自家卖不出去的粮食,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跟着调低价格。
这是很温和的策略,没有什么风险。
但是遇刺的事改变了她的想法。
引蛇出洞的话,还是得闹得大一点,才能吸引刺客。
于是她派粮长去和这几家粮商商量,请他们不要再抬高粮价,自然不欢而散。
然后她又派衙役和文书,隔三差五地去查粮店,查税收,查店面,查安全,查所有能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