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是情急之下……”兰殊的脸后知后觉地发烫,现在才反应过来。
“现在也是情急之下,让你给她喂药而已,怎么喂都成。”三婶婶道。
“但是……其他人也可以吧?”兰殊不解。
“你也是医者,何必拘泥?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在眼里。呦呦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三婶婶平平淡淡道,“若不是天下动荡,变故频生,你们的婚事,早就该议了吧?”
第31章 婚事
兰殊十岁的时候,叔叔送他到鹿家学堂求学。
“鹿家藏书多,学风也盛,很适合你。你去那边读书,叔叔很放心。”
兰殊去了之后,发现叔叔说的很对。
他自幼聪明,学什么都很快,鹿家的先生们很喜欢他,从来不吝夸赞,藏书阁里的书,也尽数向所有学生打开,不管是不是鹿家的孩子,都能去看,只要别损坏就好。
兰殊喜欢带上纸笔,去楼里抄书,即便他已经背下来了,但把那些词句抄录下来装订好,便有一种书变成了自己了的成就感。
“这样多麻烦,你干嘛不印刷呢?”有一日,有人这样问道。
兰殊寻声望过去,看见一个橙色衣裙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宛如画里跟在神仙菩萨身边的小仙童。
她的神色天真自然,又有点玄妙的超脱,一下子吸引了兰殊的注意力。
“印刷的话,很麻烦。光开版,就是一大笔钱。”兰殊认真解释。
“活字印刷,要便宜点吧?而且如果这书有销量,多印点卖出去,不就均摊了成本,还能赚点钱吗?”
漂亮的小姑娘理所当然地回答。
“话虽如此,风险也是有的。若是卖不出去呢?”
“也对哦。”小姑娘倒是同意得很快,但又道,“但我还是觉得抄书太麻烦了。如果开家书店,多印点畅销的爆款书,挣到钱了,再印点冷门小众的书,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会。就是有点兴师动众了。”兰殊温声道。
“也不算兴师动众,我们家本来就有好几家书店。”小姑娘抱着几本书走过来,放到书桌上,爬上椅子,双脚悬空,一晃一晃的。
“你是鹿知州的女儿?”
“你怎么猜到的?”
“早就听闻知州和公主有一爱女,兰心蕙质……”
“我才五岁,哪来的兰心蕙质?你夸人这么套路吗?是个女孩就可以夸?”她嫌弃道,“小小年纪这么老成,以后要长成只会之乎者也的书呆子吗?”
“抱歉……”兰殊诚恳相问,“那要怎么夸呢?”
“我叫鹿鸣。你是不是得夸我名字好听?”
“确实好听。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后面就不用补充了,好像谁没学过诗经似的。心照不宣的事儿,就不用显摆了。”鹿鸣摆摆手,托着下巴,问,“你是叫兰殊对吧?”
“小娘子知晓我的名字?”兰殊微怔。
“爹爹一天夸你八百遍,耳朵都有茧子啦,怎么可能记不住?”鹿鸣翻了个白眼,“不过他说你过目不忘,那你还抄什么书,不应该都在记忆宫殿里吗?”
“记忆宫殿?”兰殊咀嚼着这个闻所未闻的词。
“就是在大脑里构建一个熟悉的空间场景,把所有的记忆与这个场景里的物品建立联系。就像这本书――”
鹿鸣把手放在兰殊手里的《水经注》上,“你记性好,看过的东西应该都能记住。那么这本书,就可以在你脑子里直接出现,每一页,每一行,每个字,都像一幅幅画一样,可以直接呈现并打开。并且……这书讲的是九州一千多条河流的信息,如果你对这些河流有足够了解,每想到一条河流,比如楚江,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具体的画面,楚江从何而来,流往何处,它有多长,经过多少地方,从古至今发生过哪些关于楚江的故事……闭上眼睛,这些知识全在你的记忆宫殿里。”
兰殊试着去做了,果然有效。
“多谢鹿娘子指点,兰殊受益匪浅。”
“鹿家起码十几个鹿娘子,你在谢谁?”鹿鸣瞅他。
“谢谢鹿鸣姑娘……”
“叫我呦呦就好了。”鹿鸣洒脱道,“虽说世人迂腐,但我们还没到迂腐的年纪吧?”
“谢谢呦呦。”兰殊笑了笑,从善如流。
“你看过的东西真的都记得住吗?”她好奇道,“我能不能验证一下?”
“大约记得住。”兰殊没有把话说得太满。
“别那么谦虚嘛,天才呢,是可以骄傲一些的。”鹿鸣爬上桌子,坐在边上,这样就比兰殊要高了。
“我可以抽查吗?”她举手。
“可以。”兰殊合上书,双手呈上。
“卷十五,洛水。”
“洛水出京兆上洛县遭举山,《地理志》曰:洛出冢岭山。《山海经》曰:出上洛西山。又曰:举之山,洛水出焉。东与丹水合……洛水又东,尸水注之……其水径于阳虚之下……”
兰殊的声音不高不低,不骄不躁,徐徐若春风十里,每句话都表述得很清晰,就算不看书,也听得明明白白。
“厉害啊,你真是个天才!”一刻钟后,鹿鸣心服口服。“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果然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大。这书给我,一辈子我也背不完。”
“不必妄自菲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呦呦年纪小,见识却过人,远远超越我了,足以做我的老师。”兰殊向她拱拱手。
“如果不看你的长相,我会以为你是二十岁。”鹿鸣无语,“你这书还抄吗?”
“抄。”
“为何?”
“为了静心。”
“好吧。哪天你要是出家修道了,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会为你惋惜的。”
鹿鸣说着,从桌子上跳了下去。兰殊以为她走了,结果刚抄完一页纸,水灵灵的小姑娘又脚步轻快地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大大的食盒。
“嗯?”兰殊发出疑问。
“现在是我的下午茶时间啦,你要不要一起吃一点,反正我也是吃不完的。”
“这……不妥吧?”
“哪里不妥?同学之间分享点吃的,也不妥吗?”
“男女七岁不同席……”
“我五岁。”鹿鸣张开手掌,把五根手指怼到他面前,无奈道,“你过两年再迂腐好不好?”
兰殊:“……”
“这个是糖炒栗子,趁热吃,冷了就不甜不糯了;白色这是云片糕,挺好看的,但没那么好吃,我一般最后吃它;绿色是绿豆糕,吃的时候要小心点,不然会撒得粉末到处都是;最香的是桂花糕,闻起来比吃起来有滋味,我喜欢桂花的味道……”
她指着食盒里的吃食,一个一个介绍着。
“如果你不爱吃甜,可以尝尝这个糖霜山楂,酸味比较浓;旁边这个带芝麻的球球是廖花糖,不是纯甜哦,很酥脆的,一点都不腻……”
侍女送来了一壶茶,并两个杯子,款款退下。
“掐尖的绿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调料,就是茶汤本身的清香味,我猜你会喜欢的。”
鹿鸣分别倒了两杯,笑盈盈道:“尝尝看,怎么样?”
她殷勤活泼得让兰殊无法拒绝,只好道了声谢,端起杯子,尝了一口那清亮碧绿的茶汤。
入口清爽微甘,香气馥郁,似乎有新鲜的花果香,颇为提神。
“很好,神形皆妙。”兰殊看向那鲜嫩舒展的茶叶,犹如一叶叶月牙小舟,优美地浮沉。
“是吧?爹爹也很喜欢,说不准很快就流行起来了。”鹿鸣愉悦地笑开,“我这两天还在实验奶茶,等我实验成功了,再请你尝尝。”
“怎么样算实验成功呢?”兰殊问。
“实验出我喜欢的味道,就算成功了。”鹿鸣煞有介事,拈了个桂花糕,塞进嘴里。圆润的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像剥了壳的荔枝,白净软嫩。
兰殊时不时看她一眼,很想戳一戳她丰润的脸颊,但到底也没好意思。
从那以后,凡是在鹿家上学的日子,课后去藏书阁,就往往会碰到鹿鸣。
她一小半时间在看书,一多半时间在吃东西。
书籍上常常洒了点心的碎屑,沾了茶汤和奶渍,看得兰殊欲言又止。
“你这样,不会被责骂吗?”
“这本论语,书店里有几百本,弄脏了也没关系啦。孤本古籍什么的,都在三楼,爹爹怕我弄坏了,是不让我过去的。”
兰殊留意了一下,因着鹿鸣性子活泼,他以为她会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摸摸溜到三楼去祸害那些孤本。
但她竟然从来没有去过三楼。兰殊便知道,这是个很有分寸的小姑娘,并没有被宠坏。
有时兰殊征得先生同意,在他陪同下去三楼抄书,抄好了带着书下来,就看见鹿鸣乖乖地在画画。
她画画的工具是新发明的“铅笔”,碳条加木头包裹粘合,看着不起眼,但方便携带书写。
“你在画什么?”兰殊走过去问。
“画你啊。”鹿鸣抬眼笑道,手边堆了一沓厚厚的草稿,“本来在画酒精蒸馏图,晒盐法之类的……画多了头疼,画画你摸摸鱼。”
“画我……摸鱼?”兰殊茫然。
“不是你摸鱼啦……不过你哪天放假,我们可以一起去钓鱼玩。桃花流水鳜鱼肥,这个季节还是很适合出去踏青的。”
她的思路总是很跳跃,千奇百怪的想法像星星一样,布满她的大脑。
兰殊逐渐习惯了,也笑道:“明天我休假。”
“明天吗?”鹿鸣睁大眼睛,把笔一扔,“那我得去准备明天出门要用的东西,我的鱼竿、帐篷、油纸伞、野外烧烤的装备和食材……你等等哦,我一会儿再回来和你商量时间和地点……”
她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象牙色的裙摆上莺飞蝶舞,翩跹轻盈,像自由自在的风,无拘无束的云。
兰殊摇头失笑,一低首,却看见了鹿鸣丢下的那幅画。
和时下盛行的“得意忘形”不同,鹿鸣的画总是很真实,像描摹着人物的五官勾勒出来的,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她画的是谁。
兰殊看了很久,微微笑着,把那幅画小心地收了起来。
――一直收到现在。
鹿鸣的婶婶提起了他们的婚事,他却无言以对。
“我们的婚事啊……”兰殊无声地喃喃,“如今,也无法再提了……”
“为何无法再提呢?”燕夫人察觉到了兰殊的难言,柔声问道,“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倘若因鹿鸣的父亲之故,那便延后两年,也是合乎礼仪的。”
“她缺失了许多记忆,又有太多正事要做,我想,还是不要去干扰她比较好。”兰殊道,“等时局都稳定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燕夫人发愁,“十年,还是二十年?”
“也许不用这么久。”兰殊温和地笑笑。
“算啦……我本来觉得你们父母都不在,彼此亲近,互相扶持,早些定下来也能让人安心些……世事无常,未来之事,总是很难说。”
燕夫人刚从五龙山回来,见了不少受伤的兵卒,深感战争之残酷,难免有点操心。
“多谢夫人挂怀。”兰殊收拾好心情,“我想,兴许我们运气好,能看到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希望如此。”燕夫人一叹,“外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这次科举,呦呦看来要错过了。”
“错过便错过吧,她人没事就好。”
“若是服药之后烧一直没退,记得让人来叫我。”燕夫人离开前,不放心道。
“夫人且安心去吧,明日还要考试呢。”
“我现在都无心考试了……”
“呦呦知道了会觉得可惜的。她的医学院可缺人手呢。大部分医者都敝帚自珍,恐怕不愿意分享独门的药方和绝技。”
“毕竟是人家吃饭的本事。”燕夫人表示理解,“我也在等师父的回信,不然好多方子,也不敢擅作主张就教给别人。”
“医者仁心,想来桑神医不会介意的。”
“你见过他老人家?”
“有幸见过两次,得到过神医一些指点。”
“那我倒是放心了。”燕夫人轻舒了一口气,“你也早些休息,州署也有事忙呢。”
送走燕夫人,药也放温了。
兰殊在架子上随意逡巡,就从竹筒里抽出一支中空的竹管,仔细看了看,确定可以使用。
鹿鸣喜欢用竹管喝奶茶,她有大大小小的葫芦和竹筒,也有很多尺寸的竹管。
像鸟类之间互相输送食物一样,他用细细的竹管,喂完了这碗苦得要命的药。
苦涩的味道,同样充斥着他的味蕾,但兰殊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动作生疏但温柔,一点药汁都没有浪费。
他将竹管清洗干净,用清水漱口,一转身,却听见鹿鸣在呢喃着抱怨什么。
兰殊坐在床边,俯下身,仔细倾听。
“好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苦药喝下去,明天就好了。”他和缓地安慰道。
“我要喝奶茶……”她的眼睛似睁非睁,勉力撑开一条缝隙,晕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小小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宛如梦呓。
“茶克药性,现在大约是不能喝的。”兰殊习惯性地搭上她的脉,“脉象悬浮细弱,还不稳定呢。”
“可是嘴巴好苦……”她委屈巴巴地抱怨。
“我去给你找点糖。”兰殊刚要走,却被鹿鸣拉住了袖子。
他试着抽了一下,没抽动。
鹿鸣依然紧紧地抓着他不放,声音微弱,力气却很大。
“……你放假了吗?”她迷糊着问。
兰殊好像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又好像有点感应。
“没有呢,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鹿鸣叹了口气,倦怠地合上眼睛,又努力睁开。
密密的睫毛有些卷翘,仿佛淋雨的蝴蝶,有气无力地坠落,落下去些许,又振了振翅膀,飞起来一点。
“我们说好去抓蝴蝶的……”
“已经抓到了。”兰殊轻声细语,哄她喝了点热水,道,“蓝色的,凤尾蝶,夹在你的画册里,做标本呢。”
“抓到了吗?”
“抓到了。”
鹿鸣嘟囔着:“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用蓝色的纸片和布条,系在芦苇尖上,洒了特制的香水,吸引蝴蝶绕着纸片飞,趁其不备,落下网子。――蝴蝶的翅膀保存得很好,彩色的斑纹至今还很靓丽。”
兰殊轻轻拍了拍鹿鸣的手,结果她抓袖子的动作改成了抓他的手。
“蝴蝶……”鹿鸣喃喃自语。
“你要看吗?应该在你的书架上,我去找一下,但你得先放开我的手。”他低低地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