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廖安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烦得很,易容改装之后,假扮成送菜的摊贩,顺利进入鹿家,在一个茅厕打晕个仆役,又换身衣服,熟练自然地潜入鹿鸣的院子。
这个时候的廖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身为顶尖杀手,他会遭遇什么样的滑铁卢。
让他毕生难忘。
和一般的世家贵女不一样,鹿鸣喜欢清静,院子里的人不多。
如今特殊情况,除了洒扫和送药的侍女,就更没什么人了,往来走动的丫鬟也都忧心忡忡,没什么笑模样。
“兰公子今晚还守在这里吗?”
“应该是不了,昨晚他一宿没合眼,夫人劝他多休息呢。”
“唉,要是桑神医在绀州就好了……”
“希望娘子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珍珠和琥珀叙了两句话,都没心情闲聊,各自忙碌去了。
廖安低头扫着地,尽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他擅长融入一切环境,从来不会引起别人过多主意。
两个侍女就在他不远处说话,却无人注意他不是这个院子里的人。
不多时,天色晚了,一个年轻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神色从容不迫,但眉目间隐有忧色,脚步沉静,老成得不符合他这个年岁。
这是接替公孙景的新同知,管财政的,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对。
廖安心里一转,把这人和淇水边清田的那个官员对上了号。
他听见这个同知和鹿鸣的侍女说他累积的公务还没有完成,必须得去处理一下,等忙完了再过来看看。
“兰公子慢走。”
年轻的兰公子走后,珍珠进内室给鹿鸣擦了擦汗,呆了一会儿,便向厨房的方向去了。
琥珀正擦拭着书架,忽然眼前一花,一阵天旋地转,晕乎乎地软倒在地上。
廖安放完迷烟,等候片刻,从挪开的瓦片间跳到横梁上,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
这也太容易了,鹿家这纸一样的防护,防君子不防小人,根本不费劲就潜进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是请君入瓮,但是他动手之前非常确定,这屋里没别人了,就鹿鸣和一个侍女。
现在侍女躺了,鹿鸣还能蹦起来反杀他不成?
他可是顶尖的杀……
G?!
一支淬了毒的红羽箭从床榻的方向射出,直冲廖安而来。
他旋身躲避,一猫腰滚到桌子底下。
“咔嚓”一声轻响,廖安紧急抬起脚,避过一个兽夹之后,没有躲过另一个,脚面一痛,两排利齿用一种能把狼腿夹断的力道,死死地嵌进他的血肉里。
门外冲进一座小山似的壮汉,呼喝着抡起铁棒,狠狠砸在桌子上。
廖安迅速窜出桌底,千钧一发之间,又一支红羽箭迎面而来。
这时候他要是还不知道自己中埋伏了,他就是个傻子!
廖安飞身逃窜,快出了一道残影,在黑暗的空间急闪腾挪,奔向窗户的方向。
一根根纤细的铁丝如琴弦般错落地分布在他逃亡的路上,仿佛是突然出现的,又仿佛等候了他很久,锋利地横拉斜切,一个不慎,就能切断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割下来。
廖安躲过了第二支毒箭,矮身去拆那个捕兽夹,他屏住了呼吸,缩小存在感,几乎与书架的阴影融为一体。
大块头茫然地呆立在原地,左顾右盼。
廖安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灯就亮了起来。
他本能地丢出飞蝗石,灭掉那盏灯,但同时,也暴露了他的方位。
廖安扒着书架借力,灵活地逃到房梁上,第三支箭就擦着他的头,钉在架子上。
大块头紧随其上,铁棒舞得虎虎生风,杀气腾腾地扫射过来。
廖安只能忙于躲避,一旦正面交手,耽搁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足够少女瞄准他出箭了。
他自己就是用暗器和毒药的,自然不愿领教毒箭的厉害。
黑暗的环境里,谁也看不清谁,本来对廖安有利,但他脚上受了新伤,血腥味就是一种指引,破了他的隐藏之术,怎么躲都会被发现和锁定。
临近月中,月亮早早地挂上枝头,柔和的光芒如水如银,模糊地照亮那满地捕兽夹和悬空的琴弦。
纵横交错,丝丝缕缕,全是冰冷的杀机。
“外面全是弓弩手,除非你有翅膀,否则怕是飞不出去的。”
少女的语气镇定又磊落,带着漫不经心的自信,松弛有度,谈笑风生,好像从尸山血海杀出来又解甲归田的大将军,根本没有把廖安这虾米放在眼里。
如今后悔也晚了,廖安只能飞快躲避铁石的追杀,在众多陷阱里急促翻跃,还要注意那一支接一支的冷箭。
少女的手又快又稳,好像根本没受过伤似的,夺命连环箭嗖嗖破空,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犹如判官在生死簿上的铁画银钩。
箭箭逼人,招招致命。
廖安也来了火气,咬牙扔出飞镖,阻碍了铁石剧烈的攻击。
小山晃晃悠悠地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捏着飞镖,下意识想射向那弓箭手,脑海里却闪过凌乱的句子。
“多亏了小鹿知州……”
“鹿将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绀州可怎么办?”
“杀了她,赏金千两,还你自由!”
廖安要是想杀她,早就可以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改为用飞蝗石,瞬息之间打中少女的手腕。
拉弓的手一时不稳,箭矢脱手而出。
廖安趁机掠身而上,掏出匕首与少女战在一处。
受伤的弓箭手被近了身,立刻弃弓拔刀,以长兵器的优势随手压制他的匕首,不过顷刻间就过了十几招,丝毫不落下风。
这着实出乎廖安的意料。他以为她只擅长弓箭,未曾想近战也游刃有余,要不是中毒影响了她的气力与状态,兴许会更强势果决。
廖安不是冲着杀人来的,下手略有顾忌,更狠辣的暗器没有使出来,只一心想着劫持她逃之夭夭。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亦或许是她病中失力,一个晃神间踉跄了下,被廖安用巧劲寸拳打了手腕,再也握不住刀,眼睁睁看它坠落。
廖安的匕首得以横在少女脖颈前。
“别动,放我离开,我不杀你。”
“好大的口气。”
就这么刹那之间,少女凛冽外放的气势转为内敛,极为冷漠地睨了他一眼,明明并不高大,却仿佛立于泰山之巅,睥睨众生。
“你是一个刺客,难不成你要让我相信一个刺客的话?”
廖安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那天淇水边美若天仙、清丽脱俗的姑娘是这位吧?
真的是这位吧?
怎么感觉除了长得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地方一样呢?
“你只能选择相信我。”廖安作势一狠心,匕首的刀刃就擦着少女的脖子,留下一抹血痕。
“哼。”她神色更冷,幽暗的眸子仿佛能吸收月光,隽美清亮的凤眼轻轻微一挑,阴鸷凌厉,不可逼视。
廖安明明是掌握主动权的杀手,此刻却心中一惊,无端开始打鼓。
“让弓弩手退下。”廖安沉声逼迫。
“倘若我说不呢?我这个人,向来最讨厌被刺客威胁。”她面无表情道。
廖安无奈道:“我不过是一个刺客,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你贵为知州,真的甘愿死在我手里吗?咱们既能同生,何必共死呢?”
她冷静地抿唇,十分不情不愿的样子,僵持了好一会,才朗声道:“弓弩手,退下!”
廖安很小心地挟持着她,绕过满地的陷阱。
少女垂眸扫了一眼她的侍女和护卫,廖安还好心地解释了一下:“放心,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弓弩手们退到了院子外面,但仍蓄势待发,虎视眈眈。
“给我一匹马,我们出城,不许任何人追击。到了城外无人的地方,我就放你走。”
廖安真心实意地许诺道,深感职业生涯画下了惨淡的败笔,不免有点懊恼。
他如愿得到了一匹骏马,挟持着伤患,风驰电掣地逃出了城。
半路上他就觉得不对,他的人质安静着不说话,体温异常,神情恍惚,直直地闭上眼晕倒下来,吓得廖安赶紧拿开匕首。
“你可别骗我,我不吃苦肉计这一套……”廖安色厉内荏,偷偷试了试人质的脉搏,在心里骂了一万句。
骂天骂地,骂雇主骂人质骂自己,骂这糟烂的人生。
少女捂着胸口,蹙起眉头,好像在忍痛,一开口就泄了强撑的气力,虚弱道:“还没出城吗?”
“……还没。”廖安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还聊起来了,刚才在鹿家不还打生打死吗?
但知州周身的气质忽而柔和了许多,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像一只枕着老鼠睡觉的猫,好像没什么危险,但又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还有多远?”
“快了。”
“你那个飞镖还挺准的,不过毒药的剂量比较小。你自己知道吗?”她慢悠悠地靠在廖安身上,完全把这个刺客当枕头用了。
廖安按捺住浑身汗毛直竖的诡异感觉,拼命赶路,还得敷衍她:“你发现了?”
“所以你确实手下留情了?”美貌的少女莞尔一笑,睁开眼睛,眼里波光潋滟,像月光下开满了桃李,略有一点轻佻戏谑地玩笑道,“为什么呢?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廖安毛骨悚然,差点吓得从马上摔下去。
好恐怖!这位小鹿知州,也太恐怖了吧!
“开个玩笑嘛,瞧你吓的。”她乐了,“你今晚又是来做什么的?于心不忍来送解药,还是遵照命令来补刀?”
“……何必寻根究底?”廖安面子上挂不住。
“那就是来送解药的了。想不到你藏头露尾的,居然还是个良心未泯的人。”她轻笑,“崔冶知道你反水吗?背叛他你会被处死吗?”
廖安:“……”
他的冷汗刷地冒出来了。
第33章 棺材里的活人
廖安凶巴巴道:“你是人质,你的命在我手上,说话的时候不斟酌一下吗?”
“你又不会杀我,我怕什么?”刘彻理直气壮道,“反倒是你自己,进退维谷,焉有活路?”
“杀了你,我便有活路了。”
“别傻了,杀了我,你更得死。”刘彻毫不客气地揭穿道,“我死了,绀州大乱,崔冶难不成还会留着你?他又不是我,还能不杀人灭口?”
“……你早知道我会来?”廖安不解。
“不算难猜。”
廖安谨慎地拿着知州的令牌出了城,在守城士兵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刘彻若无其事地抬手,阻止他们跟踪追击。
离开城池六七里地,廖安控着马停了下来。
“终于想通了?”刘彻饶有兴趣地问,“别跟崔冶混了,死路一条。”
“你怎么知道是崔家?”
“你不懂政治。”刘彻怡然自得地笑笑,“有人刺杀我,绀州所有世家都有嫌疑。崔家,只不过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我随便诈了一句,你就认了。”
廖安更懊恼了,他下了马,等了一会,刘彻只安然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怎么不下来?”廖安头上冒出问号。
“病着呢,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懒得动。”
“你不会指望我扶你下马吧?”廖安不可置信。
“不然呢?”刘彻反问,“大半夜的你把我偷出城,丢在半路吹冷风,人家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受着伤,还生着病呢,我这么可怜,都是拜你所赐,但凡有点良心,你怎么忍心坐视不理?”
“谁手无缚鸡之力?你?”廖安快气笑了。那满地的陷阱,擦着他脑袋的毒箭,寒光四射的刀刃,都还没过夜呢!
“我不像吗?”他在朦胧月色中微笑,张开双臂,不开口的时候,真是好绝色一佳人。
“你别得寸进尺,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啊,头好疼。”他做作地软声。
廖安:“……”
今天出门的时候果然应该看看黄历的!流年不利!诸事不吉!不宜出门!
他憋着一肚子气,闷不吭声地把装模作样的娇气大小姐扶下马。
“有斗篷吗?”刘彻缩缩手。
“你当出来踏青呢?我还给你准备斗篷?”廖安吐槽。
“可是我冷。”刘彻理所当然道,“我本来好好地在被窝里养伤,你把我抢出来却又不管,害我病情加重,也太坏了吧?你还是人吗?”
“……”廖安深吸一口气,“前面有土地庙。”他走出两步,发现大小姐一动未动,奇怪道,“你怎么不走?”
“刚刚才跟你说了,我头疼啊。你记性这么差的吗?”
“头疼妨碍你走路?!”
“当然。”
廖安好想一头撞死,他忍了又忍,忍不住道:“求你了大小姐,别折腾我了,你的鹿家军一会追来了,你好歹给我留点时间逃命吧?我的命也是命啊。”
“行吧。看在你身手不错的份上,我饶你不死。”刘彻施施然开口,纡尊降贵地迈动脚步。
“你一个人质,怎么能这么有恃无恐?”廖安实在不明白。
“因为我确实有恃无恐。”刘彻优雅笑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虽然谈不上君子,但还有点良心。有良心的人呢,永不会把事做绝。而我,也愿意给你悬崖勒马的机会。”
“可我是杀手。”
“良禽择木而栖。”
“我妹妹在崔家手里。”
“我现在把崔家围了,她能活吗?”
“现在?”廖安震惊,“围了崔家?”
“现在。”刘彻肯定道。
“可是你没有证据,而且崔家乃是大族,党羽众多,同气连枝,可不是钱家那种商户……”
“与我而言,没什么不同。”他无所谓地笑笑,“平叛,要什么证据?有名字就行了。”
“可是崔冶是绀州通判,你一受伤,他全权代理绀州事务,也能调动城防的……而且他在绀州经营了很多年……”
“所以说你不懂政治。”刘彻懒懒散散地敛着衣襟,“只要让我产生怀疑,那便是崔家取死之道。”
“但是、但是总要有个由头吧?”廖安难以理解。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刘彻冷笑。
【咳,别抄我们大唐的名句。】
【等你打游牧民族的时候,我们大汉的名言随你用。】
“……你跟情报里写的不太一样。”廖安嘀咕。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从情报里了解一个人吧?”刘彻夸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