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尧二州,必须由我的人执政,朝廷不可胡乱派人置喙。否则的话,就算我人到了草原,也能立刻逃婚回来。听明白了吗?”
虽然姬琮,很不喜欢他这种命令的语气,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和亲,所以他连连答应。
“这是自然。绀州是姐姐的故乡,姑父经营多年,方兴未艾,我自然不会让其他人插手的。姐姐请放心。”
“还有尧州哦。”刘彻笑眯眯。
“当然还有尧州。”姬琮许诺。
“那就行。”刘彻满意点头,“我选的副手叫做兰殊,十年之内,谁都不许动他。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是绀尧的代知州,谁都不可以置喙。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陛下可明白?”
“……明白。”姬琮的气势被他压得死死的,无形之中就落于下风,只能答应。
“陛下明白,就再好不过了。那臣就告退了,和亲事宜就由朝廷安排好了。我没什么异议。”
刘彻甩手就走了,还不忘带上鹿鸣爱喝的奶茶。
“……姐姐慢走。”姬琮对左右催道,“还不去送送公主?”
鹿鸣捧着奶茶,溜溜达达瞎转悠。
“公主殿下,慢一点儿,前面就是万寿宫了,那是太后娘娘住的地方,可不能惊扰……”大太监傅全忙道。
“我去看看舅母,给舅母问安,怎么能叫惊扰呢?”
鹿鸣随口道,把喝完的竹筒奶茶塞他怀里。
“帮我拿一下,谢谢。”
“不敢,这是奴才份内之事。”傅全恭谨道,为难地低声,“只是天色将晚……”
“还没到晚饭时间呢,这也算晚吗?”鹿鸣诧异,“正好在舅母这吃一顿,也没什么不妥吧。”
傅全悄悄看了眼四周,声音又小又快,以手遮掩,传递着秘密情报:“太后娘娘正在听戏呢。”
“那怎么了?一起听呗。”鹿鸣不解。
“……”傅全欲言又止。
鹿鸣没转过弯来,径直走了进去。
傅全忙让人通报,从外到内,一路通传。
“镇国公主到!”
鹿鸣起先还不明白他为什么拦她,等到了里面,看到一座雕梁画栋的戏台子和台子上情意绵绵的两个人,才恍然大悟。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送进了庵堂出家,每日里烧香换水,青灯黄卷拜菩萨,青灯黄卷拜菩萨……
“我自从见了他,时时刻刻我难丢下,我这里看经念佛,我心想那尘世繁华,恨不得离了禅堂,几步儿逃出山门下,我去找那个,情投意合的年少君家。我双手拉着不放他,在耳边厢唧唧哝哝,说上几句知心的话,我纵死在阴曹地府,快活咱……”
扮演小尼姑的女子桃腮粉面,春情无限,虽做尼姑打扮,然而眼角眉梢全是妩媚,魅惑天成。
鹿鸣不好意思打扰,站在边上听了好一会儿。
看那小尼姑扭扭捏捏,春心荡漾,偷偷下山会情郎。
两人打情骂俏,宜喜宜嗔,好不快活。
然而一阵青烟过去,只剩小尼姑一人在庵堂醒来,失落地唱着:
“一更里来我守佛堂,想啊想啊想情郎……
二更里来我抄佛经,郎君想我到天明……
三更里来月正中,外面立着一书生……我与相公结为婚,鸳鸯交枕情为深,但听猫儿一声叫,原是南柯一梦中……”[1]
这曲子乍听也没什么问题对吧?不就是小尼姑思春嘛,多大点事?
但是,唱曲子的那个人怎么瞧怎么眼熟。
鹿鸣来来回回看了半晌,曲子都听完了,也没找到太后在哪里。
旁边的傅全低眉顺眼,头都不敢抬。
所有太监宫女们,都过于安静了。
鹿鸣再仔细一琢磨,我去,那演尼姑的不就是太后娘娘吗?
难怪国舅不在,这怎么听得下去,尴尬死了吧。
一曲终了,鹿鸣呱唧呱唧地鼓掌。
小尼姑还沉浸在南柯一梦的怅惘里,没精打采地摘了尼姑帽,任满头青丝流泻而下,拉长调子,慵懒道:“你听懂了吗?鼓什么掌?”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成年女性合理的欲望需求而已。男男女女都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鹿鸣笑吟吟。
“合理?”太后一怔。
“合理。怎么不合理?小尼姑太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谈谈恋爱,想被温柔以待,想有人疼她爱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家。这不是很正常吗?”
“你觉得……很正常?”太后娘娘就这样散着头发,带着戏曲风格的浓艳妆容,宛若一朵盛开到极致即将败落的牡丹花。
“对呀。”鹿鸣很自然地笑了,眉眼弯弯,“而且唱得也好,婉转动听,有水乡的韵味,又带了点沧州那边的浓烈。”
“沧州啊……我就是沧州人……”太后娘娘垂了眼睫,哼笑一声,“那里穷得很,冬天总下雨,山里看不到太阳。”
她不仅生得美,一言一行都很媚,歪在美人榻上,用金匙舀起玉碗里的粉末,像燕子的尾巴掠过波光粼粼的碧绿湖面,轻巧优美。
“这是什么?”鹿鸣好奇地说。
“你猜?”太后娘娘轻笑,用细长的金匙按压着那些亮闪闪的粉末,抹得平平整整,再挑起一点。
“是化妆用的吗?”鹿鸣猜测着。
“不是哦。”太后娘娘摇了摇头。
“那是画画用的吗?我看见粉末有不同的颜色,被磨得很细。”鹿鸣继续猜。
“也不是哦。”太后娘娘继续摇头。
她的长发浓密乌黑,表面泛着青色的柔光。尼姑那身单调的素服遮不住曼妙的身段,斜斜地一侧首,带了些许散漫游离的意味。
“听说你要去和亲了?”太后飘渺地问。
“有这么回事。”
“那要不要来尝尝这个?”太后娘娘将舀起的粉末送到嘴边,红唇轻启,香舌一吐,勾着粉末入了口,慢慢悠悠地闭了闭眼,诱惑道,“很好吃的。”
“这是用来吃的?”鹿鸣震惊地凑近,定睛一看,狐疑道,“可是看起来不像能吃的……”
“傻孩子,这是五石散呐。――来尝一口吗?”太后娘娘笑语嫣然地看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脸。
仿佛在看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第52章 五石散
鹿鸣不明所以,但她很乐意听到这些长辈提起自己的父母,那样就能听到更多关于父母的往事。
在父母都离开之后,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她都想知道。
于是她乖乖地笑:“很多人说我长得像父亲。”
“绀州人真没眼光。”太后轻蔑地笑。
她说话时的腔调又柔又慢,拐弯抹角的,哪怕是在骂人,听起来也像调情。
“你还是像阿阮多一些。”
母亲的名字叫姬阮,因为鹿鸣的外婆姓阮。
“哪里像?”鹿鸣好奇地问。
“哪里都像。一看到你,我就感觉好像阿阮就站在我面前。”
太后娘娘的指甲染了莹润的粉色,指尖晕染着兰花似的香气,动作很轻,沿着她的脸摩挲。
“你像她一样,有一种该被全天下捧在手里的娇贵,好像生来就坐在高高的明堂之上,不必经历一点风霜。”她轻飘飘地感叹着,“我真羡慕她,她真幸运,走得早,没有被战争摧残。”
鹿鸣沉默下来。
“因为这个,所以你开始服用五石散吗?”
“不……比这早得多了。”太后笑了笑,“后宫佳丽三千,长夜漫漫,睡不着的时候,总要弄点东西打发时间。于是就有了这东西。”
“五石散全是石头的粉末,有毒的,吃多了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伤害……”鹿鸣好心地劝了一句。
“好像谁不知道似的。”太后只是笑,她保养得很好,岁月厚待她这样的美人,只有笑起来是眼角细微的一点纹路,能看得出她不再年轻。
“你猜我为什么要服散?总不能是为了成仙吧?”
“如今舅母贵为太后,想要什么样的娱乐活动应该都能得到吧?何必如此……”鹿鸣纳闷。
“有时候真讨厌你这样的年轻人。”她叹气,“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你,都让人讨厌。”
她嘴上说着讨厌,却一直看着鹿鸣,眼睛里的情绪复杂莫测,似喜似悲。
“这宫里没意思透了,就跟个鸟笼子似的。把你关在这里十几年,你就明白了。”
“舅母若是烦闷,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春天去山里佛庙祈福,夏天去湖边避暑散心,秋冬再换个温泉庄子……换换地方,换换心情。”
“懒得动。”太后慢慢收回了手,“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风景没看过了,也没什么想看的了。马车颠簸,轿子晃荡,都不舒服。哪都不想去,想想都觉得要出门很烦。”
“那……那找些优伶歌伎,唱戏给你听?”鹿鸣随口道。
“听够了。这么多年了,有多少曲子听不完?”太后懒洋洋地往后一倒,柔若无骨,像一条美人蛇。
她慢慢悠悠地舔舐着五石散,让那些剧毒的粉末进入口中,身体在毒性里发热,神情却逐渐涣散迷离。
“五石散里有石硫磺,那玩意儿不能吃的……”鹿鸣最后劝了一句。
“……谁在乎?”太后轻笑。
她的长发流淌在玉枕纱厨,衬着那张苍白的脸美丽到妖艳的地步,非人一般。
“那我走了,舅母再见。”鹿鸣劝不动也就放弃了。
她起身时不由回看了一眼,正对上太后毫无焦距的目光。
“你……你多保重……”
“阿阮……”塌上的美人忽而喃喃,“你要到哪里去?”
“去和亲呀,你不是知道吗?”
“哦……你要成亲了……”太后意兴阑珊,幽幽道,“我知道的,你要成亲了。”
“……”鹿鸣觉得她大约嗑药嗑得有点糊涂。
“我走了。”
“你要去哪里呀?”
“……去和亲,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草原。”
“不是去绀州吗?怎么去草原了?”太后迷惑地念叨。
鹿鸣:“……”
眼看对话进行不下去了,她也不再留恋,准备要走。
“阿阮……”可是太后一这样叫,鹿鸣又忍不住停下来,听听她想说什么。
“绀州临海,冬天风大,你多带些衣裳。我位份低,没资格送你。――如果你哪天回宫里来,那时我还活着的话,记得来看看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鹿鸣安静地听完了,没舍得错过一个字。
年轻的晚辈折返了回去,蹲在太后塌边,向她微笑。
“谢谢你。我会记得多带些衣裳的。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用些五石散。希望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你还活着,还能唱戏给我听。”
“……好。”太后勉强支起头,有气无力地应道,“我会努力活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鹿鸣不知道她这一路走来多么辛苦,只知道她进宫的时候只是个宫女,凭借美貌得以受宠,后来生了儿子才封了妃。
姬泽虽然有好几个孩子,但都没活到成年,病病歪歪地夭折了,最后只剩下姬琮。
这个时候也就不用再讨论什么生母出身低不低贱的问题了,因为根本没得挑。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对母子俩真的很幸运。
这座行宫虽然很华丽,但鹿鸣待的很不自在,宁愿在外面住几天,等候出发。
她一出宫,就有人叫住了她。
“公主殿下!”
一个紫袍官员向她走来,行礼道:“下官鸿胪寺卿阮奕,特意在此等候。”
“你姓阮。哪个阮?”鹿鸣问。
“下官与先太后乃是一族的。公主在京的时候,下官外放云州,是以不曾见过。”
“这次和亲出使事宜,由你负责?”
“正是。”阮奕友好地笑道,“公主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住在下官隔壁的宅子里。虽不如行宫华美,但方便处理和亲事务。――公主兴许不知道,朝廷刚搬过来,还有一大堆事要忙,行宫不如外面清静。”
他偷偷压低了声音,分说了理由。
“好。那就麻烦你了。”鹿鸣一笑。
“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公主请。”阮奕没想到她那么干脆好说话,顿时松了口气。
鹿鸣敲了敲空间:【我们的计划,要不要告诉他?】
【鸿胪寺卿出使草原,一路陪伴你到大婚,诸多事宜,怕是瞒都瞒不住。】李世民悠然道。
【他姓阮。】嬴政淡声。
【争取一下看看。他都姓阮了,怎么好意思不帮你?】刘彻笑道,【如今国舅势大,居于丞相之位,乃百官之首。阮家作为过气的外戚,只当个从三品的鸿胪寺卿,动不动就远离中枢,外放西北。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这是天然的政治同盟。不然他不会这么积极地在这里等你。】
鹿鸣心里就有数了。
出宫时,武阳远远地向她点了点头,鹿鸣报以微笑。
晚间她邀请阮奕用餐,对方也欣然接受。
他们都换了便装,坐在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间,无形之中就亲近了几分。
“我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敬伯父一杯。”
“不敢当公主一声伯父。”阮奕忙举杯。
“按亲戚关系算,本来就应该叫伯父吧?”
鹿鸣打听过了,阮奕是她外婆兄长的儿子,称呼伯父没毛病。
“下官常年不在京城,忙忙碌碌的,一直没机会去看望公主。难得有此缘法,却不想是要送公主去和亲。唉……”阮奕长长地叹息,“关外苦寒,哪里是好待的呢?我都常常觉得受不了。”
“伯父去过戎羌的王帐吗?”鹿鸣顺便套情报。
“去过两次。”阮奕细细道来,“第一次是去结盟,送丝绸金银;第二次是启元北狩,我去交涉,希望能割地赔款,化解干戈……”
“化解了吗?”鹿鸣随口道。
“自然是没有。”外交官愁眉苦脸。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当然也得不到。这跟你的能力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输成这个鬼样子,谁还跟你化解干戈?”鹿鸣冷笑。
阮奕有什么法子,只能叹气,接着道:“马上第三次了,结果是去和亲的。”
鹿鸣故意问道:“和亲不好吗?和亲了就不用打仗了,我看朝廷都欢欣鼓舞。”
阮奕摆了摆手:“和亲了就不用打仗了吗?以前又不是没和过亲,每年都送钱送美人,送上一堆,不还是说打就打?大周的岁币,养肥了戎羌的兵马,肆虐大周的土地,滥杀大周的百姓,什么时候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