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专搞外交的,还算有几分见识。
“所以你不赞成和亲?”她问。
“我也不敢说不赞成。整个北方都已经沦陷了,还不是戎羌说什么,大周就得做什么。不然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
阮奕是朝堂之中沉默的大多数。他是主战派吗?显然不是,因为他不会打仗,而且他知道朝廷的战意衰弱,打也是输。
他是主和派吗?他当然希望和平,但是他知道以眼下的局面来说,无论是和亲还是赔款割地,都只是暂时的和平罢了。
敌强我弱,不过是逃跑的肥美羔羊而已,会不会丧于狼口,只看对方一念之间。
“你知道我们这这几个月打赢了两场仗吗?”鹿鸣试探了一下。
“知道,朝会上特意宣读了喜报。说实话,我很难想象,你是怎么赢的。”阮奕诚实道,“但战果是做不得假的。你赢了,戎羌就来求亲了。――这明摆着是釜底抽薪之策。”
“伯父明白,那大周就有救了。”鹿鸣舒了口气,斗志昂扬,“伯父想不想立不世之功,饮马瀚海,封狼居胥?”
“这个谁不想?但是……”
“先别但是,你就说想不想吧?”
“……想。”
鹿鸣笑吟吟道:“鸿胪寺卿这个职位就算干到死,也进不了中枢。整日奔波劳累,寸功未立,还要被胡人呼来喝去,奴颜婢膝,这样的滋味不好受吧?
“如今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伯父想不想跟我赌一把?”
阮奕可耻地心动了。
就像刘彻说的,鹿鸣和阮奕是天然的利益同盟,无论是亲戚关系,鸿胪寺卿的职权,还是他现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跟着鹿鸣混,与她达成一致,都没有坏处。
退一万步讲,如果她在草原惹了事,阮奕难不成能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吗?
而搞定了鸿胪寺卿,鹿鸣也就稍微安了点心。
第二日朝会,阿禄奇果然已经被放出来了,与戎羌使者一起,面见天子。
鹿鸣笑语盈盈地走了个过场,没有给任何人难堪。
和亲事宜正式敲定,没有人再置喙。
他们离开那天,太后娘娘亲自来送,一直送到了长江边的渡口。
“你……一路珍重。”太后今天打扮得很隆重,满头珠翠,环佩叮当,嗫嚅许久,只道了这么一句话。
鹿鸣还是一袭红衣,向她笑了笑,挥挥手,“舅母也珍重。我走了,不用再送了。”
太后终于落下泪来,比她装模作样的儿子要真实得多。
“祝姐姐一路平安,永结盟好。”
他们双双举起杯,演完了这场敷衍的戏。
楼船浩浩荡荡地带着几千号人并公主的嫁妆,从长江出发,水路接旱路,上岸之后化为百辆马车,千匹骏马,按部就班地向关外进发。
鹿家军从绀州出发,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车队,还夹带了一队军医。
这旅途太漫长,也太慢,鹿鸣半路上就觉得无聊了,打算找点乐子。
“去请阿禄奇王子过来。”
片刻后,阿禄奇闷闷不乐地骑马过来。
“干啥?”
“你马上就回到草原了,怎么不太开心?”
“关你啥事?”
“聊聊天嘛。闲着也是闲着。”鹿鸣笑嘻嘻道,“你们说好撤兵的,开始撤了没?”
“正在撤。沿路返回云州,撤向关外了。”
“你们得到了你们想要的丰厚的回报,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黄河边上,死的都是我的部族。”阿禄奇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不是还有一半吗?”
“那不一样!只有自己的部族才是最忠心的,其他人是其他部族的。”
【草原民族,多是松散的联盟。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会征到一起,每个部落出一部分青壮年,聚集到一起成为军队,然后由首领统一管理。平常都是散开放牧的。】李世民解释道。
【什么左贤王右贤王,大可汗小可汗的,都是这个道理。】刘彻补充道,【看上去是一支大军,说不定是十几个部落凑出来的。】
【阿禄奇损兵折将,心有不甘。】嬴政轻描淡写。
刘彻笑道:【当时你送到草原的信,说想用阿禄奇换太上皇,可汗不同意。他不肯失去这个身份尊贵的人质,哪怕新帝已经登基,但他派人去议和求亲,把你这个唯一打了胜仗的公主送嫁到草原去,以绝后患。你这一去,鸟尽弓藏,主战派哪还有一丝话语权?】
【权宜之计罢了。只要你死在草原,盟约一撕,照样南下。】嬴政道。
【这个可汗很聪明的样子。】鹿鸣思量着。
【也可能他手底下有了解大周朝廷的能人。】刘彻推测,【类似于中行说。】
鹿鸣故作不解:“你的那些部族,也活下来不少,等我们到了草原,和可汗谈谈,放我舅舅和俘虏们走,两边互换就是了,皆大欢喜。”
“你不是不打算换回你舅舅吗?”阿禄奇不解。
“他毕竟是我舅舅,我还能看着他死不成?况且我都在草原了,留着他还有什么用?他又不会打仗,除了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他还能干啥?”鹿鸣随口道,“而且放不放他并不要紧。你们从京城劫掠的百姓也有几十万吧?我想让他们都能回归故土。”
“你倒是好心。”阿禄奇脸色阴晴不定,思考了很久,“我会和大可汗说的。比起你们的百姓,我当然更想要我的部族。那都是雄鹰一样的儿郎,骑马放牧一把好手。”
“很高兴能和你达成一致。”鹿鸣不经意之间补了一句,“要是大可汗是你就好了。”
“什么意思?你可别想挑拨离间!”阿禄奇马上惊道。
“你想哪儿去了?你们才是父子,我不过是个外人,还曾经是敌人。”她笑着看他,“只是你更年轻一些,沟通起来比较顺畅。大可汗比我爹都大,都有两个王后了!我堂堂一个公主,嫁给他,还得做侧室,多难听啊!换了是你,你愿意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做侧室吗?”
阿禄奇:“……”
他可疑地沉默了。
“是吧?我猜你也不愿意。”她忧伤地叹气,“你也去过中原和江南,你知道那里的景色多美,东西有多好吃。而我们一路向北,对你而言是回家,对我来说呢,却是远离故土,再也回不去了。你看这光秃秃的山,风一吹全是沙土,三天晒下来我能黑成煤炭。――这才刚进云州吧?以后我怎么受得了?”
“刚进。”阿禄奇远眺,在风沙来袭时眯了眯眼睛,本是习以为常的场景,让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对比了一下中原的繁花似锦。
那确实没得比,比不了。
“殿下,前面就是玉门关了。”阮奕过来汇报。
【玉门关,是河西走廊的最西边,本来该是通往西域的最重要的关口。】刘彻眸光一凝,【往东北方向,就是必争之地河套平原。那里土壤肥沃,水草丰美,是最适合草原放牧的地方,而且也可以种小麦。黄河流经此地,灌溉方便,盛产马匹,易守难攻。戎羌的王帐,应该就在这一带。】
鹿鸣默默铭记在心。
“到了玉门关,你的鹿家军就不许跟上来了。”阿禄奇警惕道。
“我知道。”她温温柔柔地一笑,“出了关,可就靠王子你保护我了。”
“我保护你?你还需要我保护?”阿禄奇很惊奇。
“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嘛。也会生病啊,想家啊,水土不服啊……草原那么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你了。”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无比诚恳的样子。
刘彻噗地一声笑了,连声夸她。
【不错不错,示敌以弱,美人计用得很自然。】
绝大多数情况下,男人们都是很吃撒娇这一套的。
“你长得这么漂亮,大可汗会喜欢的。只要你安分一点,也不会随便死掉。”阿禄奇硬邦邦地说道。
“大可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能和我说说吗?”她顺理成章地问起来,“我怕一见面就留下糟糕的印象,那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他是整个草原的首领,像贺兰山一样伟大,等你见到就知道了。”阿禄奇的表情很奇怪,崇敬,但又不仅仅是崇敬,更多的是一种向往。
“他有什么爱好吗?兴许我可以投其所好。”她打听着。
“草原人都喜欢狩猎,大可汗也喜欢。他还喜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看人赛马,举行围猎……”阿禄奇列举的都是很多游牧民族共有的爱好。
尤其是夏秋两季,牛羊上脂肪了,膘肥体壮的,没有春天那么忙,也没有冬天那么冷,大家才有心情玩乐。
“我也喜欢狩猎,可惜一直没时间。我还给大可汗带了一把很精美的柘木弓,有两石的臂力才能拉动。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大可汗不缺弓箭,不过如果你送的那把弓确实很好,他应该也会喜欢的。”
“那就借你吉言了。谢谢你,你人真好。以后我在草原上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你吗?”鹿鸣眉眼弯弯,一笑起来,就像金陵月亮桥下的碧水,波光潋滟,粼粼生辉。
阿禄奇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才别过脸去,丢下一句:“草原没大周那么多规矩。如果你实在解决不了,可以来找我。”
还没等她道谢,阿禄奇就匆匆打马走了。
越往北走,越荒凉。
玉门关,在一个月的旅程后,总算近在眼前了。
土黄色的城墙灰蒙蒙的,分不清覆盖了几层沙土。斑驳的墙上依稀可以看见兵戈留下的痕迹,层层叠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鹿鸣下了马车,深吸一口气,好像能嗅到风里的血气。
云州都督李谙默默地在玉门关等候她,送她最后一程。
他肩膀上停着一只游隼,炯炯有神的圆眼睛盯着鹿鸣的方位看。
“这是隼吗?好乖。”鹿鸣好奇地瞧。
“公主喜欢的话,便送给你了。”李谙二话不说,拎着游隼的翅膀,把它塞进鹿鸣怀里。
“啊?就这么送给我吗?”鹿鸣吃惊。
“我养了12只隼,这只是其中之一。若非和亲事大,真想请公主去云州府坐坐。云州虽没有赣州那么繁华,但党参、杏子和当归,都很出名,尤其是当归,常年上供朝廷。”
云州都督指向陇右的方向,问她:“公主喜欢当归吗?”
“当归,谁不喜欢?”她好像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便答道,“我很喜欢。”
云州都督意味深长地一笑,笑得很短促,黝黑的脸颊像城墙一样充满岁月沧桑。他摸了摸游隼的羽毛,低声道:“这隼我养了七年了,还望公主好好待它。”
“我会好好待它的。”她认真点头。
“可惜云州府离这里还有五十里,不能耽搁了。公主保重,一路平安。”云州都督郑重其事地行礼,转身离去。
鹿鸣目送他远去,心里更有了些底气。
【老大,你养过隼吗?它的速度怎么样?能送信吗?】
第53章 专业夺嫡
李世民正要回答,刘彻就抢先道:【二凤那只闷死在袖子里的是不是游隼?】
这人就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世民也不介意,随口道:【那是鹞鹰。不过也差不多,都是天空的猎手,速度很快。我没有算过,但是它们捕猎时比箭还快。】
鹿鸣试探性地轻轻摸了摸游隼背部的羽毛。七岁的隼,年纪已经很大了,说不定在它的种族里是个老爷爷了。
它性子很温和的样子,任由她抚摸,只是抖了抖羽毛,头偏了偏,警惕地打量四周。
眼睛圆溜溜的,比白虎那个吃货看上去机灵多了。
【云州都督,是想让你用游隼送信?】嬴政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潜台词。
【他都说养了十二只隼了,想来很有心得。把自己养了好几年的隼送给小鹿,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况且,还特意提到了当归。】刘彻好奇地研究那只隼,左看看,右看看,很想上手摸摸。
鹿鸣让他出去尽情蹂躏游隼,笑道:【老大你要去和隼玩吗?】
【有的是机会。】李世民爽朗道,【我年轻的时候酷爱打猎,奔驰在山林里搜寻猎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怕水里游的,我都很感兴趣。有时猎了梅花鹿和野猪――不是说你们,也不图吃,就是觉得好玩。】
【我猎过麒麟和蛟。】刘彻玩笑道,【虽然后来才知道是犀牛和鳄鱼。】
【那也很厉害了!】鹿鸣崇拜道,【你们都很厉害!】
鹿家军恋恋不舍地驻足在玉门关,等车队的影子完全看不见了,才转向云州府去,随时等候鹿鸣的传令。
没有人注意到,那队军医混入了鹿鸣的车队,像几滴水,汇入了小河。
剩下的行程里,鹿鸣一路都在手绘地形图,做所有能做的标记。一向轻松写意的皇帝们也都留心起四周环境和方位的变化,分辨和铭记那些看着大同小异的山坡和水流。
她向阮奕取经,事无巨细地询问关于草原的情况。
“云州久经战事,从来没有哪年安稳过。所以大都督的权力比知州要大,可以随时调动兵马在云州境内巡逻、防守和出击。云州的常备兵马是两万府兵,单立出来的兵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样能保证足够的兵源。但是去年那场大战……”
阮奕委婉道,“太上皇御驾亲征,调动了京城、洛阳、云州、幽州等所有府兵,并征兵十万,凑齐了二十万大军,后勤供应多达百万众,浩浩荡荡出征草原。结果一无所获,白白消耗粮草,无功而返。正要回返的时候被戎羌可汗率兵打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连太上皇自己也……”
事实证明,外行不要领导内行。
真的。没有这个金刚钻就不要去揽这个瓷器活。
还御驾亲征?呸!
老东西要不搞这一出,把整个北方的州兵力全都掏空,也不会导致后来戎羌南下那么容易,如入无人之境。
说不定人家云州都督自己带兵都能守城守两月,等附近的援军。
结果这声势浩荡的,全送了。
他居然还好意思活着?
鹿鸣想起来就气得慌。
又走了五天,终于到了戎羌的王帐。
远处的祁连山云遮雾罩,山顶还有一些经年不化的积雪,像是戴着一顶顶白帽子,煞是可爱。
草原的温度比江南低很多,茂盛的青草无边无际,一碧千里,玉带似的河流点缀其中,流向远方。
鹿鸣把这画面印在脑子里,与地图一一比对,互相映照。
“去通报大可汗,阿禄奇王子与和亲公主来了。”
鹿鸣从阮奕那里学了点胡语,临时抱佛脚,勉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金色的王帐四周,全是全副武装的侍卫,看铠甲的制式,甚至像从天子亲卫身上扒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