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医生不太好糊弄啊,鹿鸣胡扯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吧?总有很多人和医书上写的不一样,对吧?兴许我就是很特别?”
三婶婶犹豫道:“你还是得褪去衣物,我才能确定此事。兹事体大,我不能轻率下决定。”
“我明白。”鹿鸣宽衣解带,她不熟悉这个时代的服装,落在长辈眼里,倒像是没有自己脱过衣服。――很合理,通常来说鹿鸣都有侍女。
瞒天过海的技能卡笼罩着她们,少年修长的身形暴露在医女面前。她点了点头,神色复杂:“转过身去。”
鹿鸣乖巧转身,把后背对着她。
“……好了,穿好衣服吧,别着凉了。这两天倒春寒。”三婶婶认真和记忆比对着,再三确认,和和气气道。
【过关了?】
【过关了。】李世民笃定,【她是医女,熟悉病人身体的细节。你本来就是鹿鸣,身上总有胎记、痣或是其它什么标记,你自己看不到,医女总是记得的。】
【那就好。】鹿鸣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医女长辈给她作证,这个性别和身份问题,就算解决了。这也就意味着,她从此得扮演一个男性的身份,她所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是基于男性的社会性别上。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她丢掉了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向男权社会低了头。归根结底,是她太怯懦了。
【其实等你稳住局势了,再恢复女装,也无人敢说什么。】
【并没有被安慰到,感觉好遥远啊。】鹿鸣闷闷不乐。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三婶婶向众人宣布了结果,全场哗然。叔公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肃静,灵堂喧闹,成何体统?此事就此揭过。”
又对鹿鸣嘱咐道:“――既如此,晚间辞灵摔盆科仪诸事,你要多尽心。你年纪轻,不晓事,叔伯们会提点你的。”
他温和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对着众人振声道:“此乃危急存亡之时,鹿家灭族事小,九江四十万军民,绀州上百万生灵,都寄托于我等的肩膀上。谁要是在这时候再生起阋墙之心,我必然亲手将他逐出鹿家,族谱除名,以儆效尤!”
众人唯唯诺诺,唯有一人反驳:“太爷爷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孙儿并无异议,也无意与小……小叔叔相争。只是孩儿有一事担忧,不吐不快,还请小叔叔多多包涵。”
【又是他。这辈分让我理一下,也就是说这骄傲的战斗鸡是我侄子?我辈分这么高的吗?】
【大概两代都生得晚。别打岔,听他怎么挑衅。】李世民又开始看热闹了。
“洗耳恭听。”
“不敢。冲之冒犯了。”这人假惺惺地说了句“不敢”,就开始叭叭叭一顿输出了。“太爷爷方才说,此乃危急存亡之时,冲之万分赞同。只是越是危急关头,越要三思后行,绀州生灵倒悬,水深火热,需要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来主持大局,才能安抚人心,团结上下,死守九江,以解危局。诸位以为冲之所言对否?”
【他说的其实有道理哎。】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李世民摇头,【听他胡扯,死守什么死守,总共半个月的粮食,我要是敌人我就围它半个月,什么也不干,就跟你耗着,耗到你弹尽粮绝,拖都拖死你。再抓一些附近城镇的老幼妇孺,每天推到阵前,射杀给城里人看……一个一个杀,让他们的哭声一直环绕在城门口。更甚者,烧一口大锅,把俘虏煮了分食……】
他没有再说下去,眼底是森然的怒火,跳动着,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老大?】鹿鸣弱弱道。
【没事,一些陈年旧事罢了。战场就是这么个地方,不是写写文章,谈谈阵法,好像自己博古通今,就能所向披靡似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稍有不慎,就是马革裹尸。你这个大侄子,大约没上过战场,下次你记得带上他,让他见识见识。】
【老大,我也没上过战场。】鹿鸣苦笑。
【你会习惯的。】李世民的声音温和下来,【唯有霹雳手段,才能保菩萨心肠。灭掉这些叛军,你才能保住整个绀州。孰轻孰重,你明白的。】
【……我明白。】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鹿鸣沉声道:“冲之是信不过我?”
表字冲之的年轻人直言不讳:“小叔叔从小到大,连兵书都未曾看过一本,所拿过的最重的东西大约就是一盏琉璃灯,我们要如何信你?”
“麻烦诸位,谁给我取几张弓来?”鹿鸣微微一笑,开了外挂,就像小智丢出了皮卡丘一样。
【上吧,老大,看你的了。请务必闪瞎他们的钛合金狗眼。】
少年从容不迫地卷了两圈袖子,露出苍白的手腕,骨节伶仃,实在纤细。
【这也太瘦了,不行,得好好吃饭,长得高高的,拒绝白幼瘦,从我做起。】
【安静。】
立时便有好奇的族人差了孩子去拿弓箭来,有一个垂髫幼童拿错了,还哼哧哼哧地抱着一把长剑。
“我们换个开阔的地方。”李世民颠了颠每把弓的重量,熟练地选了一把趁手的,提起箭筒。叔公率先而行,带众人到了一处能施展得开的地方。
“诸位可看到墙头的杏树了?枝头鼓了一朵花苞。”少年指着远处的围墙,众人定睛一看,纷纷点头。
“哪呢,我怎么没看到?”拿错剑的幼童跳了起来,被他父亲抱了起来,喜道,“我看到啦,杏树要开花了!”
素衣的少年身姿单薄,仿佛一棵迅速抽条的嫩竹,虽然长的太快,风雨太大,仍然挺拔沉稳,自有一番云淡风轻的气度。
他向后退了十步,又退了十步,一直退到百步的距离,才娴熟地搭弓拉箭,对准柳树的方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在众人眼中留下了一道灰黑色的残影,等有人意识到箭已经射到了墙外时,那朵杏花的花苞也消失不见了。
叔公派惊骇的冲之去取了墙外的箭,结果他空手而回,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小叔叔的箭射中了杏花,扎进了后面的柳树里……拔不出来了。”
没人笑话他前倨后恭,只有春风拂过这片空旷的庭院,发出OO@@的声音。
“那简单,我再把刚才那支箭射下来就是了。”少年言笑晏晏,举重若轻,又是迅捷的一箭。“好侄儿,这次你可以取两支箭回来了。我这次力道轻了一点,不会再扎穿那根树干了。”
【老大请收下我的膝盖!】鹿鸣拼命给他鼓掌,呱唧呱唧呱唧,手都拍红了。
呆若木鸡的众人总算回神,赞不绝口,文采斐然,分分钟能写出一篇《神射手赋》之类的东西。
“诸君可还有异议?”少年把被弦勒得微颤的手藏到身后,互相交握,面不改色。
【肌肤太娇嫩了,割手。这样不行。】
【哦哦,明天就开始军训!】
鹿家,再也没有一个反对的声音了。
“好,接下来,整个九江城,从即日起,听我号令。”少年清脆的声音有条不紊,毫无一丝一毫的紧张和恐惧,“坚壁清野,以攻为守。”
比起守城,他更喜欢进攻。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不就达到了守城的目标吗?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第9章 真相
【老大……】
“给城中新迁来的几户人家送信,悄悄地送,我今晚写给你。”
【那个我……】
“五龙山的土匪已经被我剿灭了,为防再冒出新的,抽出城中最精锐的一千兵卒,一千好马,月粮翻倍,肉食管够,由我亲自率领,明天下午就赶往五龙山练兵……”
【任务……】
“加派人手清点兵甲粮草,核实库房,动员百姓入伍,按人头数,十五岁到四十岁,健康的青壮年都要,凡表现突出立刻拔擢,不论出身,哪怕坐过牢也无所谓……巡查城内街巷,四面斥候撒出去,深入到……”
【奖励……】
“族里这么多青年才俊闲着也是闲着,都去领点事做,通报其它大族豪商,凡有意从军出仕建功立业的,我这里永远欢迎他们毛遂自荐……寒门士族也不要放过,广揽贤才,贴出招贤榜。深山老林非要隐居的名士也给我挖出来,名气越大越好,要的就是千金买马骨……”
【已经……】
“还有我打算建一支神弩军,要先选出一些神射手……”
鹿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闭上了嘴巴,安静如鸡地听着。
等他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在叔公的鼎力帮助下,给二三十个得用的族人发放完任务,天都黑透了。
他们跪在灵前,沉默了一会。
【你有话要跟我说?】
【我是想说,系统任务完成了,奖励也领到了,我们可以抽新的卡了。要是抽到光武帝刘秀,我们就不用这么努力了。】鹿鸣轻快地说。
【刘秀这辈子是只打了那一次仗吗?】
【那倒不是……】
【他的军队没死过人吗?】
【也不是……】
【那么,你这一辈子会只打这一次仗吗?一战定乾坤?】
【……】
【如果抽到的不是刘秀怎么办呢?】
【……】
【你今日骑马来的路上,兴许是太过紧张,所以没有看到路边堆砌的白骨。他们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有的还是婴儿,那是活不下去的父母易子而食。】
【对、对不起……我不该抱有侥幸心理……】鹿鸣忍着泪。
【我、我们的肩膀上,担着千家万户的生命和未来,稍有差池,就是几十万人的生死。我赌不起,也不敢赌。――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个游戏,是数据,是一场梦,可是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地活。该醒来了,小姑娘。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
仿佛当头棒喝,敲得鹿鸣整个人都有点懵。或许是出于某种蜗牛的自我保护,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跟着李世民的计划走,浑浑噩噩,宛如游戏里的像素小人,在地图上溜溜达达,遇到一个任务就完成任务,随波逐流。
从始至终都缺少一种真实感,她与世界是隔离的。隔离他们的,是她的迷茫、恐惧、无所适从。
这里不是她的家,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没有一点归属感。
好可怕。太可怕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血、尸体和白骨?她现在抬头看到月光,都觉得那像白骨的反光,冷冷的,好像会吃人。
李世民叹了口气,潜入意识深处,把装鸵鸟的鹿鸣踢了出来。
【要哭去外面哭,还能搏个孝子的美名。】
鹿鸣也不想哭的,天天哭像什么样子,但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即便她竭力咬牙,不愿意发出任何声音,即便她擦了又擦,袖子都湿透了,还是没有用。
连精力不济早早睡下的叔公都被惊动了,拄着拐杖来看她。
老人家俯下身,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乖孩子,真可怜……”
一句“可怜”又惹出更多泪来,鹿鸣摇头哽咽道:“对不起……大晚上惊扰……叔公了……”
“看你白日里百步穿杨、智珠在握,叔公欣慰之余,又觉得陌生难过,现下看你哭得狼狈,才确定,是我的呦呦回来了。”
呦呦是鹿鸣的小名,她从小到大,爸爸妈妈总是这样叫她。
“以后、以后有了字……还有人叫我呦呦吗?”鹿鸣泣不成声。
“有啊,有的。”叔公低低柔柔地缓声,苍老的声音与布满皱纹的手一同安抚着她,“你永远是叔公最爱怜的呦呦,鹿家的掌上明珠,无论你是男是女,是躲在家里偷偷地哭,还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都是我们一直记挂在心里的那个孩子。”
“那我以后的字,可不可以就叫‘呦呦’?”她眼巴巴地问。继承自父亲的丹凤眼,是她脸上最出色的部位,如今洇得红彤彤的,倒像是只委屈的小兔子。
“傻孩子,尽说胡话。”叔公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呦呦风寒时被苦药熏出眼泪,红着眼睛勉强灌下汤药,继而就被长辈们用蜜饯果干哄得破涕为笑。她是父母的爱女,被万千宠爱着长大,从来没有吃过一点比药苦的东西,她从哪里学来的超神入化的箭术呢?更别说她一个人杀光了五龙山的土匪,她哪有这本事呢?
可是他怀里的这个爱哭鬼,连受了委屈不肯说的表情都一模一样,明明有手帕偏要用袖子擦眼泪的习惯也从来没变,又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呦呦呢?
“我记得你两岁的时候还没有门槛高,每次都要爬半天……”
“是三岁啦……我两岁的时候在京城,您还没有见过我呢。”鹿鸣用手揉了揉眼睛,试图控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在长辈面前不要太丢脸。
“啊,好像是三岁,叔公年纪大了,很多事都糊涂了。”他笑着,眼尾的皱纹温和地显现,不紧不慢道,“我就把你抱到我腿上,给你念《诗三百》。你学的第一首诗就是《鹿鸣》……”
“不是《关雎》吗?”鹿鸣想了想那没有标点的竖排版繁体字,觉得头大,“因为生字太多了,所以我就不读了,后来翻到《鹿鸣》,发现生字还是很多,气得我把……”
“气得你把书给扔了。”叔公笑呵呵,“你父亲看到了,训斥你好半天,我就说了句‘孩子小不懂事’,他就反过来抱怨我做长辈的太过宠溺……天可怜见,谁家有呦呦这样玉雪可爱的小仙童,都会宠上天的。我说的对吧?”
“您嘴里的宠上天,就是亲自教我读书写字画画操琴,从父亲手里抢教学时间,为了到底临什么字帖讨论半天吗?”鹿鸣把眼睛都揉疼了,下意识地撒娇道。
“他非说飞白太过妩媚灵秀……”
【哦?】王羲之铁粉头头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哼唧。
“……像凤凰一样,不适合你的性格。一味模仿,反而束手束脚,写得再好也还是飞白,失去了你自己的味道。”
【哼。】外号是二凤的某皇帝不服气。
“所以后来我自我成才,学了个‘四不像’。”鹿鸣自嘲,“干什么都没天赋,又没有恒心,琴棋书画样样都学,结果样样稀松,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
“不,你的箭术,不知道是哪位名师教的,已然是当世一流,臻入化境。”叔公由衷感叹道。
【算你有眼光。】
鹿鸣却低下了头,强笑道:“太晚了,叔公先安歇吧,您向来觉少,丑时就会醒了。”
“我只是不放心你。”
“我没事了,哭完就好了。”鹿鸣对他露出笑容,腮边泪痕都还没干。
这么乖的孩子,又怎么让人不心疼呢?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终归是自家的孩子。叔公耽搁许久,慢吞吞地离开了,放下了心底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头。
鹿鸣对着香炉出了会神,看着那火星退到了底部,逐渐湮灭。她想要爬起来,却因为跪了太久腿脚麻痹,踉跄着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