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往后一躲,隔着小方桌黛玉也不能做什么,只好收回手,叹了一声,“可惜慧音了,那么才学智博机灵活泼的女孩,入了这么一个家门,如鱼入了沙漠,花到了冬天,也觉得无力。”
胡家夫妇不睦,这不是什么秘密。偏这门亲事乃天子所赐,无人敢直说。
宝钗的心慢慢沉坠,“那也是她的命”,她这样安慰自己。
马车到林府的门口时,帘子掀开,宝钗先搭着丫鬟的手下车,却看见府门西侧站着一位留着几根胡子的中年男人,天气渐冷,他衣着单薄,束手束脚地站在仆人当中。
他看起来面生,宝钗多看了两眼,然后就伸手向黛玉,“凳子在这里,踩稳点。”
黛玉身形很稳,连凳子都没踩,长腿一伸就轻跳下来,“咚”一声把宝钗吓一跳。
“我还以为你摔了。”宝钗长眉微吊,嗔他一声。
黛玉笑着牵了她的手,“我好着呢,就算是醉了也不会走不稳当。”
“是,是我多此一举。”
“哪里,我甘之以饴。”
夫妇二人说说笑笑,四周的仆人都神色如常,唯有缩立在府门西侧的贾雨村吃了暗惊。
他自从告发柳秋之后,朝廷念他有功,又补缴了贪污的银子,于是只贬谪为青州司马。
贾雨村自以为逃过一劫,往后再攀上其它大树,何愁不升官进爵。没想到青州府的贼人连日光顾他的府邸,吓得一家老小哭爹喊娘。贾雨村也后怕不已,思来想去,将妻儿送回老家庄子,自己回京寻求庇护。
这一路赶路凄惨无比,店也不敢投,饭也不敢吃,只闷头赶路,到林家门前已落魄如乞丐,连门房都鄙视他。
贾雨村心中萧索,只盼着林黛玉能救他一把,故而巴巴地在门口等候。
等了半日,才见到一辆二马并驾的马车缓缓而来,一位姿容绝美的年轻妇人下车,贾雨村偷瞧,呼吸一屏。
她又朝自己看了两眼,贾雨村不由心喜,挺了挺背,拍了拍自己的衣裳,却见黛玉从车上跳下来,牵着那佳人的手低头说笑。
原来是他后院的人,贾雨村忙低头不敢看,心里失望,又有些不甘。
有人上去和黛玉禀报了,黛玉朝贾雨村看去,眼底诧异,但很快就平井无波。
宝钗知道黛玉有事,捏了捏他的手,“我等你回去吃饭。”
于是先提步进去。贾雨村在她走过府门时闻到了衣服上的馨香,使劲嗅了嗅。
黛玉已经走到了贾雨村的面前,见他吸鼻皱脸,惑然问道:“贾叔在闻什么?”
贾雨村陪笑拱手,“在闻林府的书香。林家先有探花,后有榜眼,言情书网并不虚传。”
这明显是奉承话,黛玉一笑而过,“贾叔请,门房有规定,若非所请,没有名帖都不放人进来。今日父亲不在,我又出门拜寿,竟让你等候了这么久。”
贾雨村微佝偻着身子,“不敢不敢。下人们守规矩,方是大家之样。林大人和贤侄为国事忙乱,是我叨扰了。”
已进了林府,黛玉也腻烦兜圈子,“有话直说。”
贾雨村忙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声情并茂,几近涕泪横流,“贼人要取我的性命,我是罪人,本不足惜,但还有一桩秘事,我埋在心里,一直没说,恐耽误贤侄大事,便拼死赶回京城,特来告知于你。”
黛玉脚下一滞,立刻酒醒了,“那日你为何不告诉我?”
贾雨村唯唯后退,不敢回答。
此人老谋深算,黛玉揉了揉眉心,回转笑容,高声吩咐道:“来人,搀贾叔下去梳洗饮食,好生服侍,不可有半分不敬。”
扭头含笑对贾雨村道:“贾叔一路辛苦,换了衣裳吃过饭,我们再说也不迟。”
贾雨村正是又累又饿,求之不得,忙伸手掏进破烂衣襟,拿出一本被烧掉一半的账本。
“这是偶然间在柳秋家的火盆拾的。”
“上面记载着什么?”黛玉接过问道。
“虽被烧了一半,但字迹犹可辨认,上面记载的是军械!”
黛玉双目圆睁,急速翻阅起这被火燎得发黑的账本,只见上面清晰可见记载着“皂甲八十副”“羽箭五百”“马五十匹”等。
柳家贪污的钱全去买了军械?朝廷禁止军械买卖,他们从何买到?这背后似乎又关联着太子......
纷杂问题冲向黛玉的头脑,他将账本掖入自己的怀中,问贾雨村:“何时得这账本?”
“约莫三年前,我去和柳秋议事,却见屋中火盆燃着账本,我以为是失手掉入,拣了起来,却发现其中记的东西不得了!”
“贾叔有功,请暂且休整歇息,天黑时父亲将回,我再为贾叔引见。”
贾雨村大喜,投石问路奏效,他心满意足地跟着下人去了。
宝钗回房后,便立刻要水沐浴,洗去一身酒气。
丫鬟们捧着晚饭进来,宝钗由着丫鬟给自己系上衣带,扫了一眼,便道:“叫厨房做几样清淡新鲜的菜来。”
“为啥呀?”莺儿嗅着饭菜的香味,口水都要留下来了,“这多香啊!”
“今天喝了酒,他肯定喜欢吃点清淡的。”宝钗自言自语道,叫莺儿端着这些饭菜去和底下丫鬟分食
又自己亲自到厨房嘱咐,“有新鲜的河虾,就清炒吧,不用重盐。再蒸上一盘排骨,先用梅子酱腌透。再炒几样青菜蔬果,别搁重油。对了,还要一碗甜牛乳,上面铺上红豆泥。”
厨房总管的张婶子看见宝钗亲自来吩咐,惊得从凳子上弹跳起来,听她句句吩咐,搓着手连连应了。
宝钗笑道:“你做的饭很好,这会子又叫你另做,实在是辛苦了。”说着就叫人给了几百钱。
张婶子不敢接,被硬塞在手里,她喜得念佛,“咱们伺候主子的,能有这样的体恤,做多少次都愿意。少奶奶刚才点的菜,少爷平日也爱吃,少奶奶真是有心了。”
待到厨房做了新的饭菜出来,宝钗也已饥肠辘辘,还是打发人去请黛玉。
暖月回来道:“少爷说了,今儿事忙,少奶奶自己吃便好。”
宝钗满心等候,听到这话不免失望,只好装了食盒要叫人送过去。
暖月摆手道:“少爷已经在老爷那边吃过了。”
宝钗闻言“嗯”了一声,半晌没说话。莺儿吃得饱极了,一蹦一跳地进屋,却看见宝钗独自倚靠在窗下,对着月光举杯。
“呀!奶奶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莺儿扶起倾倒的酒壶,里面已经没有一滴酒了。“今天已经在胡家喝了许多,再喝可要醉死了!”
莺儿说话很孩子气,宝钗听了痴痴地笑,手托着腮看向天边的明月,“莺儿,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嗯?”
“你看,明月由圆变缺,再由缺变圆。但人心总是不足的,有了圆满就想要更圆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至莺儿要贴至桌边才能听见,“我已经嫁给了他,就要知足啊......”
第37章
自从那位面生的中年男人来后,黛玉就日夜繁忙,远胜寻常。
常有人夜里还来拜访,惊醒夫妇二人,黛玉就索性搬到书房里去睡。
宝钗甚少听黛玉说起他在忙碌些什么,自己也不会去问,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方天地中。
她一向安之若素,除了上次喝了醉酒,并无其他出格行为。
莺儿却格外着急,寻机和宝钗说道:“少爷搬去书房睡了,这些日子也不来后院,姑娘快寻个由头找他去!”
宝钗穿着淡蓝色的家常衣裙,天气渐冷,披上一件青色外袍,素雅庄重,靠着炕上凭几做针线。
“他这些日子那么忙,我怎好去打扰他呢?嫁作人妇,就要体贴丈夫,闲时以女红针线为要。”
莺儿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宝钗得空也教导她,怕她平日被自己给惯坏了。
“我知道――”,莺儿拖长音,“可是不仅要体贴丈夫,也要绵延子嗣啊!”
宝钗瞪她,“你这丫头真是疯了,不知道我上次喝醉酒说什么给你听了,你现在每日必要提一次生孩子!下次一定不说给你听了!”
莺儿笑嘻嘻给宝钗捶背,“我从小和少奶奶一起长大,不说给我听,说给谁听?我知道少奶奶觉得少爷不体贴,那不如生个孩子,说不定感情能更进一步......”
宝钗烦了,正好薛姨妈打发人来请。
宝钗叫暖月去和黛玉说,暖月回来笑道:“少爷说少奶奶自便,回去替他给岳母大人问个好,最近事多不能过去,待过年时去给姨妈拜年。”
宝钗原本已经上了马车,听说后掀开帘子说道:“过年久着呢,这才冬日里头一场雪。这人定是忙昏了头脑,回去煎一碗参汤给你们少爷送去。”
说罢手一松,帘子拍下几片雪花,暖月和几个丫鬟交换了一下眼神,齐齐笑了,“少奶奶原来还是有脾性的。”
宝钗性格平和稳重,舍得给下人小惠,故而嫁过来将近两月,已得后院大多下人的人心。
故而厨房还真熬了参汤过去给黛玉,黛玉伏案比对从柳家搜检出来的其余账本,闻到参汤的味道,蹙眉抬头,“谁叫送来的?”
书房专门伺候笔墨的丫鬟雪雁在一旁研磨,笑道:“自然是少奶奶。”
“她今日不是回娘家去吗?”
“少奶奶心里头惦记着少爷呢,怕少爷劳碌太过,才专门送来了参汤,这是好事。”
说着,雪雁将宝钗说过的话学给黛玉听,黛玉失笑,继续埋首,“原来她也有脾气啊。”
薛蟠要娶亲了,薛家也不好继续住在贾家的屋子了,但薛姨妈又不想搬远,毕竟王家不在京中,就只有贾家一门厉害亲戚了。
于是在离贾家不远的街巷寻了一间宽阔宅子,原主人刚修饰不久,却不知为何急于脱手,给出的价格也实惠。
薛姨妈和薛蟠欢欣地买下了,命下人洒扫铺陈,选了吉日便入住了。
宝钗也是因为这次乔迁才被叫回家,她参观完薛蟠的婚房,心里叹太奢侈了,不过看薛姨妈高兴,她也没说什么扫兴的话,一概顺从母亲。
“我的儿,”母女二人挽着手在花园子里走,薛姨妈问她,“你嫁过去也要两个月了,可有消息了?”
宝钗摇头,她也不用说什么,只要装出羞郝又担忧的样子。
薛姨妈果然宽慰她道:“也不急,才两月而已。孩子的事,只有夫妻两个床事和睦,就有缘分。你们夫妇俩还好吧?”
对上薛姨妈探究的眼神,宝钗都不知怎么回答。
她是大家族养出的娇女小姐,在床事是大方淡漠。黛玉若是有意,她就大大方方地奉迎,若是无意,她也绝对不会去纠缠索欢。就像他搬去书房住了,夜里就算宝钗想他,也不会着人去请。
当着亲女儿的面,薛姨妈也不藏着压着,“你别太拘束,夫妻敦伦之事是寻常事情,用不着觉得羞耻难言。我知道你是最稳重持礼,但要是夫妻相敬太过,你矜持我也不说,可如何能成事?你说是不是?”
宝钗垂首应是,面上也没惊动。
其实黛玉并不像贾家男子那般好色,他自幼被教导君子自持,对那床帏之事不甚热情,清高惯了,真的和天上的神仙一样。
薛姨妈瞧着还是不放心,不厌其烦地说道:“出嫁之前我就教导你,还是尽早生下孩子好,等年纪大才生,就更辛苦了,那时还要提防妾室庶子女,那时候才是打断了牙和血吞......”
“是,是,娘我都知道了。”宝钗忙剪断她的话头。
薛姨妈上了年纪后越来越唠叨,薛蟠总是不耐心听,都快成亲了还在外头吃酒不回来。宝钗虽也烦,但还是陪着母亲说说笑笑逛花园子。
“对了,金陵来信了,你二叔家的弟弟妹妹要上京来。”
“蝌儿和琴妹妹?”宝钗惊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有人陪着母亲,他们赶得上哥哥的亲事吗?”
“自然赶不上,不过能赶得上过节。”薛姨妈心里有盘算,“你二叔过世几年了,二婶又是不治之症,蝌儿年纪轻,自然要投奔我们来,往后我给他说一门亲,也算是我半个儿子了。你就多了一个兄弟,在林家也不会受欺负。”
宝钗哭笑不得,“娘,谁在林家欺负我了?”
“莺儿都和我说了。”薛姨妈细细抚着爱女的鬓发,目光慈柔,“齐大非偶,你自然会委屈,娘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来,为你细细筹谋。”
“回去得打那丫头。”宝钗这么说着,偎依在母亲怀里。
到了酉时方回到林府,暖月在二门处等候,宝钗扶了她的手,奇怪道:“你不是伺候少爷吗?怎么来这里?”
“少奶奶嫁过来,我便是少奶奶的人了。”暖月姿态放得很低,“少奶奶,有人给林府送了一头鹿,老爷叫你和少爷过去吃鹿肉。”
宝钗一听是林如海的吩咐,匆忙回去洗去浮尘,换了家常衣服,来林如海的正院。
家中人少,住得也宽敞。林如海住在府西侧,离东侧黛玉和宝钗住的院子有些远,宝钗赶到的时候微微喘。
门口两侧立着好几个表情惴惴不安的丫鬟,她们看到宝钗来了,如蒙大赦,“少奶奶来了,少奶奶来了。”
宝钗一头雾水,暖月上来悄声道:“少爷正和老爷置气,少奶奶当心。”
宝钗眼睛微眨,提了一口气,放轻了脚步,缓步进去。
屋里已经点灯,林如海坐在上首的太师椅,手点着檀木桌。黛玉坐在左侧的首位,手撑着膝盖,脸朝向一侧,一声不吭。
“给父亲请安。”宝钗给林如海行礼,余光又瞟向黛玉。
他看到自己来,坐直了身子,唇仍紧紧抿着,眉眼绷着,不见往日悠闲轻松。
是出了什么事?惹得他这般不快?
“坐吧。”林如海对宝钗如往常和煦地笑,示意她坐在黛玉的身旁。
丫鬟们动作很快,抬上几张高脚桌,饭菜琳琅满目,肉香扑鼻,宝钗却食不知味,偷眼看黛玉,他也没吃多少。
他发觉宝钗看向自己,嘴角牵起,“鹿肉温补,多吃一些。”
还亲自夹起肉块放在她的碗里。
林家信奉食不言,宝钗垂头说了一句“多谢”,便不敢多言。
饭罢,林如海的目光落在宝钗身上,宝钗忙站起来,“父亲可是有话吩咐?”
“昨夜我梦见了黛玉的母亲,她递给我一个襁褓,说林家很快就能有新生儿。”
宝钗明白弦外之音,低头道:“儿媳明白。”
黛玉看看父亲,又看看妻子,皱眉道:“爹,别说这些虚无缥缈……”
林如海呵斥道:“那是你母亲托的梦!你早该把心思放在正经事情上,别惦记什么公主小姐!”
黛玉立刻辩解,“我再三声明过,我和端阳公主不过是诗画上的交情。胡人说要和亲,难道就把端阳公主嫁过去,他们就能俯首陈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