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闻言心头仿佛被寒冰浇过,端坐的脊背微微伏下来,颤声,“你就是这般看我的吗?那你又有何不同?你和端阳公主书画相投,也格外欣赏慧音,无论是娶了谁,你也会像待我一样待她们,甚至还要更殷勤,不会一连不回来几日!”
听着她的指责,黛玉更是怒火中烧,眉目含怒,“你说得很是。我们不过是阴差阳错成为夫妻罢了,也不是非彼此不可,往后利尽之时,定然是劳燕分飞,各自寻路!”
到林府时雪下得愈大,暖月上来扶着夫妇俩。宝钗先探身下车,黛玉随之,二人皆面无表情,比出发前还要气氛紧张。
暖月心里暗暗叫苦,这差事真难当,老爷还叫自己督促夫妇俩早日生孩子,这何时能做到?
黛玉也不回院,往书房里去了。宝钗眉眼淡淡,自顾自地回了后院。
“风雪大,将门窗关紧,别让人进来。”
文杏“哎”了一声,又笑道:“仔细少爷来呢,看门的丫头可要仔细。”
宝钗原本走向浴房,刹住脚补了一句,“他来了也别给他开门。”
屋里众丫鬟暗暗吐舌,少奶奶这般好脾气,今日怎么气成这样。
接下来几日皆是如此,暖月只好回禀,“我无能,办不来老爷吩咐的事情。”
林如海微惊,“宫里已有了消息,端阳公主带发在皇家佛院修行,陛下自选了宗室女和亲。还有何事叫他们别扭的?”
胡鹤岭被刺杀后病在家中,公事皆落在他头上,也无暇细思小儿女心思,于是安抚道:“无妨,我并不怪你。你也大了,听说你爹娘来赎你出去嫁人,我允了,嫁了人后仍来家中做事吧!”
暖月闻言喜出望外,忙和林如海磕了头,回去找她爹娘商议了去。
宝钗也听说这件事,莺儿和她耳语道:“我原以为暖月是老爷要给少爷做房里人,没想到现在要把她嫁出去了。”
宝钗临窗拿着银剪子裁剪一盆梅花,淡淡道:“我们这位少爷可是一位妙人,哪里就允许人硬塞给他了?他一定要一个心灵相通的知己才好。”
那日马车上争吵后,宝钗气呼呼回去。第二日起来就后悔了,黛玉还是待她极好,愿意为了她去请旨,甚至和长辈力争。
而且梁嬷嬷又派宫女知会她,不知道是谁给端阳公主出了主意,端阳公主竟向皇后娘娘乞求出宫修行,为病重的太后祈福。皇后娘娘百般劝告,端阳公主只不听,最终还是带发修行去了。
宝钗一听就知道是谁出的主意,细细想来,这个逃避和亲的方法比嫁给黛玉的主意要好许多,就单在名声上,端阳公主就挣得一个纯孝的好名声,比逼人贬妻为妾好听几百倍。
那么自己就要和黛玉接着过日子,这么拧着也不好。她有意求和,但黛玉身边的小厮告诉她,这几日要办一件要紧事,书房要会客不能进。
宝钗铩羽而归,只能送些东西给他,略表心意。
她转了转梅花盆景,见旁无杂枝枯叶,红梅的颜色如胭脂般鲜艳,满意地点头,吩咐底下人,“将这个抬去少爷的书房。”
又点了搁置在炕下的一盆水仙,“将这盆水仙送给佛堂里的妙玉师父。”
莺儿微讶,“送给那眼睛在头顶的尼姑做什么?这可是进贡的盆景,要不是咱们家大爷娶了夏家姑娘,可还没有呢!”
“咱们不是小气人,送一个过去又如何?”宝钗浑不在意,她觉得妙玉的性子其实和黛玉很像,妙玉又受黛玉待见,于是便有意示好。
莺儿只能道:“那便送过去吧。好在咱们薛家有夏家大奶奶,以后要花儿草儿还不容易?我之前听人说桂花夏家,还以为只有桂花呢,没想到梅花兰花都有。”
她说得有些骄傲,宝钗却蹙眉打断,“莺儿别说了。你亲自去送花吧。”
不知怎的,她不太喜欢夏家,前些日子薛家欢欢喜喜娶了新妇,她也略坐着就回来了。
林如海新提拨了一位管事丫鬟,叫做双雁。她先来拜了少奶奶。
宝钗温言叫她起来,拉着她的手问了爹娘家中事宜。
双雁也是家生子,跟在暖月身边学着管事很久了。
“老爷叫我好生侍奉少爷少奶奶,暖月姐姐嫁人了,我便和莺儿姐姐们学着侍候吧。”双雁很谦恭。
宝钗笑道:“不必跟在这头,少爷常住在书房里,你到那边小心侍奉就好,平日少爷的喜好,暖月可有和你说明白了?”
双雁却小脸一白,挨着炕沿跪下,“我先是少奶奶的人,自然是侍奉您了。”
宝钗扶她起来,“你不必这么紧张,非我挤兑你。实在是少爷事情多,总是住在书房里,所以才叫你去的。”
“我并不去,老爷叮嘱我,只管伺候好少奶奶便好了。”双雁坚持道。
宝钗作疑,歪头一想,方心里神会,嘴角荡出笑来,也不强要求双雁了。
黛玉和胡惟清在城外西郊骑马,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溪疾驰出暗林。
“不骑了不骑了!”胡惟清在马上颠得五脏六腑紧紧绞在一起,出了密林就勒紧缰绳,直喘了气。
黛玉却闷着声继续奔去,马鞭抽打着空气,发出劈啪声,马蹄在雪地踩出深深的痕迹。
胡惟清等候了半个时辰,方见黛玉归来,不由骂他,“你真是疯了,寒天冻地的,出来骑马也就算了,还骑这么久,倒了一个雪窟窿,叫你连人带马地栽倒!”
黛玉呵气成袅袅水雾,“我朝自古有文人监军的传统,我们也是要出将入相的,你不勤练武艺,往后如何立功?”
“也不这么练的。”胡惟清嘟囔着,“我知道你心里烦,太后病笃,谏言陛下不能轻易动摇国本,所以军械案查不下去了。”
黛玉“嘁”一声,“我会为这事烦心,我家是纯臣,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为何会烦?”
胡惟清同样“嘁”一声,“我心里担忧你,你却不是为这个而烦,叫我白操心了。那就不和你说了,我先回家去,我家夫人已有了身子,我得回去陪着。”
黛玉扬眉,“慧音怀孕了?恭喜恭喜!”
胡惟清挠挠头,笑道:“两家人催得紧,慧音就和我说要一个孩子吧,可不是我逼迫她的。”
黛玉轻笑,“慧音是极有主意的人,还有你逼迫她的时候?”
胡惟清挽着缰绳慢慢赶着马走,话里有掩盖不了的笑意:“之前知道要娶她的时候,我心里还紧张呢,娶了这么一位杀伐果断的姑娘,往后可怎么办呢?但慧音待我还是很温柔,而且管家也很有一套,既不严苛也不宽纵,家风大齐,我心里只有十分的佩服。”
黛玉嗤嗤笑,“看你这别扭劲。”
“真的,我听说之前皇后娘娘还有意将她嫁给你呢,还是要多谢你去娶了薛家那位姑娘。”胡惟清真诚地道谢。
他的话叫黛玉想起了宝钗,其实最近他的日子很清闲,却不想见她,连叫她进书房都不愿意。
奇怪了,之前慧音和惟清各自有偏见,现在已经如胶似漆。而自己和宝钗新婚那时还算是恩爱夫妻,现在已经相看两厌。
黛玉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慨,策马与惟清别过,回了家。
门口有人张望着,黛玉认出是张四。他心里一沉,张四被他指派给宝钗差使,可是宝钗出了什么事?
他忙往前,还未下马就问:“张叔,这是怎么了?难道内院出了事?”
张四带着皱纹的脸笑得舒展,“少爷,大喜!少奶奶有了!”
第42章
黛玉睁圆了眼睛,翻身下马,阔步进门去。
“少爷请的太医今日来诊,恰好诊出了喜脉。不过月份还小,太医说要仔细护养着......”张四紧跟在后头,喜滋滋说道。
黛玉听说仔细护养,又有些紧张,加快了脚步。
过了二门张四就没跟上来,看着有几日没来的正院,黛玉忽然脚步凝滞,仰头看向高墙。
侧耳细听,里头笑声不断,有人在讨赏,被给了大方的赏赐,于是一个劲地说着吉利话。暖融融的香味越墙飘到鼻尖,是梅花香。
黛玉吞吐了一口冬风带来的寒气,不料却激得肺腑受寒,不禁咳嗽起来。
守门的丫鬟捧着赏银探头出来看,看清了来人后登时大喊道:“少爷来了!恭喜少爷!”
声音传过整个院子,屋里的人一定听见。
怎么会有这样腔门大的丫鬟?黛玉有些埋怨,提步往里走。
院里丫鬟纷纷笑着见好讨礼,黛玉偏冷着脸低低咳嗽,往屋里去了。
掀开帘子后宝钗已经迎了出来,黛玉举目望去,几日未见,她似乎瘦了些,下巴也显出了尖。
宝钗也在看他,他向来清瘦,这阵子更是清癯,肤白若雪,从外头带来一身寒气,又握拳咳了没完,分明是病得不轻。
她大吃一惊,“你身上不好?叫太医来看看吧。”
“无妨。”他着意冷淡着,提起道,“我听张四说,太医已经诊出了喜脉。”
“是!”宝钗欣喜地朝他笑,“我有我们的孩子了!”
黛玉眼睛往下瞧,扫过她还平坦的小腹。
宝钗伸出手来牵他,黛玉自己握了一下五指,只觉得冰凉刺骨,于是绕过她往寝屋里去。
宝钗被他这么一拒,微微有些失落,见他打着那葱绿软帘子等着自己,复笑了起来,探身进屋去。
屋里暖热,熏笼上平铺着一件男子款式的寝衣。
“这是我亲手做给你的。”宝钗看他盯着那寝衣看,含笑说道。
黛玉“嗯”了一声,解了外袍,“做针线劳心劳神,以后叫别人做就好了。”
宝钗看着他一边说一边低头脱靴子,于是便上来搭把手。
黛玉拦住她的手,“靴子上挂着冰,仔细冻到你。”
他迟疑了一会说道:“妇人有妊肯定得辛苦,你心里可有数?”
宝钗坐在他的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臂膀上,“自然清楚。我愿意生,这是你和我的孩子。”
黛玉拿着温热的巾帕擦去手上污迹,待手暖热干燥,才轻轻抚上她的背。
宝钗久久没听见他说话,悄悄抬头观察他。只见他俊眉微低,眸色沉沉,盯着自己的发顶。
看见宝钗偷偷抬眼看向自己,黛玉绷直的嘴角忽而有了上扬的弧度。
“别生我的气了好吗?”宝钗见机行事,伸了手臂去勾他的脖子,“是我不好。”
“你没有……其实细细想来,你也没有什么错处。”黛玉顺着台阶下了,亲了亲宝钗的额角。
“夫君和宝玉自然是不同的。”宝钗见他话里仍迟疑,想要进一步说开当日的争吵。
“不同在哪里?”
黛玉往炕边的引枕倒下,他骑了许久马,腰腿酸疼,神思微倦。
宝钗趴在他的胸口,听着炭火噼啪的声音,小心道:“夫君比他好许多倍,我虽是宝玉的姨表姐姐,但还是觉得,宝玉差你远了。”
黛玉的手按着太阳穴,“那以后遇到比我还好的怎么办?”
宝钗一怔,“什么怎么办?我已经嫁给夫君,还要给你生孩子了!你要是碰见比我更好的,难道还要放我离开吗?”
末尾的声音带着上扬的语调,似撒娇又似埋怨。
黛玉抚摸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儿,笑道:“我从未想过与你分别――就算是那日争吵后。”
宝钗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低低道:“夫君以后不要总是不来,夜里我也会想你的。”
“我也想你。”这并不是谎话,他一向洒脱,却也会相思。
宝钗笑个不停,抬头给他揉着太阳穴,“这样便很好嘛!以后夫君有什么话就与我说好吗?不要生闷气,再与我吵架了!”
“那你凡事可与我商量吗?”
宝钗噙着笑认真点头,低头去亲黛玉的颊侧。黛玉轻轻地撑着她的身子,叫她的小腹不被压着。
外头风雪交加,已经是腊月底。
由于黛玉亲自嘱咐过下人,治办年事时众人皆勤勤恳恳安分做事,没人敢叫那初管事的少奶奶不舒坦。
莺儿拿着林家的对牌站在宝钗身边,暖阁里博山炉的香气袅袅升起,叫每一个站在门口回事的丫鬟媳妇都沾染上那安神宁静的清香。
“今冬老爷格外忙碌,故而事情就落在我的肩上,我年轻不经事,少不得诸位妈妈多替我留心了。”
“不敢不敢,少奶奶细心聪慧,我们自然一心一意听少奶奶的。”几个管家媳妇低眉顺眼地陪笑。
宝钗温和客气地点头,吩咐了事情又叫她们喝了热茶,方放了人出去。
“林家这些管家娘子,比贾家这些仗着伺候过长辈主子的油滑婆子好多了。”莺儿感慨,她伴着宝钗在大观园住过一段时日。
宝钗忆起贾家那些拜高捧低倚老卖老,笑着摇摇头,“公公治家如治国,岂能纵容刁仆?说到底还是主子们没拎得清楚。”
莺儿扶她起来在屋里踱步,笑道:“少奶奶这个孩子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来了,爹娘就好了。”
“我们俩哪里不好了?”宝钗慢慢地走路,冬日里穿着衣裳上,倒有些像显怀了。
妙玉进来时就看见这样的场景,“少奶奶。”她唤道。
宝钗看见她先是一惊,客气笑道:“快请,莺儿去倒茶来?”
妙玉一身素白,对着宝钗微微点头算是见礼,“少奶奶的孩儿已经这么大月份了吗?”
“还没呢,只不过是冬日里衣裳穿多了。”宝钗有些不好意思,接了莺儿递来的茶,亲自奉给她。
妙玉双手接了,饮了一口就放下了。
宝钗素知她怪癖,拣几句闲话说说而已。
妙玉却不多寒暄,直言道:“我今日来,是有一桩事,想请你帮忙。”
“但说无妨,你是府上请来的客人,若是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力帮。”宝钗温和笑道,实则心中谨慎的弦略崩。
“我一直在府上静修,却也不伦不类的。我想要大慈恩寺修行。”妙玉的眼神还是无波无澜,但语气明显激动起来。
听见慈恩寺,宝钗挑眉,“那可是皇家寺庙,里面的尼姑都不是随意进去的。”
“我听说端阳公主在慈恩寺带发修行,端阳公主是丹青好手,又品行高洁,我心向往之,倘若能伴其左右,死而无憾了。”
说罢她竟然站起来合掌躬身,宝钗忙伸手扶着,“我是没法做主的,不如你去问黛玉如何?”
“少奶奶之前不是端阳公主的伴读吗?公主殿下待人宽仁,想必会卖你这个面子的。
宝钗不喜有人要挟,妙玉咄咄之势叫她皱眉,“这事我仍需细想,不如你先归去,待我与夫君商议完再派人告知于你?”
妙玉听出话中的逐客令,遂起身辞去,临走时转身道:“我素日不多与人打交道,若有意冒犯实在是抱歉。”
宝钗含笑,“不必拘礼,师父修行多年,俗人难入法眼也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