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略显出几分羞渐,“多谢你送的水仙。”
天冷雪滑,宝钗命莺儿送出门去,自己坐在炕边沉思,好奇怪,她在府上一向寡言少语,为何突然想去慈恩寺,真的是仰慕端阳公主的丹青与品行吗?
无暇它思,忙碌的新年很快就到来。正月初一,宝钗有了五品宜人的诰命,就要按品大妆,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宝钗有孕在身,和郑慧音一起受到优待,等候了不久就被请住了温暖的宫殿里。
皇后比往日添了几根白发,虽穿戴得一丝不苟,但面上已见几分疲态。
郑慧音在宝钗耳边轻语,“之前因为公主殿下和亲的事情着急上火,苦心思虑了许久。现在太后欠安,又得日夜侍奉在榻前,劳心劳力,着实辛苦。”
宝钗闻言,也带了几分唏嘘,看向端坐凤位的皇后。她心里揣揣不安,端阳嫁给黛玉的事情没成,不知道她会不会降罪于她。
不多时,皇后宽袖一拂,命众人退去。郑慧音拉了宝钗,往凤仪宫去。
“慧音姐姐,我能不去吗?”宝钗装作可怜的样子。
郑慧音笑着挽她的手,“无妨,我护着你。”
曹皇后已褪去朝服,看着坐在窗下的四皇子拿着书卷看。
“殿下大年初一就这么用功呀。”郑慧音说笑道,四皇子李德弘看见她来,喜得放下书卷,噔噔地跑向她。
“弘儿,别冲撞了人家。”曹皇后示意奶娘领走他,命郑慧音坐了,“弘儿被我宠坏了,八九岁还这样不懂事,总得拘着他读书。”
“那他一定高兴我来了,娘娘有人说话,就不拘着他读书了。”慧音含笑调侃,坐在炕旁的一个小凳上。
宝钗双手交叠站在一旁,脚微微发酸。
曹皇后的眼风扫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凌厉,叫宝钗垂头。
慧音起身搬过来一个小凳,“凤仪宫里什么没有,娘娘还要可惜一个小凳吗?倒也要看在林大人和小林大人的面上,饶恕他罢了。”
曹皇后冷笑,“我原先以为黛玉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于是格外喜欢他。没想到他聪明过头,竟撺掇着荣儿出家。我看他心中定是舍不下他的好妻儿。”
慧音陪笑道:“端阳公主出家几年,等太后病体安康便回宫来,谁敢闲话?谁又会嫌弃公主的年纪?娘娘不必自扰,保重好身子,公主在寺庙里才能放心啊!况且母子连心,她也怀着孩子呢。”
说罢见曹皇后表情有些动容,慧音给宝钗使了一个眼色。
宝钗诚惶诚恐地道:“多谢娘娘。”
“坐吧。”皇后叹气道,“端阳出宫时还告知我善待于你,别叫你为难。她那样的好孩子,却生生叫人逼着出家了,我的心是真恨哪!身为皇后,却护不住亲生女儿,我心不甘哪!”
慧音拉着宝钗的手,搭腔道:“娘娘之苦,我们也懂。”
她扭头和宝钗道,“林夫人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事,说是太子命人赠画给突厥可汗,才叫那可汗知道宫里有善作画的公主?”
宝钗哪里知道,摇头道:“我常日不多走动,并不知此事。”
“东宫里有一位侍妾,名唤傅秋芳,曾经与你同为顺阳公主的伴读,是不是?”
宝钗撒谎不得,只能应了。曹皇后满意一笑,“替我问她去,若问得了,今年便允薛家做宫里的采买。”
宝钗很害怕太子,一点都不想和东宫扯上关系。正两难时,却听有内监小跑进屋,俯身道:“娘娘,陛下得了一首好诗,请娘娘过去一起赏玩。”
曹皇后忙坐起,命人来服侍穿衣,“什么好诗?”
“陛下与几位阁老并翰林院诸人小饮,做了几首吉利诗,其中林学士拔筹,写了一首赞帝后齐心的律诗。陛下龙颜大悦,故而来请皇后娘娘。”
太监尖细讨好的声音响彻屋里,慧音微微一笑,待送出皇后后,和宝钗耳语,“你家那位林大人应该等急了,心里格外挂念你。”
宝钗羞郝垂首,和慧音细声道:“我和傅秋芳虽有过一段共伴时日,但此去经年,早已不熟识。我恐怕做不到,请姐姐替我向皇后娘娘请罪......”
慧音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你不用着急,我自会去办的。对了,你刚才的表情为何那么惶恐?”
宝钗见四下无人,就将太子曾属意于她的事情贴耳告诉了慧音。
慧音“呀”了一声,咬牙道:“太子也忒好色了,东宫那么多娇柔美人还不够吗?还要拉上谁?”
“什么拉上谁?”从侧殿里蹦出一个人影来,将慧音和宝钗两位怀孕的夫人齐齐吓了一跳。
顺阳公主披着华贵的斗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虽崔家被治罪,崔贵人遭到训斥,但顺阳公主却仗着宠爱不沾一点风波,还被送到皇后处养。
二人齐齐拜见,顺阳公主却不叫她们起,“好啊,宫内岂有你们二人私交耳语?你们在说些什么?”
“并无旁事。”慧音柔声对道,“太后凤体欠安,公主殿下切勿语调高亢,行事跳脱,扰了她老人家养病。我等正要去拜见太后,倒不在公主面前碍手碍脚了。”
说毕便拉着宝钗起来,扭身要走。
顺阳公主登时大怒,气呼呼地赶上来,“你们敢走?”
眼前两个女人她都看不顺眼,一个是当初被她随意欺负的伴读,没想到竟能嫁给她最喜欢的郎君,另一个则是胡家的儿媳。她一直不相信生母会叫人去刺杀人,一定是胡家作妖。
“今日碰上了我,却没那么容易走得脱。”顺阳公主背着手冷笑,“我听说御花园梅花正好,不如二人伴我寻梅赏雪如何?”
话虽商量,但语气强硬,不容拒绝。慧音已然微微显怀,路远雪滑,如何能走得了?
这已近刁难,慧音眼睛积攒着怒气,“皇后娘娘向来仁善待人,殿下蒙受娘娘亲养,不知这样的道理吗?”
顺阳公主怒气中烧,“你又不是母后,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来教导我!”
宝钗只觉得形势不好,正要劝时,顺阳公主忽而扭头看向她,语气格外不屑,“你这个不入流人家出来的女儿,竟能攀上林学士的高枝?我都要替天下人嘲笑这桩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你若是还知道廉耻,就该自请下堂......”
“公主此言谬也。”宝钗正色打断,“当初可是林大人求娶的我。”
“那还不是你潜去了聚贤院,做出那不知廉耻的事情。”
宝钗含笑,“公主此言更谬。我和林大人幼时便见过,早就情投意合......”
正当二人相持不下,忽有一个着袍带冠气质不凡的青年男子走来。
“顺阳,三哥同你一起去如何?”
三人一同望去,顺阳公主退了两步,低头唤了一句三哥。
慧音拉着宝钗见礼,“见过三殿下。”
“二位夫人皆有妊在身,久留辛苦。母后在前殿与父皇赏诗,二位可先回去,待我向母后禀明便好。”三皇子李德安背着手含笑。
顺阳公主似乎很害怕这位三哥,只见她低声说了一句“我不去看梅花了”,就匆匆走了。
“多谢三殿下。”慧音和宝钗欲再次行礼,他摆手含笑道:“不必了,是林大人有心,央我出来寻护,若是能解二人之围,就算我没白走这一趟。”
他又转向宝钗,“林大人有几句话要交代林夫人,不如借一步说话?”
慧音笑着让出地方,宝钗看向李德安,他有几分仙风道骨,莫名叫她想起一个人。
所料不错,那李德安果然说道:“我与府上妙玉师父曾有一段师生之缘,望夫人能多加照顾。她写信与我说,想去慈恩寺修行,若夫人能从中出力,某往后定会倾力回报。”
宝钗心咯噔一声,妙玉竟和宫里皇子有联系,而黛玉却和妙玉相熟,那么难道黛玉暗中支持的是三皇子?
她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辞过慧音,马车辘辘往前走。宝钗凝神半刻,忽出声吩咐道:“转道,去慈恩寺。”
年未过完,太后就崩逝于宫中。京城举丧,满宫缟素,世家官员家中,都撤了宴饮游戏等,有诰命的命妇需每日晨起入朝参加丧礼。而有孕在身,特赦不入。
黛玉每日来来回回,颠簸辛劳,眼底有了淡淡的乌青。
宝钗格外心疼,黛玉却笑道:“我替你庆幸,这个孩子来得及时。你不必像我这样辛苦。”
他轻抚着宝钗微隆的小腹,“不过还是要乖巧着,少折腾你娘亲,知道吗?”
宝钗见他幼稚行径,笑得伏倒在他身上。温存之际,宝钗将妙玉已入慈恩寺的事情告知了黛玉,“太后崩逝,慈恩寺的尼姑不够用了,我托端阳公主送她进去了。”
黛玉不无忧虑,“她其实......她是罪臣之后,该远避江湖才是,为何要往皇家中凑?”
“她难道心里不平?”
第43章
“我不知道,”宝钗摇头,手不禁往前拉住黛玉的袖子,“我只是担心这样做会不会不好?”
黛玉手攥成拳敲打着每日跪得僵硬的腿,一只手伸出去拍拍宝钗的脸,“你不用担心,你不是说是三皇子求你去做这件事的吗?万事叫他担着就好。”
宝钗低低应了一声,拿过美人锤给黛玉松腿,忽而问道:“太后薨逝了,太子殿下没了这座靠山,他的位置还坐得稳吗?”
黛玉微挑了眉看向她,“怎么问起这桩事来?废立乃国之大事,全在陛下心中定夺。”
“我以为夫君已经暗中支持了三皇子,所以才这么问罢了。”
黛玉沉吟,“我们家和三皇子的母家确实有些渊源......不过父亲现在身居要职,自然不好有所偏倚,一心侍奉君上为要。”
宝钗暗记心中,忙说道:“近来京中对此事议论纷纷,我会约束好下人,叫他们不要多嘴。”
“有劳你了。你有孕在身,不该多操劳。”黛玉打了个哈欠,宝钗见他疲困,安排着歇息了。
黑暗中身旁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但宝钗却始终睡不着觉。
她想起太子曾经对她的觊觎,想起在东宫的傅秋芳,不免有些心凄凄然,慢慢地挪身,朝黛玉的方向靠去,抱住他的手,方沉沉睡去。
第二日晨曦未露,黛玉就需早起穿戴,宝钗想要起来帮她穿衣,却被黛玉按在暖融融的被窝里。
“何必忙呢?天又冷,仔细冻着了。父亲也要去丧仪上,你尽管睡晚一点。”
宝钗只能枕臂看着黛玉由双雁等丫鬟伺候着穿衣束带。话说要想俏,一身孝,黛玉穿上素日不见的白色衣袍,越发显得气质出尘,飘飘若谪仙。
黛玉余光见宝钗怔愣地看向自己,目露柔情,不由地扭头与她一笑,宝钗见被发现,拉上被子遮住脸。
黛玉只能隔着被子拍了拍她,便急赶着出去。
宝钗掀开被子,看见黛玉的身影往窗前过去,不由懊恼自己害羞,没和他作别。
双雁吹灭了蜡烛,“时辰还早,外头天还黑,少奶奶再睡会儿。”
宝钗有孕在身,也觉心神疲惫,便多睡了两个时辰,再睁开眼睛时,冬日暖阳从窗外射进来,一屋光辉。
“少奶奶,您醒了。”双雁守在床前,听见动静忙过来。
宝钗看见是她,不由问道:“怎么是你守在这里?莺儿去哪儿了?”
“少奶奶娘家来了人,莺儿姐姐接待去了,我便来伺候少奶奶。”
宝钗心里陡然生疑,忙问:“是谁来了?”
“听莺儿姐姐说,是少奶奶娘家琴姑娘派来的人。”
宝钗忙起身洗漱穿戴,叫宝琴派来的薛家嬷嬷进来回话。
那嬷嬷进来就跪下,直磕头。宝钗一瞧,认出她是宝琴的乳母秦嬷嬷。
“琴儿不是那些咋呼的人,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全部说来,不要有一点隐瞒。”
“姑奶奶聪明,我也不敢说谎。”秦嬷嬷流着眼泪将事实和盘托出。
原来夏金桂嫁到薛家后蛮横跋扈,先是拿陪嫁丫鬟宝蟾作饵,降服了薛蟠。薛姨妈绵软,也受她弹压。
压倒了婆婆丈夫后,夏金桂便将心思放在薛蝌宝琴这对兄妹上。宝琴因受贾母宠爱,往大观园里住去了,便和她对不上。
夏金桂见薛蝌容貌举止脾气,皆胜薛蟠十倍。故而十分恼怒,又怕薛蝌日后承接了薛家的生意,将薛蟠这一房压下去,于是故意在薛蟠面前说薛蝌的坏话,挑拨堂兄弟之间的感情。
“可怜我们爷这么温厚的一个人,被闹得十分害怕,只好镇日里躲在屋里,不敢和那大奶奶对上面,怕又被看出什么,回去和大爷说道。”
宝钗听在耳中,一行恼,一行惊,“哥哥就这样耳根子软?被说了几句就听了?”
“大爷倒是没说了,他被大奶奶闹得已经几日没回家了。只是底下人说得难听,说二爷千里迢迢进京来,是来和大爷抢家产来了......”
秦嬷嬷越说声音越低,怕这位嫁入高门的姑奶奶也相信了这些话。
她偷偷抬起眼睛,只见她一张花容月貌的面庞不见丝毫神情,低低道:“我不在家,就已经生出了这么多事吗?”
宝钗乘着一辆青布马车,低调地回了薛宅。进门时远远不见人来迎,陪同她出门的暖月不由皱眉,“怎么不见岳母大人呢?”
秦嬷嬷在一旁低眉顺眼道:“贾府老太太和太太们去丧仪上了,家中无人,我们太太便相帮看着,现在也在园子里住呢!”
话虽这么说,但宝钗心里益发恼怒,母亲一向不爱揽事,肯定是已经被新娶进门的儿媳妇气得出去了。
宝钗便在薛姨妈原先住的正院里坐定,命人去请夏金桂。
三请四请,皆说夏金桂未起。等到日中,夏金桂才姗姗来迟。
“姑奶奶来了,那帮奴才也不叫我,真是可恨!我回去就去重罚她们,给姑奶奶出气去!”
夏金桂的嗓门高,边说笑边往宝钗身边凑,脂粉味冲鼻。
暖月不动声色地挡住夏金桂,“按理说,大奶奶是媳妇,也该孝顺婆婆。虽说亲家太太住在园子里,也该每日晨起定省,回来再睡也不迟,大奶奶说是不是?”
夏金桂登时扬眉咬唇,“你是哪里的丫头,敢来教训我来了?轮得到你吗?”
暖月冷笑,“我是当朝首辅林家的丫鬟,说一两句不中听,还请大奶奶多担待。”
宝钗审视着夏金桂的模样,只字未出。
夏金桂听闻首辅林家,愤懑却不能言,只好略低了头,和宝钗屈膝道:“不知道姑奶奶大驾光临,是我有失远迎。”
“这是小事。”宝钗开口冷冷道,“但小事足见其中大关节。你如此不敬婆母,又搬弄是非,攻击叔弟,你这是要将薛家闹翻天了?”
夏金桂冷汗淋漓,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一定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好啊,薛家竟还没被自己治倒!
宝钗见她面有不服,正欲开口弹压时,外头报说,“太太回来了。”
薛姨妈扶着两个丫鬟兴冲冲地走进来,看见夏金桂又立刻收住了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