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月自嫁了人后就被分派管其他事情,于是颇有兴趣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双雁掰着手指道:“大家都说少爷少奶奶郎才女貌,是一对璧人,格外恩爱。可我觉得,他们的心隔得远着呢,就算素日再彼此体贴寒温,却也像戏台上唱戏的一样。”
话说得随意,暖月却听得一惊,曾经的疑惑现在却被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
“是啊。”她喃喃问道,“你说为什么少爷和少奶奶的心隔着那么远?当初还是少爷在老爷跟前求了那么久,才求来这桩婚事的。”
“姐姐都不知道的事,我哪里知道呢?”双雁数着黛玉给的钱,笼进袖子里。
她天性纯真,又认死性。林如海提拔她去服侍好黛玉和宝钗,她就一心一意,只想着夫妇俩如何甜甜蜜蜜的。
“或许生了孩子就好了。”暖月回过神来,正要和双雁作别,却见黛玉闲庭信步,披着外袍从廊下缓步走来。
“大夫送回去了?”他问道。
暖月忙回道:“是,大夫说养胎忌多思,每日更要多走动,这样才能少难受些。”
黛玉“唔”了一声,遥望天边彤红落日,“双雁,去看看厨房今日做了什么?把我的份例菜抬到少奶奶那里去。”
双雁喜得一蹦,“我这就去!”
宝钗手搭在窗户上,也正欣赏着坠入天际的红日,忽然光线被人挡住,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好多天没有见过他了,橙色的夕阳涂在他白皙的脸颊上,如画的眉眼被掩映起来,让人忍不住细看。
黛玉见宝钗看着自己不说话,手肘撑着窗棂,问道:“你今日可好?”
宝钗收回搁在窗台上的双臂,拉出一段距离,低头道,“好,比昨日好,多谢你挂心。”
黛玉半刻没说话,双雁已经领着丫鬟们抬了食盒进来,见他们一个在屋里,一个在窗外,忙笑道:“倒春寒也冷着呢!爷快进来吧,窗屉也合上,别叫少奶奶受冻。”
宝钗这才慢吞吞道:“你进来吧。”
黛玉见她如此,神情略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扭身进屋子里来。
丫鬟们已经抬来炕桌摆上饭,碗盘森列,皆是精致佳肴。
因为宝钗有孕在身,菜食也清淡少油盐。
宝钗环视了一圈,吩咐双雁道:“太清淡了些,把今日送来的炸鹌鹑摆上来给少爷吃吧。”
“不必了。”黛玉已经动筷了,宝钗看了看他,也默不作声地吃饭。
一时只听碗筷相碰之声,宝钗仍旧吃得不多,但黛玉在眼前,她便不放下筷子,磨磨蹭蹭地夹着碗里的胭脂米吃。
黛玉很快就吃完了,托腮看着她。宝钗如蒙大赦,“下面的人怎么不来撤下菜……”
“你爱吃河虾吗?”黛玉忽而出声道。
宝钗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夺走了自己手中的筷子,搛了一只清水煮的河虾放在她的嘴边。
宝钗只能张嘴含了,黛玉等她吃尽了,又夹了一块糖渍芋头。
还顺势坐到她身边,按住宝钗推拒的手,强要她张嘴。
宝钗被他像小孩一样喂食,不禁恼得瞪他一眼。
黛玉笑如春风拂面,气息喷吐在她耳侧,“你总是不吃饭,是心里不舒坦吗?”
“没,没不舒坦。”宝钗将他捏着自己下颌的手拿下,乖顺地说道,“我命好,在夫婿家过得极好,下人们都毕恭毕敬,哪里有什么不舒坦?”
黛玉放声畅快一笑,旋即搂住她的腰,轻抚她的腹部,像呵护稀世珍宝一样。
“这个孩子很懂事,还没出世就能护着它的母亲,你可不能亏待它了。”
宝钗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他。
黛玉安静了片刻,将宝钗揽进怀里,“我这阵子很忙,不能常陪伴你,是我的过错。”
宝钗微挑了眉,似乎很惊诧他来道歉,含笑道:“夫君身为人臣,又供职于内,辅佐君上,全身心为天下苍生,这才是为臣之道,我哪里会埋怨?”
黛玉笑了一声,往后一仰,手肘撑在软枕上,“宝姐姐从小读太多贤妇传了吧?说起话来也和那些女子一样。”
宝钗知道他就会这样,也不恼,挥手令丫鬟撤下餐食,洗手漱茶。
而后丫鬟摆上了茶果,宝钗拣了一颗榛子捧到黛玉嘴边。
“不吃这个。”黛玉说道,“那炸鹌鹑呢?”
“那东西油腻腻,才吃过饭呢。”宝钗怕他积食,故而劝道。
黛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后腰上顺滑的衣料,“那是薛家送来的吗?”
宝钗的后背一瞬绷紧,微微点头,“是,是娘命人送来的鹌鹑。”
“我听说你这几日常常回娘家。”
“我怀着孩子,总是想着娘。父亲大人忙碌,不用我侍奉,夫君每日也不露面,于是我得了空闲,就回去看看。”
宝钗理直气壮,黛玉笑,“我又不许你不去,在家和岳母舅兄说些什么?”
“左不过说一些家务事罢了,”她偷看他的眼色,“你已经知道我家嫂子的笑话?”
黛玉叹道:“我无甚兴趣,把她赶回家对薛家好,你说是不是?但其实也没法休弃,因为夏家和王家做生意,薛家不过是搭桥铺路而已。”
宝钗吃了一惊,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垂下头,没去和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对视,不由想起几日前回家和哥哥薛蟠的对话。
“哥哥,那工坊的箭你卖到哪里去了?”
“妹妹怎么问起这个?我哪知道卖到哪里去了,不都是管事的在管吗?”
“哥哥果真不知?依我看,我们虽是皇商,有开铸造工坊的牌照,但军械是敏感物什,不如转给他人罢了。”
“妹妹糊涂啊!这工坊每年进项可多了,把金子扔出去作甚?!”
宝钗再三探问,薛蟠果然扛不住压力,和宝钗得意地低声说道,“我们造出的箭头,有一个大主顾,多给了一倍钱,定了千余支箭呢!”
宝钗心里一凉,“这位大主顾是谁?”
薛蟠摊手,“我也不知道,是舅舅牵线的,夏家也在其中,因为这个,我也总是忍让那河东狮啊!”
王家。
已有书信来报,王家就在这一两日进京了。
宝钗再有意说,薛姨妈和薛蟠齐齐道:“现在你父亲不在,娘亲舅大,哪里能驳你舅舅的面子?况且这可是大买卖!”
宝钗只能无功而返,她想了半晌,黛玉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回过神正要开口,就听见有人急切叩门,“少爷,宫中出事了!”
第46章
黛玉迅即站了起来,一把抓起挡雪的大氅,往屋外走去。
边走边吩咐道:“来人,看好屋子,伺候好少奶奶,无我的命令,不可出此院半步。”
宝钗也随之站起,听到这句话脸色又白了。
黛玉在掀开帘子出去前回头看她,“不要出去,知道吗?”
宝钗手指紧绞着,点了点头。
他意识到她的紧张,放柔神色,“你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宝钗却道,“夫君小心。”
门外脚步声渐响,催促声渐起,黛玉来不及说什么,就消失在雪夜里。
宝钗爬上炕,拉开遮盖在窗户上的厚毡,只见黛玉接过身旁小厮递过来的短匕掖进袖中。
不远处的院门,早有黑压压一群人等候,急走的步伐扬起雪雾。
双雁捧了热汤巾帕等进来,“我伺候少奶奶歇息。”
宝钗看她神色紧绷,不由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双雁压低了声音,“东宫反了,老爷和少爷俱出门了,现在府里就剩下我们这些人,管家们都奔走喝令各处灭灯肃静。”
宝钗这时镇定下来,伸手任由双雁给她擦拭梳洗。
双雁担心她惊惧,还指着外面说道:“少爷还在院子外布置了一堆身手好的护院,少奶奶只管安心睡。”
宝钗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隔窗见人影肃立。
“知道了,我想去后院先太太的牌位前上一柱香,保佑老爷和夫君平安无事。”
双雁迟疑,看着宝钗担忧的眼神,笑道,“天黑路滑的,我替少奶奶去。”
“多谢你。”宝钗感激地一笑,起身到梳妆台前拿了一只金碧辉煌的簪子,递给双雁,“你勤恳能干,这是应该得的。”
双雁见簪子贵重,并不接,“老爷见了要骂的,我不敢拿。”
宝钗见她提起林如海,只能罢休,双雁亲服侍她躺下,才灭灯而去。
双雁去后不久,只听后窗声动,有人跃窗而入。
“姑娘!”
莺儿形容狼狈,从窗外翻进来时被刮了一下,身上的袄子裂了一道口子。
宝钗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坐起,莺儿急切道:”了不得,从薛家陪嫁来的丫鬟婆子全被押了起来,林家果然防我们和防贼一样!”
“他心思多,自然能虑到这一层。”宝钗叹了一口气,放松地说道,“你不必这么紧张,我怀着孩子,他要是苛待我,岂不是伤天害理?”
莺儿却神色凝重,咬咬牙,跪倒在床榻前,“我有一桩事情,是薛家大奶奶嘱咐的,一直瞒着姑娘……”
宫中已经是剑拔弩张,太子率上百宫人披甲带弓,直扑陛下寝殿。
巡逻的禁军兵士急忙拦阻,太子拔剑斥骂:“陛下重病,被奸邪之人幽闭于殿中,诸位想想,可有多少日未见天颜?!”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首领姓刘名阵,早命人进去传信,拔剑和太子等对峙,“皇后娘娘一直侍奉于殿中!太子殿下何出如此忤逆不孝之言?!”
李德诚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皇后居心不良,想拥立其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虽为储君,却非有夺位之心,然四弟年少无知,早被陛下厌弃!我不能坐视后宫乱政!诸位请随我清君侧,还朝野清明!”
刘阵仍不信,“太子殿下此举,是谋反!”
话音未落,黑箭凌空而飞,刘阵打滚躲过。
他惊恐地发现,这黑箭竟然是从后头射来的!已经有人混进了寝宫中!
“不好!护驾!”
刀剑激鸣声暴起,侍卫两头迎战,焦头烂额。
但增援的人马迟迟不来,太子得意地勾唇笑道:“我早拿下了宫门,现在是一个人都放不进来了!”
他狂妄地笑,砍杀数人,“我是储君,何意拦我!”
“大哥这是做何?”陌生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影立在他面前。
是三皇子李德安,这个曾经做过道士的皇子衣着朴素,不见修饰,此时立于阶上,背手持剑。
太子惊讶,旋即挺身而起,飞刀往前。李德安堪堪躲过,提剑相阻。
二人你来我往,身影交叠,太子略占上风,以刀逼近李德安的脖子。
“你贱妇所生,不是我皇家之子,今日我替父皇肃清门户!”
李德安以剑隔挡,头往一侧歪去,微微一笑,“我原本做道士做得好好的,是父皇忌惮你,才唤我回来。如此说来,还要感谢大哥才是!”
“你!”
利箭破空而响,正好擦过李德安的耳朵,射入太子眉心。
箭射出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呼,胡惟清拽着黛玉的衣袖,“你怎么这么大胆?!太子是储君啊,就算谋反了你也不能直接把他杀了。”
黛玉手中的弓弦还在冷风中一颤一颤,他轻轻一笑,“我先将私仇报了。”
太子中箭而倒,头往下栽倒,牙齿紧咬,一脸的不可置信。
东宫诸人乱叫起来,也不顾什么,径直乱杀乱砍起来。而有人已经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逃走,被侍卫砍倒。
场面比之前更乱了,黛玉扔掉手中的弓,拍了拍手,问道:“宫门处还好?”
“是林老大人亲自领人去接应的,那些犯上作乱的人闹不起来了。”胡惟清很钦佩地说道,为不引起骚乱,林如海一介文臣,特意带着将士们去劝降宫门处已被太子策反的守将。
黛玉看到三皇子已经将太子捆了起来扛在肩上,“我们也进去吧。”
寝殿里,曹皇后正拿着温热的巾帕给皇帝擦手,端阳公主穿着素服坐于下首。
她侧耳听到脚步声,紧觉地站起来,捅破窗纸往外看去,立刻舒了一口气,连忙和榻上的皇帝皇后说道:“三哥已经将大哥捆了起来。”
曹皇后紧绷的神色终于和缓下来,一直闭着眼的皇帝也睁开了眼睛。
“好样的,朕没看错他。”皇帝和曹皇后说道,“若叫老二来,或许没这个胆识。”
曹皇后温柔一笑,“安儿行走乡野,自然多了胆气,还是陛下明察秋毫,先行唤安儿回宫,解今日之难。”
头须花白的皇帝叹了一口气,“皇太子到这样的地步,我不想和他再见,端阳,你出去看看你的兄长。”
端阳公主便披了白狐皮大氅踱步出去,和黛玉相笑点头,方垂头看向被捆住的太子。
她看清楚太子的情状,倒退了两步。
李德安朝惊异的她摇摇头,端阳公主很快就收起吃惊的面容,“烦请三哥收敛其尸,暂寻一地安放,我自去和父皇母后禀报。三哥同林大人胡大人肃清殿外兵乱,待明日奏明陛下。”
众人应声去忙。
黛玉也转身走,却听见身后端阳公主唤道:“林大人留步。”
胡惟清朝他挤眉弄眼,就随着三皇子离开了。
黛玉不理胡惟清,回身同端阳公主走到月光照不到的墙根下。
“公主还有话吩咐?”
端阳公主款款施了一礼,“这次能提前提防,功劳全在你身上。要不你那次拿了腰牌进宫,潜到东宫里拿到藏匿的箭矢,父皇不会下定决心的。”
黛玉侧身不受,“公主客气了,臣也期盼公主也履行之前的诺言。”
端阳公主迟疑道:“你确定要拿这天大的功劳去换薛家女眷的平安吗?谋反不是小事,薛家暗中为了大哥打造箭矢盔甲等,这都是杀人的死罪,我怕你触怒父皇。”
“所以才求公主帮忙,”黛玉拱手,一脸诚意,“薛家大概也受王家蒙蔽,我不求薛家完全免罪,但求保其女眷免受牢狱之灾。”
端阳公主捂嘴轻笑,“你是怕你家夫人难过吗?难得你这般细心,我岂能不答应?去吧,我一定帮你办这件事。”
宫里激战惊魂,但当天边第一缕晨曦照亮京城,人们从沉睡中醒来,还以为这又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直到皇帝的敕令下达――皇太子谋反,于宫中伏诛,九省巡检王子腾与太子谋反,引兵聚于北门,被禁军所捕,部下家眷俱下狱。
敕令一出,百官庶民大骇。谋反失败后,接下来就是诛杀同党,腥风血雨的清查即将在京城里上演。
贾政早上看了邸报,大惊失色,急忙找贾赦贾珍等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