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慧听到动静走出来,见他这般模样,吃了一惊“怎的如此吵闹,可是出什么事了?”
“太太,姑苏老宅被烧了!”谷芽哭道。
封慧愣了一下,颤声道“你说什么?”
“姑苏老宅被烧了!老爷太太走后第二日,那葫芦庙不知怎的着了,周围人家都竹子木头做的院墙,也接二连三烧了起来。官府老爷派了许多官兵救火,仍是烧了一夜。到了早上,整条街都成了瓦砾场,咱们家也没躲过!”说到此处,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甄栩心中默叹,临走前嘱咐留守的小厮看好灯火,又让他们在院子里备足水,以免火灾。没想到这火并不是从自家宅子里烧起,而是场根本就躲不过去的灾祸。
“娘!”甄栩见封慧身子晃了一下,连忙和良姜把她扶住。“良姜,你快扶母亲进屋。青竹,你去请个大夫。”
听到幼子小大人似的安排,封慧稳住心神,拍了拍他的手,对青竹道:“我没事,不必去找大夫,你去把老爷请回来。”
原来士隐听栩哥儿说起,曾在梦中见英莲在应天府衙出现过,便与甄五去府衙打听。又因此认得了几个读书人,今日便是其中一位书生相邀。
甄栩陪着母亲回到正房,“娘亲,您别难过,姑苏旧宅虽然毁了,咱们好歹已经搬到了金陵,若是迟上两日,可就难说了。”
封慧此时也缓了过来,“我儿说得对,娘就是有些后怕,也不知道咱们那些旧邻都怎么样了。”
封慧虽心中还存着事,却不欲让儿子担忧“栩儿,姑苏旧宅之事你且放下,爹娘自会处理。倒是给你收拾的屋子,一应陈设可有什么短了的?”
“娘向来考虑的细致,哪里就缺了什么呢。”
“不缺便好,你这会子先去吃饭,再逛逛新宅子。往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
晚些时候,甄士隐得到消息赶回来,叫谷芽把事情详说一回。
又问他“官府可有说如何处置?”
谷芽道“县官老爷贴了告示,说咱们那条街没个几年清理不完,便让各家人登记了名册,自寻住处。申姜还守在那里,让我先回来报信了。”
封慧道:“孩子,你小小年纪便独自奔波,受苦了。你回来先去看看张妈,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这几日都念着你。”谷芽应是,便自去见张妈。
封慧和士隐私下叙话,“姑苏宅子一毁,咱们家一半的家资便没了,若不是因着要搬到金陵来,恐怕如今只能去住乡下的小庄子了。只是如今家中现银,买这宅子时便已用完,如今不过只够一个月开销。庄子也许久未送收成,恐怕得暂且变卖书画度日。”
甄士隐道“也只好如此罢了,明日便先去当几样东西,晚些再派人去查看庄子的情况。”
次日,着人打听过裱画廊、书铺、当铺的聚集之处,甄士隐与甄五带着几册古画便往三山街去。
将要出门,听得一声“父亲!”
原来是甄栩已经穿戴齐整,磨着士隐要一同前去。老来得子,士隐原就视若珠宝,如今更是有些溺爱了。见儿子非要出门,只好答应“如此,爹抱着你。”
“儿子自己能走。爹爹放心,我跟紧您。”甄栩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晓得父亲是怕自个儿也走丢了,只得抓住士隐的袖子。
因甄士隐不忍卖掉旧物,两幅古画只是活当,换了五十多两银子。家中用度暂且有了着落,士隐便带着儿子逛起金陵城来。
甄栩第一次见识金陵城的繁华,他原是知道家中变故,琢磨着学那些穿越人士做点小生意。没想到,金陵城沿街店铺种类繁多,“涌和布庄”、“网巾发客”、“鞋靴老店”、“古今字画”,凡是他能想到的,皆无所不有。(注1)
最近的一家茶楼叫品茗斋,这茶楼沿河而建,一楼多有百姓喝茶吃点心,二楼则有读书人清谈品茗,集热闹清雅于一体。
甄栩跟着父亲进了品茗斋,对柜台上方挂着的牌子起了兴趣。这牌子上用黑笔写着大字,有“西湖龙井”、“君山银叶”等各类名品茶叶,还挂着些糕点果子。其中多是梅花糕、如意糕、千层酥类的传统糕点。
看到这千篇一律的甜食品类,甄栩心中一动。自己原就喜爱甜点,中式西式都曾试着做过,何不回家问问母亲,若是能卖了方子给茶馆糕点铺,也能补贴家中用度。
正思量着,忽然被人一撞,差点摔了一跤。甄栩蹙了蹙眉,回头去看,原来是个黝黑壮实的大汉。
“来两份如意糕,一份花生酥,再来壶上号的龙井!”那大汉似乎是一家四口来的,妻女坐去靠窗户的位子上,他牵着儿子,点了茶点。
甄栩看了,却觉得这一家四口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未及深想,见后面又有客人进来,他便要了两份点心,坐回甄士隐身边,对面正是那没甚礼貌的一家子。
桂花糕软糯细腻,千层酥酥脆可口。“爹,这茶楼的糕点滋味甚好,咱们也带回去给母亲尝尝吧。”甄栩仰头看向父亲。
“我儿喜欢,咱们便多买些回家去。”士隐许久未见儿子如此娇憨之态,捻须笑道。
父子正吃着茶,忽见对面男童呼吸急促。似乎仍是喘不上气,他伸手抓住自己的脖子,面上还出现了许多}人的红点。
那家丈夫听到响动扭头一看,对着掌柜破口大骂:“店家,你这糕饼有问题!我儿子不过吃了几口,现在快要死了!”
旁边的妇人哭声震天“我儿子眼看就不行了,店家赔钱!我们夫妇半辈子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大汉听妇人如此说,跟着嚷道“赔钱!陪我儿子丧葬钱!”
那两夫妇虽大声哭喊,却只顾着向掌柜要钱。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儿,拿着茶杯想给哥哥灌水,只是怎么也喂不进去,急的小脸上都是汗。
茶馆的老掌柜往这边看了眼,急忙招呼:“二小,快去寻大夫!快去!”
眼看着那男孩便要闭过气去,那夫妻二人却还吵着要赔钱,不管儿子死活。
甄栩疾步过去,把手伸向他的喉咙,压住舌苔。片刻后,男孩把刚刚吃的糕点吐了出来,慢慢地顺过了气,脸上的红点也没那么吓人了。
那男孩子缓过气来,听到旁边清脆童声语带关切“你可觉得好些了?”他费力点了点头,睁开眼睛看去,见救了自己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童,脸上带出现失望的神色。
听小童对掌柜说“店家爷爷,可有羊乳,拿些给他饮下吧。”男孩子又把目光挪向掌柜。
掌柜老眼昏花,哪里注意到他的神色。见不用背上人命官司,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着甄栩拱手道“多谢小公子帮忙,我亲自去把羊乳拿来!”
那夫妻二人见儿子醒了,仍是不依不饶“我儿子虽然醒了,谁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病症。掌柜的,你得赔我们二十两银子,我们要去瞧大夫。”
旁边的妇人拉住那魁梧男子的胳膊“什么二十两,这万一还要抓药,二十两怎么够。掌柜的,五十两,今天不赔,我们就不走了!”
“客人,您这可有些过分了,五十两银子都够普通人家两年的花销了。您且稍待片刻,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小公子先去后堂休息,大夫马上就来。”老掌柜打着商量。
“谁知道你请的大夫是不是与你们串通好的,赔我们五十两,我们自己取请大夫。”妇人冷笑。
老掌柜见这夫妻二人十分难缠,不欲生事,便让人去取银子。
甄栩拦住他,拿起一块糕点,问那壮汉“伯伯,这位哥哥可是吃了这块花生糕,才出现的症状吗?”
“哎,你这个小毛孩子,你懂个什么?”那壮汉凶神恶煞。
“哥哥是只吃了这块糕。”旁边四五岁的女童怯怯地应了一句。那妇人立即掐了她一把,捂住她的嘴。
甄栩向女童安抚一笑,又转向那壮汉“这位伯伯,我虽年幼,也认得几个字。曾有本杂书记载,花生虽有益无害,然有极少数人吃了便会面部起疹,严重者难以呼吸。方才,我坐在您家对面,见这位哥哥并不愿意吃这花生糕,仿佛是您逼着他吃的呀,您是怕他挑食吗?”甄栩假作天真。
“额,是,我是怕他挑食,你看他这瘦的。”那壮汉果然上套。
旁边妇人来不及拦他,只好赔笑找补道“我们这是忘了儿子不能吃花生了,这银子我们不要了,不要了。”
茶馆老掌柜听明白了,怒道:“虎毒还不食子,你们为了讹我,竟要害死自己的儿子!走,咱们见官去!”
那中年夫妇一听要见官,急忙就拉着儿女要跑,却在门口被两个衙役挡下。
“将这两人带到府衙去!”众人顺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楼梯上走下来两个清瘦的文士。
这二人步履稳健,虽被众人目光注视,却气度从容,行止自若。
其中一个略黑些的,走到甄士隐面前,笑道:“这位先生,令郎甚是聪慧,不如劳烦二位与我一同前去府衙,也好做个证人。”
甄士隐一看便知他们是官府众人,只是晓得是何品级,拱手行礼道:“这原是应有之义,何谈劳烦,我们父子这就跟随两位大人同去。”
第5章 真相
自改为陪都后,金陵在官面上便更名为应天,只是民间的通行叫法仍为金陵。应天府下辖上元、江宁、句容、溧水、高淳、溧阳、江浦、六合八县等八县,人口近八十万,是本朝人口最多的州府,也是京城外第一要地。(注1)
去岁,南直隶省府州县人事多有调整,一向康健的应天府府尹突然因病致仕,朝廷一直未有选人接任,只派了位五品同知暂代府中事务。
原本这种民间钱财纠纷只在县衙解决即可,谁知,众人跟着衙差,竟走到了应天府府衙。越过县级直达府衙,已然属于越级提告。有那消息灵通的便猜,这是朝廷新派来的应天府同知到任,亲自审问了。
不过片刻功夫,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走到堂上,竟是刚刚那位面色微黑的文士。他的官袍上缀有白鹇图案的补子,表明了他正五品的官衔。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新上任的应天府同知――周思业。
旁边来看热闹的生意人感叹:“这位周大人竟如此年轻!”
同行人似乎知道不少内幕,应声道:“可不是,听说是从京城户部调来的。刚过而立之年就已经坐上正五品官位,还是在金陵这样的要地!看来这位周大人,要么是能力出众,要么”说到这里,他用手遮了遮,声音小下去。
甄栩竖起耳朵,就听他说“要么就是背景深厚呐。”
甄栩正琢磨着“背景深厚”是作何解。砰的一声,惊堂木拍响,周思业在案前呵道“把人犯带上来!”
那对大闹茶楼的中年夫妇被押了上来,一上大堂就腿软跪了下来,早没了先前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周思业道:“堂下之人报上名来!”
甄栩看了看那壮汉,见他人虽然壮硕,这会儿却不敢吭声,倒是妇人哭着叩头“大人饶命!民妇任三娘,丈夫鄂大,因为公婆生病才来金陵谋生。是民妇与丈夫猪油蒙了心,不该来讹诈店家。”
“啪!”惊堂木一响,打断了任氏的哭诉。周思业冷笑:“任三娘,你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你们只是讹人?”
妇人一惊,眼珠转了转,继续哭道:“儿女也是民妇的心头肉啊,都是民妇一时糊涂,听了丈夫的话,才想着赚笔钱,给公婆看病呐!”说着用袖子抹泪,又拉着壮汉一起磕头。
周思业瞧出这妇人狡猾,转而看向那壮汉,问道:“鄂大,你如何说?”
鄂大虽然在店里凶神恶煞,这会儿说话却磕磕绊绊:“老爷,小人,小人真的只是昏了头。”
周思业看出这两人早就对好了词,审问他们两个已经无用,便把目光转向一旁的甄栩,“这位小童,你不要害怕,把方才在茶楼所见之事详细说来。”
众人听同知老爷如此说,都看向堂上那七八岁的清秀小童。只见他半点不露怯:“回大人,我方才坐在他们对面,见这位伯伯买了糕点,只顾自己和那位伯娘吃。那个小孩子好像是饿的狠了,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拿了一块花生糕,吃下两口就发病了。”
鄂大听了,以为这证词对自己有利,喜道:“对啊对啊,是我儿子不懂事,非要吃那花生糕,不是我们想讹诈。”
甄栩没理会壮汉的答话:“伯伯伯娘见了,只忙着让老掌柜赔钱,我看那孩童快要不行了,就试着用书里看到的法子救他。谁知,他才刚喘上气来,便在我手上写了两个字――“非”和“子”。”
说到此处,鄂大还稀里糊涂,任三娘却猜到他要说什么,猛地转过头瞪向甄栩。
甄栩才不怕她,接着道:“我想着难道这个男童不是他们的孩子?于是便试探他们一下,谁知他们竟然就认了讹诈。”
他声音清脆思路清晰,门口的百姓都听明白了,纷纷议论“本以为是一桩讹诈案,没想到居然抓到两个略卖人口的人贩子!”
又见甄栩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奇智,都啧啧称奇“这孩子不过七八岁,怎的这般机灵!”“长得也好,莫不是观音娘娘派来的座下童子吧。”
鄂大还没反应过来,任三娘听完仍是嘴硬:“他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怎么会不是我的孩子,小毛头你可别胡说!”
周思业打断她的话,吩咐道:“把那两个孩童带上来!”
一个与甄栩年岁相仿的男童跟着衙役慢慢走进来,因为才遭受了一场大病,还稍显虚弱。旁边的小姑娘紧紧拽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咬着手指,很有些不知所措。男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众人之前未曾留意,这会儿两个孩子来到堂前与那夫妻站在一起,夫妇二人油光满面,两个孩童虽还长得白嫩,却脸色憔悴有气无力。众人愈发觉得甄栩的推测可信。
男童看了一眼旁边的甄栩,甄栩朝他微微点头。他便看向右前方伏案记录的书吏,左手摊开手掌,右手做握笔状。
周思业看出他这是比划要纸笔,示意书吏起身,让他在桌案上写字。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男童写了满满一页递上来。
周思业将那张纸扫视一遍,勃然大怒:“你们二人不仅略卖幼童,竟然把他们毒哑。甚至有的孩子还被剁了手脚,与熊狗等牲畜拼接缝合,就是企图将他们假作异兽赚取钱财?简直丧尽天良,罪无可恕!”
府衙门口来看热闹的百姓听了,俱都惊悚骇然:“什么?把人和畜生接在一起?他们也太丧心病狂了!”
“咱们打死这两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群情激奋之下,就要冲进县衙殴打人贩。
周思业安抚道:“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这二人罪大恶极,本官必会依律处置,还大家一个安宁。”
又看向跪着的人贩,沉声道:“依《问刑条例》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杀伤人者,斩。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
任三娘和鄂大这会儿见众人要进来殴打她们,都吓得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听到要被凌迟处死,任三娘猛地抬头“大人!大人明察!这阴毒法子是别人想出来的,我们只是负责把孩子拐来,并没有动手伤人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