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如水蜿蜒流动,阴柔的杀机无处不在,对危险的直觉和灵敏让他的身体自动做出反应,薛铮轻哼一声,揉身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扼住咽喉的压力。
剑锋虽然落空,但残留剑气纵横交错,他避无可避,身上残破的上衣被划割成片,海风一刮,结实傲人的身躯完全袒露在了月光下。
少女目中似有一丝惊诧,“能躲过我这三招,你果真很强。”
薛铮狼狈地站起身来,将挂在手臂上的两块破布撩开。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指剑峰薛铮。”他已经恢复了冷静漠然的神情,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
“好,下次有机会,一定来向你讨教剑术。”少女略一点头,“多谢你让我三招。”
“也多谢你这三招并未使出全力,”薛铮坦言,“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我自己,否则不会让你这三招。”
少女瞄了瞄他赤裸的上身,飞身掠开,“那对不住了,你衣服已破,想必不方便来追我。”
薛铮紧追上前,然却迟了一步,少女镶着银光的身影在崖壁尽头晃了一晃,骤然消失。
他嘴唇紧抿,目中隐有怒意,一言不发追到崖壁边,垂头看着那道身影直坠入崖下深海,激起冲天水花。
子夜时分,年行舟回到了风回城内一家小小的客栈之内,脱下湿衣,露出里头一身水靠。
她打了水,从怀里摸出羊皮纸包好的那本《羲和剑谱》放到一边,剥开水靠,清洗着身体。
水靠已破,血染红了整个肩头,被海水泡过的身体已经冰凉僵直,伤口疼得几近麻木。
这次的计划还是出了点意外,明月宗果然人才济济,幸好崖边那位追上来的少年让了她三招,否则今夜不一定能脱身。
若不是负伤,其实她很想与他正正经经地较量一场。
薛铮?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
她皱了皱眉,很快包扎好伤处,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打开一个小匣子。
里头是丹青阁整理出来的羲和望舒功法修习要诀,要诀底下压着一张纸,她将那张纸拿起来看了看。
这是一份名单,其中,有三个人的名字以朱砂勾出,薛铮的名字是第一个。
《羲和剑谱》已拿到手,剩下的事就是从这份名单里挑一个人来修习羲和剑法了。
她想起薛铮拔剑的姿势。
虎口先贴在剑柄上,四指并拢微微一旋,再以整个手掌紧紧包裹住剑柄,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抽出长剑,动作一气呵成,极富力量和韵律。
之所以会给人缓慢的错觉,是因为他拔剑之时充满了虔诚、专注而庄重的态度,并不因这个动作已重复了成千上万次而有丝毫的怠慢和轻忽。
那是只有沉迷于无上剑道,时刻秉持敬畏之心的人才会有的下意识行为,昭示着他对剑道的信念和热爱已渗透到了骨髓和血液之中。
和她一样。
她略挑了挑眉,把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她没有兴趣,更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观察其他人。
就是他了。
月华如水,海潮拍岸,白慕山重归平静。
薛铮回了指剑峰,取了一件衣衫穿上。
放走了偷盗者,他理应前去主峰的战堂请罚。其实作为男人,没穿上衣并非不能追踪的理由,但他当时鬼使神差地犹豫了一瞬,只那一个瞬间,就失去了再度追上去的机会。
他回味着方才少女诡谲轻灵的三剑,不知不觉展动身形模仿她的剑势,月影西移,因太过专注,他一时竟没注意到主峰传来的钟声。
等他发觉主峰传来的钟声不对时,承剑峰上已是灯火通明,从这边望过去,主殿明月殿左右的烽台上燃起了赤色火焰,将那片天空染得通红瑰艳。
钟声连绵不绝,激荡在峰谷山间,是宗内有重要长辈逝去的哀钟,而明月殿左右燃起的赤焰,则是战堂即将展开大规模战斗的信号。
薛铮神色一凛,一把抓起身边的长剑,往主峰赶去。
他很快到了明月殿。
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下,四百余名战堂弟子长剑出鞘,肃穆而列,赤红火焰映照在台阶上的三名战使身上,将他们的白色衣袍染成模糊不清的绛色。
薛铮提剑上前,立刻有战堂弟子悄无声息包抄而来,不动声色地截住了他的后路。
他心往下沉,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
“什么意思?”他仰头看着台阶上的三名战使,那是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同门,虽然相互之间极少交谈,但彼此之间仍有着深厚的默契和信任,而此刻,那几双盯着他的眼眸中,透出的却是戒备、愤恨和痛心。
“什么意思?”站在中间的战使尹玉冷笑出声,“薛铮,你还有脸问出这句话,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尹玉是明月宗掌门颜渊的大弟子,她是战堂四名战使中资历最深,地位最高的一位,虽然剑术在堂内不是最高超的,但她心思缜密,处事公允,最受战堂弟子信赖与爱戴。
薛铮沉默不语,心下有些疑惑,虽然他的确有错,但只是放走了一个偷盗剑谱的人,应当罪不至此。
山风激狂,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赤焰卷着火舌窜上天际,将冥冥夜色衬得一片猩红。
明月殿高台之上的丧钟已撞击到了最后一下,随着一声沉重的鸣响,长长的尾音由近及远,回荡在远处的峰壑之间,荡得人胸间浮浮沉沉,透不过气来。
薛铮霍然抬头,“死的是谁?”
尹玉紧紧盯着他,不答反问,“事到如今,你还在装糊涂?”
薛铮瞳孔微缩,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未握剑的那只手紧紧捏成拳头,大声重复道:“死的是谁?”
尹玉的目光中带上了几丝不屑和愤怒,“别装了,薛铮,死的是你的恩师,指剑峰峰主杨桓,不到半个时辰之前,你亲手杀了他,用的碧海潮生剑第八式沧海横流,难道你忘了?”
像是半空中酝酿了很久的巨雷终于劈下,不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薛铮身体一软,手中之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他脑中一片模糊,茫然地看向明月殿的后殿方向,那里的清宗殿,是杨桓值守主峰时最后待过的地方。
“碧海潮生剑第八式沧海横流,如今在你手里的威力果然已经不比从前,”尹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忽而缈远,偏偏他一字一句都听得异常清楚,“杨峰主七窍流血而亡,身上有不下二十处伤口,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染红了整个清宗殿的地板,的确像是血海横波。”
薛铮心头犹如万箭攒心,但他很快从混沌中找回一丝理智,“我没有杀师父!”
“不是你是谁?”尹玉身边的另一位战使厉声道:“除了你,还有谁能使出碧海潮生剑?更何况是威力如此强大的第八式,放眼整个崇清洲乃至中州大地,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使出这一招!”
“再说一遍,我没有杀师父!”薛铮吼道,“如果是我做的,我此刻不会在这里!”
“你为何回来自投罗网我没有兴趣知道,”那名战使冷笑道,“我只知道,弑师乃是明月宗重罪,当处以极刑,你回来正好省了我们前去搜查捉拿。薛铮,伏罪吧,就算你再厉害,难道逃得过四百战堂弟子的围追?”
薛铮闭眼,再度睁眼时,森寒杀气自目中一闪,“究竟是谁用沧海横流杀了师父,我也很想知道,我发誓,我一定会把这个人找出来,杀了他替师父报仇!”
他平息了一下情绪,寒声道:“找出真凶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为何总与我纠缠不清?”
尹玉上前一步,瞧着被战堂弟子团团围在中心的倔强少年。
他身躯挺得笔直,双拳紧握,胸口不停起伏,通红的眼中是凛冽锋利的神色,像被困的一头桀骜孤狼。
他的痛苦和愤怒不似伪装。
尹玉心头暗叹一声,语气和缓了几分,“一个时辰之前,有人闯入藏经阁,吸引了大批战堂弟子的注意,而你口称前去捉拿闯入者,却在甩开战堂弟子后转回承剑峰,用沧海横流一式杀了杨峰主,此事证据确凿,暂且先将你押下,等掌门和诸位峰主回宗门后再来审理定案,你有什么话,可等掌门回来后再说。”
“我的确放走了那人,这事是我的错,”薛铮此际已冷静下来,“但我之后回了指剑峰,直到听见钟声,看见战堂焰火才赶来,在此之前,我并未踏上承剑峰一步。”
尹玉沉默片刻,颔首道:“好,我会去向指剑峰外室弟子求证,不过在掌门回来之前,我们仍需将你扣押。”
她后退一步,喝道:“拿下!”
薛铮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剑。
周围的战堂弟子如临大敌,暗自运动真气,震颤剑光如大海泛波,将薛铮围得水泄不通。
薛铮却无任何动作,只是抬头直视尹玉,“不必拿我,我随你们去便是,希望掌门回来之后能还我一个清白,找出真凶。”
他将剑紧握在手心,转身大步离开,朝承剑峰后峰的地牢走去,战堂弟子横剑当胸,警惕地围在他三尺开外。
尹玉心下再叹一声,瞧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语。
第二章
地牢之内不见天日,薛铮盘膝而坐,估算着时辰。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接近两日两夜。
身边放着看守送来的饭食,但他一点也没有胃口,只在心里一遍遍地追问思索。
究竟是谁?用沧海横流一式杀了师父来嫁祸给他,他为何要这么做?
碧海潮生剑除了他,的确没有人可以运用自如,就算有人领悟力和模仿能力超群,也只能得其形,无法得其神,潮生剑的精髓和要领极难领会,更何况是集剑法大成的后面四式,尤其是可以精妙剑气引发水流迸发共振的第七式沧海横流。
因为杀伤力太过强大,与人对敌之时,他几乎没有用过这一招。
他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一遍遍回想着与他交过手的人,最后定格在那晚悬崖边上,出剑狠辣干脆的少女身上。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她,他在她面前根本没有出过手,她自然学不到他的剑招。
可她正巧在事发当晚闯入藏经阁偷走剑谱,她与这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正在此时,薛铮听到地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片刻之后,地牢的锁被捅开,有人进来了。
薛铮拿起身畔的剑。
“薛铮?”
那人嗓音压得极低,但他一听就辨认出了,来人正是他方才想起的那名少女。
“你来做什么?”薛铮沉默片刻,冷然问道。
“你跟我出去吧。”少女低声道,“外头的人暂时被我迷昏了,你我只得一刻钟的时间离开。”
薛铮纹丝不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少女耐着性子解释,“我去指剑峰找你,正巧遇到你们战堂的人在询问峰上弟子,我一打听,便知道你因弑师之罪被关在这里。”
“你找我做什么?”薛铮追问。
“我说过,”少女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有着明显的不耐,“我会去找你讨教剑法。”
薛铮猛然起身,叮地一声拔出长剑,冰冷铁剑以横扫碧波之势卷浪而来,尺波电谢之间,森然剑锋已横在她颈下,凌厉剑气激得两人衣袍震荡不休。
“说!”他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在那夜闯入藏经阁盗走剑谱,你与我师父被杀之事有没有关系?”
少女怒极反笑,“我好心来救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薛铮反手握着剑柄,无情地将抵在她颈脖间的剑刃往前推进一分,“我不需要谁来救我,你最好老实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少女深吸一口气,“好,我告诉你。”
话音方落,她身体蓦地往前一倾,颈间肌肤贴上剑刃,薛铮吃了一惊,急将剑往后撤,刹那之间,少女一个旋身,手中软剑出鞘,毒蛇吐信一般缠上了他的剑。
薛铮冷笑一声,“来得好!”
他反手便是一剑,力扫千钧推开紧缠的剑锋,余势不减,如波剑气浩浩荡荡袭向对方胸间。
“好剑法!”少女低声一赞,腰身往后一折,整个上身倒仰,避开汹涌攻势后,剑随身走,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刁钻地刺入薛铮肋下空门。
薛铮也不收剑势,直接一个翻跃,半空中一剑劈下,剑气万钧雷霆笼罩而来,少女毫不畏惧,举剑一挡,“当”地一声,双剑交搭,本是柔软的软剑剑身被贯入真气,竟刚硬如铁,震得薛铮虎口微麻。
薛铮心下一凛,更不敢大意,一个回旋撤回剑身,浑厚剑气随剑荡开,一招浊浪排空横扫而去。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内过了不下十数招,两人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仅凭直觉辨认对方的劲力流动,捕捉转瞬即逝的破绽。
每一个来回,都是杀气横溢,惊心动魄。潮生剑法剑如其名,铁剑挥舞之际龙吟水啸之声不绝于耳,一时如浪拍礁石,水花飞扬,一时又如涛起碧海,波高万丈,寒湿之意扑面而来,几乎没有透气的空隙。
而少女的软剑,却悄无声息,像是蛰伏在怒海浪底之下伺机而动的海兽,每每从海潮间歇破浪而出,于险绝的角度袭来致命一击。
剑气跌宕,激得室内风声呼呼,衣袍猎飞之声中夹着两人越来越重的呼吸,连地牢的墙壁都被划出了道道驳痕。
薛铮斗得兴起,突然纵身而起,低叱一声:“风啸海狂!”
磅礴剑气铺天盖地而来,风起云涌之际,薛铮忽听少女低哼一声,呼声痛楚,似极力忍耐着什么,他将剑势一收,飞身跃来,下意识将面前散着热力的身体一捞,果然于她肩上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他略一踌躇,便觉颈间一凉,少女手中的软剑一指,已抵上他的喉咙。
薛铮的手臂揽在她腰上,一时不敢动弹,两人大口粗喘着,鼻息相交,热气喷在对方脸上,胸腔中心脏急速跳动,他额上的汗滴到她衣上又化开,剧烈起伏的胸膛离她不过半寸。
汗湿炙热的身体近在咫尺,黑暗之中于对方都是不容忽视的压迫和存在。
软剑自他喉间滑下,少女沉声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问心无愧,不需要走。”
“那你不要后悔。”
“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薛铮冷声道,放开横在她腰间的手臂,“我走了反倒坐实罪名,你鼓动我走,究竟有何居心?”
“你!”少女气急,将剑一收,冷笑道:“你以为会有人替你作证?你们指剑峰的外室弟子,没有一个人替你说话,你就是跳到海里也洗不清你身上的嫌疑。”
薛铮还未答话,外头已隐隐传来纷乱脚步声,他眉心微绞,退开两步,“有人来了,你走吧。”
少女怒气稍歇,“你真不走?”
薛铮手掌在她背心轻轻推了一下,掌力隔空将她推向门边,“我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