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铮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想。”
她欲言又止,想了想先把话题岔开。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似乎早已经考虑好了,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我要回去。”
年行舟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回去?”她不能置信地说,“费了这么大功夫才逃到这里,你现在说你要回去?”
“对,”薛铮放下剑谱,笔直的目光望过来,“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也一定会报答你,但我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
“你要回去证明你的清白?你觉得你回去还能保住性命?”她有些生气了。
“我会先潜回风回城,小心行事,弑师罪名我无所谓背不背,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的死,我必须要查个清楚。”薛铮低声但坚定地说。
“不行!”她沉下脸道:“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要回去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薛铮吃了一惊,面色冷下来,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肩宽腰窄,肌肉紧实,颀长强健的身躯无端给人一种压迫之感,但她一点也不畏惧,仰着头与他对视。
“你不同意我离开?”他冷冷问。
“不同意!”她也站起身来,“我说过,我救你是有条件的。”
“可我并没有要你来救我,”薛铮寒声道,“我也并不认为,你救了我,我就必须事事听你的,你说的条件,就算我现在不能满足,日后也一定会办到,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好吧,” 她注视着他瞳底渐渐酝酿起的波澜,弯腰拾起地上的铁剑递给他,“拔剑。”
“你什么意思?”薛铮觉得耐心快要用尽了。
她猫腰取过自己的软剑,直起身笑了笑,“薛铮,我们公平解决,你若赢了我,你可以随意离开,但若输给我,就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她捏住剑柄,“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薛铮眨也不眨眼地盯了她片刻,一字一顿道:“一言为定。”
年行舟扭头走到一处开阔之地,拔剑,转身。
三尺软剑在月光映照下湛然生光,清透莹亮,她专注地瞧着手中之剑,以手缓缓抚摸过剑身,抬头之时,目中辉芒一闪,“小心了!”
她飞身而来,剑光闪动中,银芒纷纷,如花雨坠落,薛铮眼前似漫开一片花海,流光飞舞间月色精华盈盈闪烁,是极柔极美的梦幻之景,令人目眩神迷。
但他敏锐地嗅到其中的杀机。
霎时之间,雪刃霜箭沓如流星,虚虚实实,风驰电掣而来,攻向他身体的每一处地方。
“叮”地一声,浑厚剑光扬起,准确无误地挡住隐在无数银色利刃中的那柄软剑。
年行舟身披月光的身影突现,轻赞一声,“挡对了。”
“你的剑法有变。”薛铮一面说,一面反手上挑,剑气冲开对方剑上推来的黏缠劲力,轻轻一划,剑气带起如潮寒意,随着他的攻势升腾而起。
她持剑的手腕略一颤动,银光乍起,凝结为数条银龙,吞噬掉寒气波光,将那柄铁剑搅动得风云轻易驱散。
他撤回剑势,再是一招浊浪排空推出,银龙昂首摆尾,将汹涌剑气尽数化去,潮生剑法再次被压制。
“破!”薛铮低喝一声,直接横空一剑,劈向其中一条银龙。
银龙化为花雨四散飘飞,他心知劈了个空,正欲随势变招,一道清亮剑光已斜斜刺来,在他转身之际抵上他的咽喉。
“这次错了。”她现出身形,语声中隐有笑意。
薛铮愣了一愣,随即将剑一收,“我输了。”
年行舟还剑入鞘,“你说的话可算数?”
他神色有些落寞,但很干脆,“自然算数,我不会再提回风回岛一事。”
他停了停,追问:“你要我答应你的事是什么?”
她却转开了脸,自顾走到一边坐下。
薛铮见她面色犹豫不决,以为她还未想好,便道:“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你想好了告诉我便是。”
他自嘲笑了笑,走回火堆边坐下。若是几日之前的他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也许还会不甘,会失落,但这几日之间,打击一个接一个,他只遗憾了一瞬便完全接受了。
这一夜皓月清美,天际中星河灿烂,他心潮起伏,辗转难眠,间或往远处看一眼。
她一直盘腿端坐于树下,像尊雕像似的纹丝不动。
次日清晨,薛铮拿起那本《羲和剑谱》翻开。
羲和剑法至刚至烈,包罗万象,浩瀚无边,他自己悟出的潮生剑法是以水为依托,羲和剑法则是以太阳为支点演变出无穷尽的幻化,太阳普照万物,赋予大地生机,是天地之间的光与热之源,而这套羲和剑法的一招一式中,无不充满着古朴纯粹的气息,甚至有许多现今已遗落的,上古时代的妙谛真言。
他眼前缓缓展现出了另一个瑰丽的世界,不免如醉如痴,内息自然随着剑谱首卷的羲和功法流转。
潮水退去,正午金阳当空,他沐浴在阳光中,身体中充满了丰沛力量,身周像是镀了一层金色,眼眸中熠熠生辉,精芒闪动。
远处树下调息静坐的年行舟将他的变化全都瞧在眼里。
她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
尽管她表面上看起来无异,但身体中的内息完全不受控制,杂乱无章地嚣叫着四处乱冲,她咬牙压制了七八个时辰,到这时已经无法支撑。
那晚在地牢里与他交过手后,她知道以青宴山传承的剑法对上他的潮生剑法胜算不大,所以调动了压在丹田深处的望舒功法。
望舒剑法以月亮为本,至柔至美,月亮本是引动潮汐的主要力量之源,因此望舒剑法可以很轻易地压制潮生剑法,她果然很快就赢过了薛铮。
望舒功法一旦引动,带来的后果是极严重的。
她两年前开始修习望舒剑法,每每发觉内息有异时,便强力压下,于艰难迂回中一步步提升境界,直至三月前从丹青阁陆醒处得知望舒剑法的来龙去脉后,她一直未再引动这功法,就是知道若无至刚外力调和内息,终有一日会出现这种失控的情形。
她不由自嘲地想:看来侥幸之心不能有,这一日竟这么快就来了。
来崇清洲之前,大师姐和三师姐语重心长地叮嘱她,要她物色好人选后,一定慢慢来,先与对方多培养一下感情,换言之,就是生怕她太直接,一开始就把人给吓跑了。当然,她们的小师妹才貌俱佳,对方是不可能不喜欢她的,但她有时太硬,太直,不懂婉转柔情,或许会把事情弄僵。
年行舟思考过这事,她也不是不想慢慢来,可她自知性格沉闷,既不活泼也不娇憨,更不知如何与人培养感情,所以发现薛铮对剑道的热爱和沉迷后,果断地选择了他,他无法拒绝羲和剑法,自然也就无法拒绝她——也应该不至于……被她吓到。
何况他已欠她一个人情,昨夜又输给了她。
看他方才情形,羲和功法已经入门,应该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她决定不再为难自己。
薛铮此际坐在一块礁石上,正在闭目调息,朦胧中忽觉身畔有异,睁眼一看,不由吓了一跳。
年行舟双颊嫣红,眼眸异常明亮,双唇红若滴血,胸口不断起伏着,似乎站都站不稳。
想着她一直坐在那株树下没有动过,他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怎么了?”他起身跳下礁石,想过来扶她。
“别动!”她摇摇晃晃地举起了手中的软剑,晃了一晃,才指向他,“你答应我的事,现在可以兑现了。”
薛铮神色一凛,站直身子,“你说。”
“”她红唇翕动,深吸一口气,“……把腰带解了,到那边躺好。”
“你说什么?”薛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把腰带解了,去那边躺好,我……很快就好。”她硬着头皮重复。
他目瞪口呆,半天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要我答应你的就是这件事?”他眼角微抽,唇角轻颤,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
“对,就是这事。”她头昏眼花,气血翻滚,“快点……你总不至于要反悔吧?”
薛铮注视她片刻,手握成拳又放开,眼眸变得幽暗冷静,什么话也没说,开始解腰带。
他手放在腰带上,停了一瞬。
“你救我,不许我离开,就是……为了这事?”他紧紧盯着她。
“是。”她觉得胸腹之间传来阵阵钝痛,岔开的内息像冰冷的毒蛇在四窜着撕咬她的经脉。
她狠狠瞪着他,“你不答应?”
“怎会不答应呢?”他笑了笑,不过笑容有些怪异和僵硬,眼里的神色也是冰冷的,“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做这种事自然没问题。”
他很快解开腰带,脱下长裤,卸下鞋袜丢到一边。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茫然中又带着急切。
他略带嘲讽地迎着她的目光,手放在上衣衣扣上,“上面要脱吗?”
“不必。”她马上回答,“去树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羞愤,不声不响地走到树下。
年行舟皱着眉头,努力压制住身体中猖狂作乱的内息,跟在他身后催促道:“快一点。”
炽烈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薛铮脸上,他闭着双眼,死死咬着牙关。
这样明亮的日光下,即使是在了无人烟的荒寂孤岛上,也令他的羞愤之感更加强烈。
他这样算什么?今后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分时间、地点,只要她一起兴,他就得奉陪?
他攥紧了拳头,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落到这个境地。
“运功。”她沙哑的声音响起,他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她。
她立刻道:“别看我。”
“运什么功?”薛铮调开目光,身躯僵直紧绷,五指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草丛。
“羲和功法,快……快一点……”
像是脑海中被打开了一个机关,他陡然间明白过来,她大费周折地救他、又大方地将偷来的羲和剑谱给他看,原来,都是为着这一刻。
恍然大悟的同时,他心头更是怒意腾腾。
“这门功法——”刚说了几个字他便哑了口,因为摇摇欲坠的她坚持不住,一头栽了下来。
薛铮架起她,发现她瞳孔下已经出现了一抹青色,刚才艳红的嘴唇现在也变得乌青,额际上都是冷汗,身体冰凉。
“年行舟!”他皱眉唤道,调动经脉内刚刚修成的那丝至烈内息,“你怎么回事?这功法又是怎么回事?”
她神色显得很是痛苦,牙关瑟瑟发抖,强撑着道:“先别问。”
薛铮胸膛起伏着,沉默下来,半晌问:“该怎么做?”
她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卷修习要诀,他接过快速翻了翻,深吸一口气,迟疑着将她抱进怀里。
温暖的气流缓缓涌向四肢百骸,她饱受折磨的经脉终于得到一点抚慰,灼人的疼痛一点一点消退,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叹息一声。
薛铮停了羲和功法的运转,心情复杂地注视着她渐渐红润的脸庞。
“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得赶快运功调息,”她却道,“辛苦你了,你先歇歇吧。”
他额角一抽,一口气堵在喉间,半晌嘴唇轻抖,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不……辛苦。”
她整理好衣袍,摇摇晃晃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阳光一如既往的炽烈明亮,温暖的海风一阵阵刮来,身上的汗逐渐干透,薛铮起身,五味杂陈地走到海边。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她,忽然想起来,除了她的名字,他对她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
真是……荒唐而又混乱。
年行舟睁开眼睛之时,已是夜晚。
繁星满天,海潮拍打着岸边,她体内的望舒功法重新压到了丹田之下,内息悠长而平和,疼痛还残留着一些,但细如针刺,她已经完全可以忍受了。
薛铮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脸色阴冷沉郁,觉察到她的动静,他晦涩的目光朝她投过来。
四目相对,两人皆不自在地把脸转了开去。
气氛尴尬而沉闷。
她想了想,起身坐过来。他埋着头,拿根树枝把火堆拔了拔。
沉默许久后,她开了口。
“我修习了一年多的望舒功法,昨晚与你比剑之时用了望舒剑法,内息出了乱子,压不下去,”她直言相告,“你……已经开始修习羲和功法,内息只要按照功法运转过,就可以借助双修的方式调和我体内的寒息……”
他低着头瞧着面前的火堆,并未说话,事到如今,其实她解不解释,好像都没有关系了。
“而你要修习羲和剑法,也必须和修习了望舒剑法的人进行双修,阴阳调和,方能保证内息平顺。”年行舟道。
薛铮扒拉着火堆,片刻后冷然道:“你为何不早说?”
“早说有区别么?”她亦冷冷回了一句。
薛铮压制了很久的愤怒又窜了上来,“那你给我羲和剑谱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修习这种剑法需要和人双修?”
年行舟没回答。
这事上头她的确有点理亏,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她需要他来与她合修望舒剑法,如果一开始告诉他,很可能会遭到他的拒绝,而一旦他开始修习羲和功法,领悟到羲和剑法的神妙之处,她相信他定然无法抗拒这种剑法的诱惑。
“我……”她别转头去,“抱歉。”
薛铮吐出一口气,没在这事上继续纠缠。
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了,他都已经上了她的船了,羲和功法他也开始修习,他……还能怎样?
羲和剑法与望舒剑法相辅相成的,修习两种剑法的人必须以双修的方式来调和内息,提升境界,这种方式虽然有些离谱,也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抵抗不了令他目眩神迷的羲和剑法。
何况……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他扪心自问,如果事先知道必须要以这种方式才能修习剑法,还会不会翻开这本剑谱?
答案是:会。
即使对方是这样一个姑娘,直接、强横、狠厉,行事也有一种不顾及他人的我行我素,总之……一言难尽。
他已经窥得了羲和剑法的一点神妙,也初步见识了望舒剑法的强大力量,他不能拒绝这种诱惑。
就这样吧。
薛铮轻叹一声,抬头看她一眼,目光仍然有些暗沉。
“为什么选我?”
她想了想,反问他,“如果事先告诉了你,你会修习羲和剑法吗?”
这个问题他刚才已经问过了自己,所以很干脆地回答,“会。”
“我知道你一定会的,”她点点头,“因为你和我是同一种人。”
薛铮不由笑了一声,但笑意有些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