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理智的人力大无穷,悍不可挡,随手一个剑风扫开,逼退数名明月宗弟子,抓住一个逃避不及的族民往地上一掼,那人脑浆迸裂,立时便没有了气息。
人们惊叫着四处逃窜,他狞笑着,身影一斜,几个跨步便赶上一群族人,正要痛下杀手,一道明亮剑光横来,紧接着数柄长剑交相压下,林远山率领薛铮、尹玉和年行舟赶来,围成一个剑阵,将他困住。
第十六章
大祭司狂躁之下,青锋剑朝天一指,“嘭”的一声,剑气急冲而上,噼啪激荡之下,围攻他的四人被一股大力弹开,狠狠摔出数丈之远。
此时的大祭司与之前判若两人,战力几乎是之前的数倍不止,合四人之力也无法抗衡,林远山首当其冲,口吐鲜血,倒地疾咳不止。
早已筋疲力尽的尹玉更是喘息连连,几乎爬都爬不起来。
大祭司狂笑一声,手中青锋剑一挥,眼见剑光即将朝尹玉落下,一道闪耀着炽烈金光的剑锋疾挡而来,“叮”地一声,将那迅猛无匹的青锋剑拦下。
“你以为你能拦住我?”大祭司赤红的眼珠几乎已经变成紫红之色,脸色发青,嘴角挂着一丝癫狂笑意。
薛铮嘴唇紧抿,一言不发,他大汗淋漓,面色潮红,浑身似有火在燃烧。
他身体中的羲和功法已经运转到了极致,不受控制的内息正疯狂攻击着经脉,但他此时根本没有时间去运功调息。
他修习羲和剑法的时间尚短,功法也只到第二重,长时间超负荷地运转功法,已经让他的经脉不堪承受。
可他只能咬牙支撑。
有人靠了过来,和他并肩而立。
“还能坚持吗?”年行舟低声问。
“没问题。”他勉力道,剑锋一挑,年行舟的软剑紧跟而上。
金银两色剑光汇集到一起,犹如天地初开的混沌中闪现的第一缕耀目光芒,光芒很快爆开,蕴含无限力量,毁灭一切,又催生一切。
烈如金阳,又柔似月光的剑气交织在一起,波澜迭起,如翻腾不息的潮水涌动不止,只是每每要将那人吞噬其中之时,便有汹涌的一道青色剑气激射而出,呼啸着挣脱钳制。
倒在一边的人们重新拿起手中的长剑,扑入光幕中,将自己的力量汇入其中。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前仆后继加入这场战斗,不断有人自光幕中摔出,又不断有人振剑而上,而光晕中心的一金一银两道剑风,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最后一线日光消失在山谷外,这场毁天灭地的惨烈斗争也终于到了尾声。
广场上已是满目疮痍,不少剑风掠过的地方化为齑粉,身受重伤,口吐鲜血的战堂弟子不断倒下,风暴中心的薛铮和年行舟也早是浑身浴血,力竭神倦,只凭着心目中的那点信念勉力强撑。
薛铮体内的羲和功法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岔乱的内息犹如乱箭齐发,疯狂攻击着他的经脉,令他意识模糊,身体似要炸开。
经脉轰然迸裂的一刹那,他闷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手中长剑随着年行舟的剑势一挥,三尺剑锋深深刺入对手要害之处。
两道血雾自大祭司左胸和喉间喷洒而出,他疯狂的笑声顿止,踉跄着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薛铮的身体也软软栽倒,意识湮灭于沉沉的黑暗之中。
他在数日后醒来。
睁眼之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狭小的船舱中,床榻微微摇晃着,有清冽的海潮声萦绕耳际,应该正处在海上航行中。
他仿佛还停留在那场天昏地暗的厮杀中,乍闻熟悉的海潮声,恍惚中有种极端不真实的感觉。
有人俯下身来,抚摸他的脸庞,“你醒了?”
“我们在哪里?”他嘶哑着嗓子问道。听见她的声音,他漂浮的意识终于沉了下来。
年行舟架起他,喂他喝了口水,道:“我带你回碧云洲,回青宴山,请锦烜大师为你修复经脉。”
薛铮没有说话,许久道:“扶我出去吧。”
年行舟直接把他背到背上,出了船舱,来到落满星光的甲板上。
她将他放在帆台下,和他并肩躺下来。
夜空广袤无垠,凉爽的海风刮来,令他浑身尖厉的刺痛稍稍止歇。
他摸索着,握住身边人的手。
“行舟,”他哑声道,“我的羲和功法,已经废了,你……”
她回握他的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碍事,岔息已经压下去了,虽然费了些功夫。”
他沉默一阵,艰难地说:“如果……如果我的经脉不能修复……”
年行舟撑起上身,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将头扭开,目光转向夜空。
她掐住他下颌,把他的脸扳过来,“你想我另找个人合修剑法吗?”
“不!”他冲口而出,目光一沉,面上现出一抹激动之色,“我只是……”
“不想的话,就给我撑住。”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唇角渐渐浮现一丝笑意,“我看你挺精神的。”
她重新躺下来,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你不会有事,”她说,“大不了等你经脉恢复了,重新再修习羲和功法便是。”
他“嗯”了一声,想伸臂揽她,却完全无法抬起手来。
“快了,”她握紧他的手,笑意浮现在眼中,“还有两三天,咱们就能到碧云洲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青宴山很美?”
薛铮笑着,看向繁星闪烁,深邃广阔的天幕,有气无力道:“没有,不过现在,你可以好好说给我听。”
接下去的两天,薛铮一直处在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状态中。当他醒着的时候,年行舟便将他昏迷前后的事慢慢讲给他听。
那两名和他一起进入九难谷的战堂弟子,在广场上发生骚乱的时候,趁机从牢中逃了出来,候在谷口,林远山得以在最快的时间内率领大批战堂弟子冲进谷来,并很快掌握了局势。
三祭师和负隅顽抗的其他人被制服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狂性大发的大祭师身上。虽然最后致命的那几剑是两人刺中的,但实际上,那时耗尽力气的大祭司已经被明月宗战堂弟子组成的剑阵所牢牢困住,只是当时的薛铮已陷入迷离和半晕厥的状况,除了意识里还留有一抹战胜对手的意志,对周遭的一切都已无法感知。
当他将最后一丝力气灌注在长剑上,刺入大祭司身体中时,自己也无法再支撑,倒在剑阵之中。
“你知道么?”年行舟笑道,“最后围攻上来的,除了咱们的人,还有一些渠山氏的族民,所以大祭师的覆亡,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而你也无需为你的族人担心,他们会很快适应的。”
薛铮默然,见她将一把长剑,一个锦盒放在他身边。
“你进入九难谷时被他们拿走的铁剑,我替你找回来了,”她道,“这个锦盒里,是杨师父的一点骨灰,你阿娘收集了这一撮,让我们带去给明姨。”
薛铮愣了一愣,将那个小锦盒放在胸前紧紧握住。
“她……只收集了这么一点?”他唇角轻颤着,低声问道。
“是的,”她感喟道,“你阿娘说,杨师父也许更希望以这种方式回归到他所熟悉的天地中,有这一点留给明姨,已足够。”
薛铮眼眶微红,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你得尽快好起来,”年行舟微微一笑,“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大家都在等着你。”
九难谷内的端珞,雪湛岭上的明坤,还有风回岛上的明月宗诸人,都在等着他们。
大战过后,经过大家的商议,决定由年行舟带薛铮回碧云洲进行医治,在海边临别之时,林远山和尹玉都输了一部分内力在他体内,以保证他能支撑到碧云洲。
“那你呢?你身体感觉如何?”每次她说完后,薛铮总会问上一句。
而年行舟也总是笑着摇头,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无碍。
实际上,她也经历了不亚于他的,地狱般的痛苦和折磨。
透支的体力,作乱的内息,濒临崩溃的经脉,内外交织的疼痛,让她在薛铮倒地后也完全无法站起来,好在她的望舒功法已快进入第四重,经脉也承受过长期的冲击和折磨,比他多了那么几丝强韧。
之后的两天里,她在端珞采来的极阳药草帮助下,堪堪护住了岌岌可危的经脉,险之又险地克制住了疯狂乱窜的内息,重新把望舒功法压下。
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折磨,既是换取胜利的条件,也是磨炼心志的经历,让人从中吸取力量,继续无畏前行。
此刻正是清晨,年行舟将目光移向远处的碧海青天。
微金日芒暖意无限,和煦海风轻鼓船帆,撵走阴霾,涤去尘埃,令人身心舒畅。
“我没有让他们跟着一起来,”她笑道,“我只想和你单独在一起。”
和他一起,享受胜利后的喜悦,体会苍茫天地间,相依相偎的温馨和得来不易的平静。
薛铮努力抬起手,轻抚她的唇角。
“我也只想要你。”他说。
她绽开笑容,俯下身来,轻吻上他,浅尝即止。
少年皱着眉头,“不够。”
于是她再次俯下身,将他搂进自己怀里,这一次,两人的唇很久没有分开。
三个月后,正是隆冬时节。
早间大雪初霁,青宴山遍山上下银装素裹,雪压琼枝,苍松垂冰。
山顶宴亭砌冰堆雪,檐下冰箸参差垂落,寒风飒飒中,有两人正坐在亭中对弈。
衣衫一黑一白,棋盘内的棋子亦是一黑一白。
黑衣少年挺拔朗峻,英姿灼灼,冷峭五官此刻微凛着,眉峰轻绞,半天方落一枚黑子。
他不善围棋,奈何盛情难却,只能勉为其难与面前人手谈两局。
他对面的少年一身白色轻衫,披了一件狐裘,冰肌玉肤,五官精致,眉心一滴嫣红美人痣,拈着一枚白玉棋子的手修长剔透,整个人似冰雪裁成的玉人儿一般。
他看了棋盘一眼,随意将手中白子落下,懒懒一笑,上挑凤眼中现出一抹娆丽姝色,“你要输了。”
薛铮好胜心被激起,一言不发,只皱眉苦思。
积雪覆盖的山道上走来一人,远远便道:“蔺摇光,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三师姐回来了。”
白衣少年蔺摇光眉目不动,哼了一声,“她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年行舟走进亭内,看了棋盘一眼,拿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
蔺摇光恍然未觉,薛铮笑着叩了叩棋盘,提醒他,“该你了。”
白子被“啪”的一声落到棋盘上,蔺摇光挠了挠眉间红痣,软嗓轻笑,“急什么?慢慢下——这一步走得不错嘛!”
年行舟微微一笑,拿起一枚黑棋,再行一步。
不过几个回合,蔺摇光落败。
“没意思,还搬救兵,”他理理肩上的狐裘,对薛铮道:“罢了,天色也不早了,不下了。”
“你不走么?三师姐找你呢。”年行舟道。
“哦,找我干什么?”蔺摇光不动声色,“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年行舟笑着将棋子棋盘收好,与薛铮一道,慢慢往山腰走去,走不多时,薛铮回头一看,蔺摇光还坐在宴亭之内,身姿慵懒,似画中美人一般赏心悦目。
“他与你三师姐,到底怎么回事?”薛铮难得好奇一问。
“管他们呢,”年行舟笑道,“二师姐已经去接锦烜大师,她们一会儿就到,今日是最后一次施针,可别迟到了。”
薛铮的功力恢复得很快,自经脉重续之后,不到两个月就突破了羲和功法的第二重。
来年三月初,正值春暖花开之时,他与年行舟下了樱雨飘飞,繁花争艳的青宴山,一路来到碧云洲边境的海港,再次乘帆启航。
两人先去了天栩洲的九难谷。
半年过去了,九难谷中已是另一番天地。谷口的阻碍被撤去,原先黑石峰所在的地方被挖掘开,露出深陷在地下的河流,河流之上修建了木桥,两岸野花遍地,丛生的青草在大大小小凌乱堆积的乌云石间破土而出。
许多年轻的渠山氏族人已经离开了山谷,散去了各地,谷中留的人不多,大部分是上了年纪,或者年龄尚幼的人。
族中的长老们共同承担起了大部分职责,尽量公平地分配任务和资源,听取大家的意见,重新制定了族内的各项规则和秩序。
木桥边的石堆上,常常坐着眼睛雪亮的孩童,跟随长老念书习字,有时听他们讲一些故事,这其中,也包括半年之前的那场惊骇往事。
痴傻和有缺陷的孩子仍然放在一处地方被养育着,不过他们生活的条件好了很多,没有人再嘲笑咒骂他们,也不会再有人随意地打杀和虐待他们。
端珞仍然担任着刺青师的职责,但刺与不刺,一切都随人们自己的意愿。
“也许不久后,渠山氏这个种族,会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她说。
她拒绝离开九难谷,说她和族中其他年老的人一样,无法适应外面的世界,会在这里终老。
“如今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她笑着告诉薛铮,“可能会有年轻人从外面回来,作为最后一代的刺青师,我必须留在这里。你们偶尔回来看看我,便已足够。”
薛铮和年行舟也去探望了薛铮的哥哥,端云。
兄弟俩长得很像,端云总是笑呵呵的,滔滔不绝,似乎要把前二十年里没有说过的话补上,虽然他并不明白大多数话语的意思。
辞别端珞和端云后,两人去了雪雾洲,上了雪湛岭。
正是初夏,也是雪雾洲难得不落雪的季节。
岭上梅花已谢,冰雪消融,阳光洒遍梅林。
明坤换了一身明黄的绸裙,将盛着杨桓骨灰的小锦盒埋在离她屋子最近的一株梅树下。
慢慢并肩走下雪湛岭的时候,年行舟道:“杨师父一定很想来这里伴着明姨,如今也算是实现他的这个心愿了。”
薛铮没说话,只是拽紧了她的手。
再次回到风回岛时,四季如春的白慕山脉也现出了一年之中最盛的景象,碧草蓬勃,荫蓊如盖,争妍盛开的繁花如火如荼,海岸线边的海水温暖清澈,闪烁着熠熠波光。
掌门颜渊尽力挽留薛铮,说指剑峰峰主的位置非他莫属,而其他几位峰主也无任何异议。
薛铮只笑了笑,看向身边的年行舟,“我答应过行舟,会陪她走遍天下,看尽山川。”
颜渊笑道:“我们正准备请年姑娘来担任我们的客座长老,如何?我们又不会限制你们,你们想去哪里随时都可以去。”
“多谢掌门和众位峰主好意,”薛铮婉辞,“我无法承担峰主之责,但我永远是明月宗的弟子,如果掌门不嫌弃,客座长老我来担任,我会留下联络方式,一旦需要我,我立即赶回。”
颜渊无法,只得颔首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