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纹从怀里掏出那套九连环递给她,又拿衣角兜住数根长短不一带有榫卯结构的木棍。
“苏姐姐你等着!今儿晚上我准拼出来!” 他说完扭头就跑,连锅里的粥都不去管了。
苏黛站在原地,叮叮当当地拆解着金属环,自言自语笑道:“六子联方加成了九子,难度可就多了十数倍不止,我看你今天晚上拼得好才怪……”
灶台边烧火的一个青年对她笑道,“苏姑娘,你要热水吧?我马上给你挑一担过去——苏姑娘?”
“啊?”正低着头玩弄手中九连环的苏黛如梦初醒,忙抬头冲他甜甜一笑,“哦,正是要热水,多谢赵三哥!”
赵三呵呵笑着,低头提来一个木桶,从一口烧水的大锅里舀热水注满。
苏黛从怀里摸了一个金属环套上去后,自己又把这十连环拆解了一遍,这才回了自己的棚屋。
赵三担来的热水已经温凉温凉的了,她极快换下肮脏的衣物,冲去一身沙妖的气味,蹲在一张竹凳前给大师姐回信。
信是刚刚由一只青鸢送来的,这只青鸢一个月前穿过外围结界送来第一封信后,从此就承担起了这里的人与外界通信的重任。青鸢是她大师姐李陵制作的,她的偃术和苏黛的机关术有很多相通之处,因此苏黛写好回信后,一般会修补一下这只信鸢再放它离开,以确保它能穿行过茫茫青山,把回信送到该送达的地方。
大师姐的信还是老生常谈,仍是亲切地问她事情进展怎样了,需不需要让陶三或是年四过来帮忙,又说师父外出云游还未归,不知道待她婚期临近时赶不赶得回来。
最好师父多云游一阵子,她不归来,婚期应该会往后推一阵子,那才好呢——对于成婚这件事,苏黛心中着实有些茫然,觉得能多拖一时便是一时。
她一板一眼地写着回信,说并不需要两位师妹过来帮忙,她心里有数,只需要大师姐再给她带一些制作榫卯的工具便可,自己手头上用的都磨损得差不多了。
外围的结界为他们这群还留在沙海边缘的人留了一个小小的出口,而十天之后,这个出口也将关闭,届时,无论能不能找到陷入沙海之下的风神堡,救出幸存的人,他们都必须撤出这个地方,否则,就只能永远生活在这片黄沙之畔,与这群凶残的沙妖进行无休止的斗争。
其实坚持到今日,找到幸存之人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好在大家之前的努力也不是白费的,前往腹地中央的路线已经探得七七八八,只要等她手中那架庞大的木楔机关冲车完成,夜晚来临时,他们就可以躲进这架机关精巧繁复的冲车之内,抵御无处不在的沙妖,从而得以深入到沙海的中心位置。
想到那架已经基本完成的庞然巨物,苏黛心中便会重新燃起希望。
就算漫漫黄沙之下只剩下姐姐和两个侄儿的尸骨,她也一定会将他们从这片惨烈凶诡的魔域之中带出来。
苏黛写完信,把那只木鸢拿在手中端详着,这次木鸢送来了大师姐给她整理的一些衣物、工具和零星的生活用物,负重有些大,因此羽翼的契合部分有一些磨损,得重新加固一下。
做到一半时,棚屋外有人大声喊她,“小苏,开饭了!”
“就来!”苏黛应了一声,仍是聚精会神地做完了手下功夫,这才理了理衣裙,往棚屋外走。
村寨里的人早已聚集在明老棚屋外的空地上,围着火堆席地而坐。
羽浮山脉刚刚沙化的时候,附近的各个门派悚然心惊之下,纷纷派出了门下弟子到这片沙海边缘一探究竟,试图弄清楚这场灾祸的来龙去脉,然而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很多弟子都接连丧命于此,这些门派便陆续撤回了幸存的弟子,到了今日,留在这里的也只剩下了二三十个人。
每到晚间,外出探查的人归来后,大伙儿便会一起聚众而食,相互安慰,听领队汇报当日探查的情形,有时也说说各自的故事和经历见闻。
这是难得的轻松而惬意的时光。
赵三见苏黛来了,忙把温在灶头上的一碗粥送过来,“就知道你来得迟,粥替你温着,这会儿还是热的,快吃吧。”
“多谢赵三哥!”苏黛赶紧谢了一声,端着粥碗走到两名年轻女子身边坐下,招呼道:“青芜姐姐,玉姐姐。”
青芜往边上挪了挪,笑道,“怎么这会儿才来?瞧见李长安旁边那人没有?他们说他来自北离洲的阿勒族,我瞧着也像,那边的人长得都挺怪,但也挺好看。”
苏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看之下不由愣了愣。
这是那个跛足的……凌随波?
应该是吧,除了他,这里也没有其他新来的人。
何况他虽然坐着,但身形也显得很高大,鹤立鸡群地坐在一众青年中间,犹如漫天黯淡的星光托出一轮耀眼的明月一般,毫无疑问便攫住了人们惊羡的眼光。
他没戴斗笠,一头清洗过的湿润长发高高束起,披下来的部分如绸缎般泛着亮眼的光芒,与他琥珀般的褐色眼眸是同一种颜色,瘦削的脸庞上五官深邃,眉毛浓密而眉尾略直,睫毛长而卷曲,整个长相带着一种浓烈的异域之感和迥异于常人的美。
他齐眉勒着一根宽约一寸的黑色额带,半干的灰色衣袍披在身上,衣衫下精劲的肌理轮廓若隐若现,领口微敞着,露出小片深麦色肌肤。
感觉到苏黛的目光,他朝这边转过头来,朝露一般清澈的双眸在火光映照下颜色更为浅淡,丽光流拂之下,里头似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苏黛朝他略一点头,转开目光。
“青芜姐姐今日感觉还好吧?”她一面喝粥,一面问身边的女子。
青芜笑道,“好多了,今日已能喝下整碗粥了。”
一个多月前她在沙海腹地中晕倒,被众人抬回来后,经明老诊了脉,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孕。
“既能吃便多吃一些,”苏黛道,“你可得养好身体。”
青芜抚着肚子叹道,“谁说不是呢?到了这个时候,孩子的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也只得肚里这个孩儿了。”
苏黛想安慰她,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呐呐端着粥碗,反倒是青芜爽朗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小声道,“那人说他叫凌随波,我怎么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一般。”
这时缩在一边玩着九子联方的阿纹叫了起来,“我知道!听说如今魔界的少君也叫凌随波!啧啧,好来劲,居然和魔界少主同名同姓,凌大哥这名字取得好!”
众人目光齐刷刷往火堆边的凌随波扫去,他脸上并无什么异色,接过李长安递过来的一串烤兔肉,慢条斯理地咬着,对于众人议论他的名字显得无动于衷。
阿纹身边另一个小孩阿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阿纹鼓着腮帮子说:“我当然知道!我阿爹当年去过魔界,我是听他说的!”
“你阿爹去过魔界?那么厉害!”阿星很感兴趣地追问,“那你说说看,魔界的人都长什么样?”
“这……”阿纹皱起眉头想了想,“头上长着角,耳朵是尖的,有的背后有翅膀,有的长三条手臂,长相嘛,青面獠牙,总之……就是很恐怖的样子。”
听到他说话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对,但都无法反驳,毕竟没有一人去过魔界,也没有一人真正见过魔界来客,对于他们来说,那是黑虚之海那端的另一个世界了。
第二章
“小鬼胡说些什么呢!”
一道洪亮的语声从阿纹头顶传来,接着他的脑袋瓜被人不轻不重地往下摁了一下,阿纹赶紧跳起来,摸着头道:“明爷爷。”
大伙儿也都站起来,“明老。”
须髯花白的明风觉以长剑为拐,虚虚拄着地从阿纹身后绕出来,坐到苏黛让出的位置上,笑呵呵对阿纹说道:“没有亲眼见过便不要乱说,你阿爹真的去过魔界吗?据我所知,有实力能越过黑虚之海去到魔界,又能安全返回中州的人寥寥无几,认真数一数,不过四五个人罢了。”
阿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双眼发亮地问道:“那明爷爷您去过魔界吗?”
明风觉捻着胡须道:“老夫虽不曾去过,但曾听风神堡的齐堡主讲过魔界的事——当世曾去往魔界又安然回来的几人中,齐老堡主是一个,碧云洲凤阳城的老城主花恒是一个,还有一个也是碧云洲的人,好像是丹青阁的一名长老……”
他一面说,一面将目光转向苏黛,“青宴山和丹青阁向来交好,苏姑娘既来自青宴山,应该听说过吧?”
苏黛点点头,赶紧吞下一口粥,老实道:“这位长老十多年前就过世了,我曾听丹青阁弟子说起过他,说他在魔界游历过好几年,还接受过魔君的邀请,在魔宫里住过一阵子,他还留下过一本笔记,专门记录了他在魔界的见闻,不过……”
她赧然笑了笑,“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去翻阅过这位长老的笔记,所以魔界什么情形,魔族人长什么样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她说话时,坐在她对面的凌随波目光闪动,一直等她说完住了口,才若无其事地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
阿纹听得有趣,九子联方也不玩了,只缠着明风觉道:“苏姐姐既不知道,那明爷爷您定是听齐老堡主说过不少魔界的事,您都讲给我们听听吧!”
明风觉扫了一眼殷切注视着自己的众人,见大伙儿面上都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便笑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李长安拍拍身边凌随波的肩膀,笑道:“就说说那位魔界少君的事吧!听说这位少君曾把魔宫搅得天翻地覆,就连我们这边对他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正好今天咱们这里也来了一个“凌随波”,可不是巧得很么?”
大家哄地一声笑出来,阿纹拍着手嚷道,“对对对!话说回来,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听起来不像魔界的人,倒像咱们中州人一样。”
明风觉目光落在对面的凌随波脸上,后者唇角上挑,略微流露出一丝笑意,陷在高眉骨下的深邃双眼只微微眯了眯,事不关己地定睛注视着面前火堆。
明风觉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词句道:“齐老堡主的确讲过不少这位魔界少君的事……据说,当今这一代的魔君朔翌早年曾单枪匹马越过黑虚之海,在中州大地上游历过一段时间,这位少君,便是他在游历期间,与一名姓凌的中州女子共同孕育的,这名女子在跟着魔君去往魔界的途中死在黑虚之海上,为了纪念这位女子,魔君把她刚产下的男婴取名为凌随波,将这女子的尸首放入黑虚之海中,随波飘逐。”
阿纹惊叹一声,“原来是这样!后来呢?”
明风觉再朝凌随波看了一眼,见后者仍是没什么反应,只得应大家的热情要求继续往下讲。
“魔君回到魔界正遇上魔界叛乱,这一平叛就平了五年,等五年后魔君回到魔宫,已完全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孩子。”
“为什么?”阿纹睁着亮晶晶的双眼,大声问道。
明风觉叹了一声,“魔君是个多情的人,何况魔族女子多妖娆艳丽,他在征战平叛的过程中又娶了多个部落送来联姻的女子,早就将那姓凌的中州女子忘在脑后了,自然也就忘了与她所生的这个混血男孩——这个男孩是怎样长大的,长大的过程中又经历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直到十年之后魔宫挑选继承人,这个男孩才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赵三又适时送上新一轮的热粥。
明风觉端着碗,呵呵笑道:“当时齐老堡主正好呆在魔宫所在的堙城,也亲眼见到了那场惊天动地血流成河的选拔之战,说起来,正好是十年前的事……”
“怎么会血流成河?”阿纹往明风觉身边凑了凑,好奇地问。
明风觉抬手摸了摸阿纹的头,沉吟道:“魔洲大陆幅员辽阔,物产之丰令人惊叹,魔族人开化却晚于中州人,不仅不懂什么是非善恶,而且长期都处于弱肉强食的你争我夺之中,即使先代魔君一统魔界后这种情况有了很大改善,但魔族人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仍是陈旧落后的,他们只崇尚武力和血统,只要拥有魔君血统的人都可参与下一届魔君的选拔,这种选拔其实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厮杀血搏,不择手段,不论生死,极之残酷,但却被视作理所当然。”
青芜面色发白,不觉抚着肚子问道:“都是魔君自己的孩子,难道魔君不会心疼么?”
明风觉摇头笑道:“魔君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何况他的儿女统共不下百人,堪称历届魔君之最……只有母族地位高,血统高贵、资质潜力好的孩子才会被养在魔宫里,准备黑月大祭到来时的选拔——老夫曾听齐老堡主详细说起过十年前的那次祭日选拔,当夜黑月祭典完成后,魔宫外的玄星格斗场边上,已经站了大大小小七八十个人,都是经血统认定后的魔君儿女,称为魔主。”
众人听得入了神,就连苏黛也暂时放下心中正在琢磨的那架机关冲车,聚精会神地听明老讲述那根本与他们无关的魔界往事。
凌随波取下腰上一个水囊,慢慢拨开囊塞,仰头喝了一口清水。
明风觉朝他又看了一眼,见他只是垂眸把玩着手中水囊,似乎并无任何不悦之色,心下微微叹口气,才又接着往下说。
“所有的魔主,只要满了十五岁,无论男女,都有资格来争夺少君之位,选拔开始之前,魔君突然想起了自己从没过问过的那个叫凌随波的儿子,忆起那孩子也正好年满十五,便命人去魔宫各处寻找这个孩子……”
他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地瞟着凌随波,苏黛正好抬头,将明风觉的神色都看在眼里。
“这一找之下,才发觉当年魔君指派来照顾这个孩子的魔仆早已死去,而那老仆死后再无人管他,这孩子便独自在魔宫后山的囚崖下游荡,与厉兽百鬼为伍,被人找到带上格斗场的时候,看上去肮脏瘦弱,浑身都是伤。”
“好可怜!”阿纹听明老说完,不由叫了一声,“不过这样都能长大成人的孩子,一定就是最凶狠最厉害的吧,难怪他最后能夺得少君之位!”
这话引来了众人的附和之声,凌随波把玩着水囊的手顿了顿,转头朝那孩子看了一眼,眼尾的余光瞟过他身边的苏黛,见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便悄无声息地笑了笑,向她举了举水囊,迎着她的目光慢悠悠喝了一口。
苏黛面现戒备之色,撇开目光。
明风觉已经说到了紧要处,“……格斗从月蚀初亏时开始,半影过后,场上就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人,盈月渐满之时,场中只剩下几名自小被养在魔宫里,得到严格训练的年长魔主,而这位魔族混血少年凌随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一直站在格斗场上,而且挺到了最后……每位魔主都有自己的拥护者,决斗厮杀中没有一个人替他欢呼,他便在这些拥护者怨毒的目光和咒骂声中,打倒了最后一名魔主,成为站在血泊之中的唯一一人……”
众人的目光都偷偷往凌随波身上瞟,阿纹咽了咽口水,瞧着凌随波问明风觉,“明爷爷,那……那您知道这位凌少君长什么样吗?”
明风觉笑道:“老夫怎知?这一切都是听齐老堡主讲的,据他说,魔族男人大都身形魁梧,骨架巨大,长相各有怪异之处,这位凌少君长什么样他也并没有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