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闲雨【完结】
时间:2024-10-17 14:38:39

  李陵回到宅院外,围着围墙转了一圈,找到一处上了锁的偏门,摸出一根铜丝在锁孔里掏了掏,片刻后锁滴答一声解开了,她闪身进了门。
  这所宅院不大,她很快就摸到了主楼所在。
  月朗星稀,小楼之前花木扶疏,雕刻精美的镂空长窗紧紧关闭着,李陵隐在树荫下,轻轻挑破一处窗纸,朝里面看去。
  室内灯烛通明,一个男人斜对着窗户,半躺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姿态放松,衣衫半敞着,露出一片胸膛。
  这人李陵认识,虽然年纪已然不轻,但眉目端正,清瘦斯文,正是含珏。
  他身后有一名身姿妖娆的女子,只穿了一件葱绿色纱衣,玉脂一般凝滑圆润的肩头和手臂若隐若现,一双柔荑正按在身前男子的肩上,含珏微眯着眼,仰着头,脸上一副怡然享受的模样。
  贵妃榻边还有一名同样身穿葱绿纱衣的女子,伏在他的脚下,按摩着他的足踝和小腿,还有一名同样披了一层葱绿色轻纱的女子斜背着窗户,怀中抱了个琵琶,五指曼拂,奏的正是一曲《春晓吟》,琵琶声低吟婉转,说不尽的旖旎柔媚。
  李陵心脏猛缩了一下。
  葱绿是她师父最喜欢的颜色,这三个女子……此时夜风突盛,旁边一扇未关严的窗户被风刮开,一股凉风入堂,贵妃榻边的落地灯座上,烛火被风激得摇晃不止。
  那站在含珏身后的女子抬起头来,端丽艳绝,正是师父秦惜晚的模样,下一刻伏在含珏脚下的女子也转头往这边瞧来,花颜月貌,是一模一样的秦惜晚的脸,明暗光影下,这两张脸美则美矣,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李陵捂住欲要出声惊呼的嘴,后退两步。
  惊魂未定间,一条手臂横过来,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拖开。
  李陵双眸一垂,左手手腕翻动,袖中一支柳叶雕刀向后疾刺而出。
  那人闪身一避,她顺势转身,右手五指张开,一根金亮缠丝赫然出现在指端。
  “是我!”那人放开她,低声呼道。
  李陵也在一刹那间看清了他的脸,忙垂下手。
  “怎么是你?”
  月光之下,这人眉如墨画,目似朗星,却是陆醒。
  他此时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身形修长而矫健,头发利落地束在头顶,英气逼人。
  不过李陵这时全无心思欣赏他的英姿,收了柳叶刀和缠丝便欲转身。
  陆醒拉住她:“别去。”
  “为什么?”
  他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想了想低声道:“大家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懂的。”
  李陵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胸中燃着怒火。
  陆醒叹了一声,“含珏大师,他已经没什么理智了……”
  李陵扭头,他再度拉住她,“李姑娘——”
  李陵挣脱他的手,飞快奔回窗前。
  伏在含珏脚下的“秦惜晚”此时已趴在了他腿上,本在他身后按摩他肩头的“秦惜晚”也坐到了他怀里,那名弹着琵琶的女子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不知何时又进来了一个身披薄纱的“秦惜晚”,身姿妖娆地半卧在含珏对面的地毯上。
  李陵浑身的血一下冲到了头上,她身子一颤,霎时间气红了眼。
  一双手轻轻自身后蒙上她的双眼,陆醒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叫你别看的。”
  手掌温暖干燥,温和但又坚定地盖在她眼皮上,隔绝了令她气愤不已的景象。
  而他的手蒙在她的眼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急颤的眼睑和睫毛。
  李陵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拉下他的手。
  “有人来了。”
  黑暗让听觉更加灵敏,她于屋内男子放肆的调笑声和娇吟婉转的琵琶声中,辨出了另一种极细微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是幼蚕在吞食着桑叶。
  陆醒面色一凛,他也听到了。
  “快走!”他拉起她的手,迅速退到树荫下。
  沙沙声很快壮大了起来,清晰入耳,陆醒辨认了片刻,发现这声音竟然从四面八方包抄围拢而来,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只一犹豫间,随着声潮的临近,大片大片的憧憧黑影自楼阁假山后冒了出来,如决堤的洪水漫向两人藏身之处。
  陆醒抽出腰畔的长剑,月色下剑刃清亮如银,闪动之间照亮率先扑来的几张人脸。
  那人脸僵硬扭曲,动作却敏捷而凶狠,手持尖刀,一眨眼的功夫就欺到了两人面前。
  雪亮银光暴起,似蛟龙出海,电破长空,陆醒一剑挥出,银芒闪过一圈,接连劈下三只头颅,头颅滚落,无头身体却无动于衷,张牙舞爪地挥动尖刀继续攻击。
  “刺心脏!”李陵在他身边低声道,“人偶的驱动枢纽在心脏部分,只要破坏了枢纽机关,人偶就不能动了。”
  陆醒展开身形,长剑夭矫轻灵,犹如吐信的银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一个人偶胸膛内,他手腕轻翻,剑尖在内一绞,人偶果然不再动弹,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凝住身形,随即又被后面冲上来的人偶撞倒、踏碎,断开的头颅和肢体散了一地。
  大批大批的人偶涌了上来,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陆醒身姿飘飞,轻灵迅捷,道道剑光舞得密不透风,把李陵牢牢护在身侧。
  一个人偶避过剑光,向李陵欺身而来,她手中雕刀一挥,精准破开人偶胸膛,将那人偶的心脏挖了出来。
  她将挖出的那枚“心脏”收在怀中,看了看无穷无尽的人偶大军,沉声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人偶一圈接着一圈,一层一层前赴后继扑上前来,剑光维持的范围越来越小,不时有人偶自剑光空隙攻入,防不胜防。
  陆醒不再犹豫,伸臂过来揽住李陵腰肢,长剑抡开一道圆弧,挑翻一圈人偶,接着足下脚尖一点,带着她跃上树梢。
  疯狂扑上的人偶略一停顿,悍然往树下追来,眨眼之间,已有数名人偶攀上了树干,树梢随之疯狂摇晃,几乎要将隐在枝垭间的两人摇下树来。
  陆醒已收了剑,抽开腰间一条长鞭,长鞭呼地一声挥出,鞭梢卷住旁边一棵大树的树枝。
  “抱紧我。”他低声道,拽紧长鞭。
  这时一只人偶的手臂伸了过来,扯住李陵一角衣袍,陆醒揽着她往前一纵,如荡秋千一般荡开,她衣角哗啦一声撕裂,那人偶扑了个空,从树上摔落下去。
  大批的人偶立刻调转方向,往两人落脚之处蜂拥而来,陆醒皱眉,“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偶?”
  两人此时踩在树梢枝丫间,背倚树干,从高处看去,瞧得更是清楚。整座宅院已被密密麻麻的人偶占据,数不尽的人偶如蝗虫黑蚁一般涌动不止,狰狞着一模一样的脸,无声嚣叫着往前冲,阴森诡异而又令人头皮发麻。
  陆醒手腕轻抖,收回长鞭,再是一鞭挥出,牢牢卷住前方树梢,他几乎未做停顿,立刻依着长鞭之势揽紧李陵荡开,几个起纵之间,两人已迅速接近围墙。
  他再次回头看了眼已被黑色潮水淹没的宅院,抱紧李陵跃出墙头。
  人偶大军不依不饶,很快从围墙处翻出,如水漫长堤一般,黑潮奔涌而来,牢牢追在两人身后。
第五章
  李陵紧紧抱着陆醒的腰,头贴在他胸膛上,身体似是飞了起来,耳畔风声呼呼,身上衣袍猎猎,眼前掠过一片又一片如云桃花。
  陆醒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强健有力,像是嵌进了她的身体里,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腕上清晰鼓动的脉搏。
  她微微抬起头,从他肩上扭头朝后方看去。
  当先的一批人偶已经追进了桃林,桃林外还有源源不绝的暗潮黑云翻墨般从围墙处蔓延下来,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她低声道:“不对,小小的宅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偶?”
  陆醒低头看她,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叫了出来:“幻觉!”
  他停下飞奔之势,在一株桃树下坐了下来。
  “得罪了。”他略微犹豫一瞬,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把李陵抱进怀里,闭上眼睛。
  他深深呼吸,气沉丹田,集中精神,于神念中缓缓凝出一层光晕,这层光晕慢慢浮动着,凝结成巨大的气泡,将两人笼罩其间。
  有人偶扑了过来,被气泡弹开,瞬间化为灰烬。
  一道道青烟升起,又在月色迷雾下散开,消失于茂密花林间。
  很快人偶大潮呼啸而来,如翻滚汹涌的波涛,一浪一浪凶狠地拍打撕咬着气泡,天昏地暗之下,气泡被拉扯着,挤压着,于狂风浪叠中摇摇欲裂。
  陆醒额上滴下汗珠,长眉紧紧锁起,脸上表情甚是痛苦,艰难之中,有一道细弱的,柔和的神念加入,如流云轻岚,将气泡上的丝丝裂缝抚平、黏合如初。
  两人合力之下,柔韧的气泡被摧折挤压成各种形状,但始终不曾破裂。
  惊涛骇浪逐渐散去,像是狂暴的大海上风住云歇,月光破开云层,轻柔月色撒下,天地之间一片清明。
  最后一道黑影消失后,李陵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缓缓睁开眼睛。
  桃林中一片静谧,月光悄无声息透过花树,正照在陆醒的脸庞上。
  他发丝垂落颊畔,胸膛微微起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上、颈上还滴着汗珠,黑色的衣衫被打湿,紧紧贴在他身体上,勾勒出结实完美的肌理线条。
  李陵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又想起自己的模样大概也是一样狼狈,赶紧理了理衣袍,整了整散乱的鬓发。
  “你没事吧?”陆醒放开她,瞧着月下姑娘明显失了血色的脸庞,问道,“还能走吗?”
  “能走。”李陵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尘土,四处张望,“行舟就在这附近,先和她汇合再说。”
  两人在桃林里转了片刻,找到了在一株桃树下盘膝静坐的年行舟,将发生之事大致说了说。
  年四静静听完,抬眼看了师姐一眼。
  “这么说,有个神魂力量很强大的人隐藏在这里?”
  “没错,”李陵道,“含珏没有这么强大的神魂力量,一定另有他人在背后控制他、引导他。”
  她看了陆醒一眼,陆醒颔首,语气不容置疑,“李姑娘说得没错——今晚起,你们俩就搬到逐月堂,我们既然已经暴露,万事小心为妙。”
  年行舟没说什么,三人出了桃林,往凤阳城内回转,两个姑娘自回客栈收拾行装,陆醒也回了逐月堂,唤来堂中掌事,派人在含珏府邸外围监视,又遣几名弟子过去帮李陵和年行舟搬东西。
  两人被安排在一处叫做归云的小楼内,夜半时陆醒见归云楼仍然灯火通明,亲自过来看了看,那几名弟子已被李陵和年行舟遣走了,师姐妹还在房间里收拾着东西。
  年行舟将陆醒让进屋里,见屋角排着数个密封的酒坛,他暗自摇头,目光极快掠过内室,内室透风的角落处居然燃着一个小小的炭盆,床榻上铺着厚厚的长绒毯子,李陵站在内室中的一张桌子前,正在整理各种琳琅满目的工具。
  他不由笑了笑,“都四月了,怎么这时候还燃炭盆?这屋子很冷吗?”
  李陵忙迎出来,“不是,这里很好,只是我天生体质畏寒,习惯了睡觉都要煨着火,要不怎么刚开始不敢来麻烦你们?”
  “李姑娘客气了,”陆醒道,“这哪算麻烦?”
  他打量着四周,两个姑娘带来的东西真不少,人偶樱鸾在外室角落帮着年行舟打开一个布囊,从里面抱出一只犬偶放在门口。
  李陵笑道:“陆阁主请坐,就快收拾好了。”
  陆醒摇摇头,“不坐了,两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楼外弟子,逐月堂内从早到晚都会有人换班巡逻,我就住对面的步雨楼,若有要事,直接去找我也可以。”
  他说完,目光扫过桌上堆的一堆游记和话本子,莞尔一笑,告辞出门。
  次日中午逐月堂弟子来报,说是凤阳城外的涪清河里发现了几具已腐烂的尸体,据弟子在负责城内治安的城守处打探的消息,这几具尸体的身份都已确认,均是不久前来凤阳城的偃师,凭借自身做的人偶在某些集会中出过或大或小的风头,算是小有名气。
  陆醒长眉紧蹙,思索片刻,起身去了归云楼外。
  李陵和年行舟都不在,弟子禀告说两位姑娘去了城中茶楼听书,他确认有弟子跟去保护也就作罢,出了逐月堂找到城守处,请求查看那几具尸体。
  城守将他请进仵作房,陆醒仔细看过,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不成样子,但腐肉间仍可见利爪抓过的痕迹,深及胸骨。
  城守道:“这几人死去的时间不一,大概相隔两三天,此事已报知花城主,城主已下令在城内外加紧巡逻,为着不久后的偃师大会,还请陆阁主暂不要对外声张,以免引起城内偃师的恐慌。”
  陆醒点点头,见天色已晚,回逐月堂换了夜行衣,仍是悄悄来到含珏住宅外,轻轻攀上一棵大树,隐在枝丫间往宅内张望。
  院子中只有主楼燃着烛火,看起来和前几个夜晚并没有不同,陆醒溜下大树,往后门摸去。
  此时围墙里头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约约夹着含珏的痛呼,紧接着院内四处亮起火把,追逐和吆喝声中一道黑影极快地掠过墙头,往那边桃林奔去。
  宅院大门洞开,却并无人追出,许久之后,门咯吱一声关上了,院中的火光也熄灭,重新安静下来。
  陆醒隐在暗处等待良久,转身往桃林深处行去。
  今晚里头出了意外,想必从上到下都是草木皆兵,他只能打消进一步探查的计划。
  他与埋伏在桃林中的丹青阁弟子碰了头,问那弟子,“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从含珏住宅方向蹿来?”
  “看到了,好像是只凶犬,”那弟子道,“为防打草惊蛇,我们没去追。”
  陆醒点点头,“从哪个方向蹿出去的?”
  那弟子指了个方向,陆醒又叮嘱了几句,一路追着那凶犬的脚印出了桃林,最后回到逐月堂,吩咐弟子去请归云楼的客人来。
  不一会儿客人来了,打着呵欠,显得很没有精神。
  陆醒早就沏了热茶,倒一杯递给她。
  李陵摇摇头,摘下腰上酒壶喝了两口,才抬眼问道:“陆阁主有什么急事吗?怎么大半夜了还让人叫我来?”
  会客堂内烛火明亮,窗户虚掩着,只有细细的几缕风透进来,宽大的木椅上垫了软垫,李陵几乎整个人都歪在了椅子扶手上,拿胳膊支着脑袋。
  “李姑娘不是没睡么?”陆醒气定神闲,微微笑道,“一直在桃林外等你放出去的犬偶,回到逐月堂也不过两刻钟?”
  李陵立刻坐直了身子,“你知道?这么说今晚你守在那里?”
  她一下来了兴致,眼睛里露出好奇和兴奋的神色,“里头情况怎么样?我的犬偶有没有——”
  “李姑娘,”陆醒打断她,答非所问道,“今日涪清河中发现了好几具偃师的尸体,这几名偃师,都是被尖利的类似兽爪一类的东西抓烂了要害,掏出内脏,死后才被抛入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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