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哦”了一声,身子又慢慢歪向椅子扶手,“陆阁主什么意思?你怀疑那几具尸体是我放出的犬偶抓的?”
“当然不,”陆醒哭笑不得地瞧着她,“我的意思,一则是李姑娘最好避避嫌,二则有人专盯着偃师下手,凶手是何人,有何图谋目前还不清楚,这个风口上,你最好还是小心些,不要单独出逐月堂。”
李陵眼睛眨了眨,“知道了,多谢陆阁主提醒。”
“那么,你放只犬偶到含珏的住宅里做什么?”陆醒盯着她,脸色显得有些严肃,“昨晚那些人偶大军如果不是幻觉,你我不及防备之下,很可能就交代在那儿了,我知道你对含珏大师不满,但你想做什么,完全可以交给我们来做,令师也是我的长辈,我本就不会坐视不管。”
李陵轻轻摇头,“这是我的事,我不能由得他这样糟践师父。”
她目中现出笑意,面上看去颇有几分得意之色,“他不放我进门,那我便放只犬偶进去,犬偶没有呼吸,他们事先很难觉察。”
“是,”陆醒眉头微皱,“可就算他们事先没有觉察,犬偶抓伤人总会惊动他们,含珏大师既然与令师和你都熟识,只要一看那只犬偶,应该就能分辨出是你做的,而他宅子里隐藏着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物,你……就不能谨慎些么?”
“我又没伤害含珏,”李陵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是让犬偶抓伤他心爱的那几个人偶的脸和皮肤罢了,想必这比直接抓伤他还令他痛不欲生。”
“抓伤那几个人偶?”
“是,”李陵面色一沉,“原本他爱怎么着我也管不着,但他就不能用师父的脸,师父的身体,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件事就是我做的,我得给他一个警告,警告他今后不许再肖想师父,更不许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她仍然歪在椅子扶手上,姿态看起来很放松,但眉心紧扣,眸中有明显的愤怒。
陆醒哑然,起身将她面前已经凉了的茶倒掉,重新斟上热茶。
“多谢,”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笑了笑,坐直身体,双手捧住冒着热气的茶杯,“做贼心虚,我就不相信含珏敢找上门来——再说说他宅子里那神魂力量很强大的人吧,他昨晚就觉察了我们的动静,可并没有追出来,只是催动幻境来攻击我们,说明他根本不想暴露自己,或者觉得我们压根儿威胁不了他,所以他不至于为了一只犬偶而现身,而他如果只是催动幻觉,那就更没有什么威胁了……”
她顿了顿,眸心一湛,“幻觉对一只犬偶是不起作用的。”
陆醒竟然无言以对。
两人沉默下来,壁上的烛火跳了跳,她略有点散乱的发丝边缘镀一层柔和的暖光,葳蕤光晕衬得她的脸容这会儿看起来也不似刚进来那时的疲倦憔悴,唇色也染上些许红润。
陆醒埋头喝茶,放下茶杯的时候,他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万事还是再谨慎些为好,你是丹青阁的客人,也是我邀请来参加偃师大会的,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令师交代?”
李陵轻轻一笑,她微微偏着头,一只手掌托着脸颊,散乱发丝垂落颈畔,嗓音低幽而懒散,“知道了,那往后我不擅作主张便是,一定不给你这个主人添麻烦。”
烛火似跳入了她双眸中,陆醒倏觉她眼里的光芒烧得自己脸颊有点发热,他急忙挪开视线,掩饰地垂下眼帘,却看到她纤长的手指正一下下抚着杯缘。
杯里的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她那只手一直捂在杯上,已经被捂成了泛着粉的红润之色,指尖白里透着红,想来应该已经没有了那种寒意。
他忽然想起初见的那个夜晚,自己还没完全清醒时,她冰凉的指端抚在身上的感觉。
“那最好,”陆醒急忙收住思绪,轻咳一声,“多谢配合。”
李陵将手中的茶杯端起来一口喝尽,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回归云楼了,陆阁主也早点歇息。”
陆醒忙起身相送,待她出门后,他亦灭去会客堂内烛火,关上门慢慢往自己的住处步雨楼走。
步雨楼与归云楼之间有大丛的花树,此时月色正盈,花影之间的姑娘慢悠悠走着,并没有急着回小楼,而是怡然自得地伸手揽过一枝粉色的杏花。
陆醒以为她会掐断那根花枝,然而她只是放在鼻端嗅了嗅便松了手,花枝摇曳,晚风亦荡得她的青色衣裙涟漪徐徐,她踮起脚尖,又伸手去够高处的一丛梨花。
她的身子微微斜着,花树间透进的一线月光正好映出她微坳着的腰肢,在那柔美的腰窝处打下清亮的光弧。
他心弦悄绷,心音略促,一时竟忘了挪动脚步。
她不经意的视线落到身后远远站着的人影上时,陆醒没能及时地调开目光,她略微僵了僵,随即放开手中的梨花枝,朝他点了点头,快步进了归云楼。
次日李陵直睡到中午,方才起身梳洗好,出了房门。
归云楼前有一渠池塘,正午骄阳正炽,她选了池边一处石桌石凳,将一块东西放在桌上,坐在阳光下托腮瞧着它出神。
池边一排杨柳随风轻拂,枝条垂在栏杆外,不时有丹青阁弟子分花拂柳而来,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离开。
“在做什么?”耳边一道声音响起,李陵应声抬起头来。
陆醒撩起衣袍下摆,在她对面坐下。
柳梢空隙间投下的一线阳光正好照在桌上那块石头上,大小形状像是人的心脏。
“你说奇不奇怪?”李陵道,“前晚攻击我们的人偶虽然是幻觉,但我从其中一个人偶胸膛里挖出的这枚心脏,居然是真实的,并没有随幻觉消失而消失。”
陆醒拿起那东西,在手中掂了掂。
“没什么奇怪的,”他回答她,把东西放回她面前,“有的人凝造出幻境,需要用真实的东西引动,你运气很好,捉到一个真实的人偶。”
李陵笑了笑,拿起那东西,摸出袖中一枚小锉刀,审视片刻,小心地从边缘挫开。
陆醒瞧着她的动作。
“这东西,就是人偶的枢纽?”他问道。
“对,”她没抬头,“大多数人偶是以磁石作为心脏的主材,可以牵动肢体做出各种动作,这块东西倒有点特别。”
“特别在何处?”
她瞥他一眼,“不知道,我还在研究。”
陆醒朗声笑了起来,“怎样,这两晚睡得可好?”
“很好,多谢陆阁主。”
他笑意略敛,沉默片刻说:“不必见外。”
李陵割开了那块石头,里面有多种金属片精密地嵌合在一起,构造极为复杂。
她眼睛亮了起来,惊叹一声,搓搓手,摸出袖中另一根长约五六寸的长针,轻轻拨动石头内的弹片。
“你袖子里究竟还有多少工具?”陆醒忍不住问道。
“永远不要问偃师这种问题。”她头也没抬,只微微笑着回答。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池上清风徐来,她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手中东西,好半天才停下动作,甚为满意地把长针收好,将石头放进一个锦囊里。
她抬头一看,陆醒还坐在她对面,身姿挺拔,天水色衣袍淡如天边浮云,风盈满袖,飘然清举。
她想起前夜他黑色衣衫下倴张的身体。
那晚在青宴山,她只看到、摸到一半他就醒了,没能继续下去,说实话她心里是很遗憾的。
要是能多看一些多摸一些就好了,他的身体可比陶桃给她的那些图册上的好看多了,她甚至无法抑制地为苏二感到遗憾,这么漂亮的一具身体,二师妹放弃了多可惜……那晚之后她也没心思再让陶桃去找其他男人来给她当范模,幸好师父带了信回来,说近期不会回青宴山,她这才把做男偶的事放在一边,打算等参加完偃师之会后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要不,跟这位陆阁主混熟了之后试着再跟他商量商量?能以他的身体做参考,做出来的男偶一定能令师父满意。
她不能自已地浮想联翩,最后又由师父想到了含珏身上。
师父曾说,人都有欲望,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虽然要学会克制,但也要懂得合理纾解,否则压抑过余,便会扭曲、生变,成为人心中隐藏的毒蛇,在不经意的时候喷出可怖的毒液,化为阴暗而强大的力量,若是意志不坚,很容易被摧毁,被控制。
就如含珏那样,他心中对师父隐秘而不能出口的占有欲,终将他扭曲成魔,在魔物煞气的侵蚀下丧失了理智,丢掉了身为偃师的操守,做出和师父一模一样的人偶供自己糟践,这样下去,情况只怕会越演越烈,完全被心中的阴暗魔性所控制。
第六章
“在想什么?”一直瞧着她的陆醒冷不防出声问道。
她脸颊上本来浮起了两团可疑的红晕,不多会儿又消去,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这几番变化的表情令他觉得有趣又好奇。
塘中清波粼粼,碧绿荷叶展开优美身姿,托着颗颗珍珠似的晶莹水珠,水珠儿盈盈烁烁,在阳光下滚来滚去。
她眼睛里闪动着流光,似比荷叶上的水珠还要晶亮。
“李姑娘?”
李陵眼睛轻轻眨了眨,收回思绪。
“含珏那里隐藏的那个人……”她迎着阳光眯起了眼,“他抓住含珏的欲望和弱点,引诱他服食幽煌果,控制他掌握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陆醒眉峰微拧,许久说道:“我也不清楚,那些遇害的偃师,也有可能是这人下的手,我在想,会不会是这些偃师做出的人偶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又怕他们暴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杀了后弃尸河中……含珏大师应该已经是他的傀儡了。”
李陵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他想要控制掌握这些偃师,为他制作大量可供驱使的人偶?前夜那些人偶若是真的,倒真是一支很强大的力量,刚刚我看的那枚心脏,做得就很精妙,说明他的确网罗了不少技艺高深的偃师。”
她停了停,又叹道:“人偶做得精巧坚固,那便如铜墙铁壁一般,可以说是无坚不摧。”
“所以这事真是越来越严重了,”陆醒眉头越拧越深:“恐怕这次偃师之会会出大乱子,而且越是顶尖的偃师,可能越有危险。”
李陵眉眼一弯,笑道:“我也勉强算顶尖偃师吧,不如我也亮亮手艺,若是那人来虏了我去,也引诱我吃幽煌果,我就可以将计就计,去探探虚实。”
陆醒神色一僵,脱口道:“不行!”
李陵哈哈一笑,“开个玩笑。”
她觑了觑男人的脸色,他脸色不善,显然对她方才的话还有些耿耿于怀。
“我已给二师妹带了信,请她有空的时候过来一下。”她没头没脑地转了话题。
“什么?”
李陵瞅着他,“我家二妹她……她现在和凌随波在一起。”
陆醒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讶然道:“凌随波?魔界的少君凌随波?”
李陵点头,“是。前晚我就在想,也许凌随波能提供一些关于幽煌果的消息。”
陆醒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凌随波来了中州?还和苏姑娘在一起?那他们……”
李陵赶紧道:“她和凌随波是在风神谷认识的,但我家二师妹在婚约没解除之前,可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再说你们婚约作罢也已经半年多了,就算他们现在在一起,那也无可厚非。”
陆醒被她的态度逗得笑了起来,“她能找到自己真正心仪的人,我很为她高兴。”
李陵见他并无芥蒂,微松了口气,试着安慰他,“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的姻缘不在二师妹那里,你也别气馁,也许下一个更适合你呢?”
陆醒唇边笑意更深,“说得有理。”
李陵拿起腰上的酒壶,拨开盖子喝了口酒,笑眯眯道:“其实二师妹心里对你一直有歉意,她要是知道你这么想,一定很高兴——哎呀!”
她突然叫了一声,陆醒马上关切问道:“怎么了?”
李陵很懊恼地说:“今天我睡过头了,没去听花泽的茶会,真可惜。”
“花泽?”陆醒挑眉,“凤阳城主花渔的弟弟?”
“是啊,他说书说得很有意思。”她叹了一声,“今日没去,就不知道明日茶会的暗号,唉,明日也听不了了!”
陆醒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正好要去拜访花城主,给他说一下与含珏大师相关的这些事,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完了之后我带你去见花泽,你自己问他。”
他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听你们说过,你来凤阳城不久就在偃师之会报了名,不如去跟花城主说说,请他免了你资格选拔和头两回合的比赛,直接参加最后的决赛就行。”
李陵笑着摇头,“不用不用,从头赛起,这可是种乐趣——那现在就走吗?”
陆醒颔首,两人一同出了逐月堂,往城东北面的城主府邸走。
凤阳城花家原本便是城内的望族,人丁很是兴旺,整个花氏庄园占据了城东北的一大片区域,庄园内高高低低的屋檐鳞次栉比,一眼望去深不见尾,城主府邸就在庄园的中心位置,府中亭台榭阁,碧瓦朱檐,极为富丽气派。
但府邸的主人花渔最近却很是头疼。
偃师之会开会在即,他的弟弟花泽不仅帮不了忙,还成天往外头跑,翻动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什么事都往外头讲,唯恐天下不乱。
原本各种杂事就多,还得分神看好他,花渔只恨不得自己生有三头六臂。
他和弟弟这一支,本是花家的旁系,花家是偃师世家,极早的时候就在凤阳城扎根下来,五十年前被推上了凤阳城的城主之位,从此,花家内部各系的斗争就更加激烈。
花渔这一支,原本是没有机会和资格参与竞争的,一切的转机,来自二十年前花渔父亲的一趟魔界之行。
那次魔界之行,花渔的父亲花恒九死一生,带回了十株魔界圣物幽昙花,他用了一株幽昙把花渔两兄弟送去了花家嫡系子弟才能就读的书院,又用了两株,暗中收买了当时花家的主要掌权者,他们这一支才渐渐在花家浮出水面。
漫长的斗争岁月中,花恒一路当上家主,又坐上凤阳城城主之位,他五年前隐退,把家主和城主之位让给了大儿子,幽昙花到如今也只剩下了三株。
各种暗潮涌动之下,花渔的这个位置其实坐得并不轻松安稳。
这次的偃师之会,是他上任以来首次主办的盛会,很多双眼睛都在他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伺机寻找着机会给他找麻烦,拖他下水。
涪清河中的偃师尸体,想来也是自己的那些对头干的,目的就是要给这次偃师大会添乱,城守到现在还查不出来龙去脉,也算是意料中事。
他叹了一声,将之抛诸脑后,召来管事,事无巨细地询问了大会准备的各种情况,略微松了口气,去了存放幽昙的密室。
黑如暗夜的密室中,三株幽昙浮在水中,枝叶细长,顶端的花苞紧紧闭合,安静地垂坠着。
幽昙要等花开过后,花蕊中的精华才会散入枝叶和根茎,为人所用,所以这三株幽昙,都被根部的药水滋养着、也制约着,一直不能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