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闲雨【完结】
时间:2024-10-17 14:38:39

  夕阳已经落于西伽山外,东面天际中有薄薄的一弯月弧,视野中那黑点渐渐变大,直到能清晰看见凶兽飞腾的脚爪上翻起的暗红色尘土。
  野兽的嗥犾之声压过傍晚的呼呼风啸,最后一片半干的叶子被扯落时,那凶猛的巨兽已经被从它身上跳下来的主人拍了拍脑袋,放归于广阔起伏的大地上。
  苏黛这才抬眼瞧着几步开外的男人,有点裹足不前。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中,他双眸中闪动着炽烈火星,胸膛微微起伏着,只停顿了一瞬,随即大步踏过来,长臂一揽,直接把她抱进臂弯里。
  远处村口大树上传来一阵哄笑,笑得最响亮的依稀是玉芙蓉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呵斥响起,小孩们的声音顿时散开,没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毕竟魔族男女之间表达爱慕的方式原始而热烈,比这激烈直白得多的场面对于小孩们来说都是司空见惯,并没有多新奇。
  苏黛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怀抱,身上还残留着几分凶蛮之气的男人手臂一紧,将她整个身子带离地面,继而又放下来,低下头瞧着红晕满面的姑娘。
  野风吹起如波如潮的风音草浪,也吹得她心头晕晕乎乎,双脚明明已经被放到地面,身体却仿佛仍在半空中漂浮,他胸膛中强劲的心音擂得她的心似乎都要跳出来,带着微凉湿气的褐色发辫荡在她肩颈上,扫过裸肤时的刺麻感撩得她心尖一阵阵发颤。
  “我可以留下来么?”凌随波低声问,微鼓的胸膛贴着她发烫的耳际,那从胸腔深处震鸣而出的醇哑嗓音仿若无形的手指,拨动着她心上最痒最麻的那根琴弦,“……今晚?”
  苏黛把发烫的脸颊藏在厚实温暖的胸膛上,一只手伸到自己腰后,将那紧箍着腰肢的健长手臂拉开。
  他眸中有不加掩饰的失望,沉默着放开她,然而下一刻,手掌指缝中钻入纤长细骨的手指,她牵起男人的大掌,轻轻说了一声,“跟我来。”
  她觉得回荡在旷野的狂烈野风也吹进了自己的身心里,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想亲近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和野性的男人,把埋在肤下,扎进心腔的躁动和缭乱一同烧去。
  他立刻心领神会,五指合拢,将她整只手一并包裹在掌心中。回村的路漫长而又难耐,彼此身体中乱窜的火焰烧得紧扣的十指灼热不堪,指骨的滑动和相互磨蹭之间,都似有隐晦而暧昧的意味心照不宣地流泻而出,令人心荡不已。
  苏黛领他穿过村口,避过广场上喧闹的人群,绕过横七竖八的石头房屋,去了村子角落里的一间屋子。
  刚刚钻进狭窄的石屋门,还未来得及将木门抵上,男人已一把抱起她,她整个儿坐在两条健壮的手臂上,没走两步,一连串急切热烈的吻便落了下来。
  她一条手臂吊在他颈脖上,另一只手去扯他垂在肩上的发辫。
  “等等,我先点个火……”她迷迷糊糊地说,“门……还没关上……”
  凌随波的魂蛇从他袖口下悄然游出,蹿到木门边,碰地一声将木门关上,接着游到插着油脂火把的石壁上,蛇信一吐,幽蓝色火光疾喷而出,火光一下亮了起来。
  他呼吸粗沉,眸中流火乱窜,打量了一下屋内,将姑娘一把抱起,走到中央一张铺着兽皮毯的床边,轻轻放下来。
  她泼洒的发浪铺在粗犷而野烈的兽纹之上,迷蒙的眼儿不经意扫过屋顶,觉得石屋顶上那些密密缠绕的藤蔓似乎都与平常见到的不一样了,它们妖娆而妩媚地卷曲着蔓延开,而那藤蔓上结着的花苞,仿佛吸满了雨露,正俏生生地绽放开来。
  花香弥漫中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身体仿佛很累,但又没有了睡意,少魔君仰躺在一边,身躯上仍濡着薄汗。
  他正注视着她,“苏黛?”
  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他笑了起来,伸臂搂过她。
  “对了,”她窝在他怀里问,“平叛的事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发动北部叛乱的就是妬姬的族人,他们已经筹划了很久,一方面哄着妬姬让她培养一个狁出来,一方面让人去中州,在风神谷里异化为藤人,”他告诉她,“藤人尽管凶狠难缠,我们总算还有办法对付,但如果狁夺取了妬姬的身体,那麻烦就真的大了,恐怕很难收拾……”
  “幸亏这只狁被困在了那副人偶的骨架里,”凌随波停顿了片刻,又道:“所以,这事多亏了你大师姐和那位陆阁主。”
  “我大师姐做的人偶最厉害了,”苏黛笑问道,“对了,你把挽月晴岚还给陆师兄没有?”
  “还了,”他仿佛不想多谈此事,继续道,“我把妬姬带了回来,承诺她如果她把知道的部族秘密都说出来,就召集魔宫的祭师,发动噬魂阵把这只狁彻底消噬掉,留她一命。”
  苏黛只“哦”了一声,这些事她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也没多大兴趣,隔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凌随波,你中州话说得不错,也会写会看,是从小就学的吗?”
  他答道:“父尊一直很崇尚中州文化,他自己的中州话就说得很好,所以要求魔宫里的魔主都要学,魔宫里也存有一些中州的典籍书册——我是十五岁后开始学的,不过我母亲是中州人,虽学得晚,倒是比其他魔主学得好些。”
  苏黛想起这些时日在魔洲大陆上的见闻,有点感慨地说道:“你父亲作为魔君倒是挺称职,不过算不上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尤其是对你和你母亲,太过无情了。”
  他苦笑了一声,起身去倒水。
  苏黛抓着毯子翻了个身,发觉后背被一样东西烙得慌,忙将那件东西从身子底下摸出来一看,却是凌随波的兽骨项链,亲热时他自己扯了下来随手丢在了一边,过后也完全忘了捡回去。
  她兴味盎然地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笑道:“这骷髅头倒是罕见,这么小,几个还一般大,是什么小魔兽的头骨?”
  凌随波坐回床边,淡淡道:“我也不知道,历代魔君传下来的,只要定了下一代的继承人,这项链就传到继承人手里。”
  听说这项链是魔宫继承人的身份象征,苏黛忙坐起来将项链交给他,“那你还是戴上吧。”
  他接过项链,让她就着他手里的水杯喝了几口清水,将水杯放在一边。
  “有了妬姬提供的线索,北部叛乱的中心和几个主要的蓄谋主事者我已经都清楚了,只是顾及到那几个藤人的杀伤力,暂时无法动他们,现在就等你的东西做出来。”
  苏黛迟疑着问道:“那我做出来后,要送去湮城吗?”
  “你不想去湮城?”他观察着她的表情,目光中有几分失望,“湮城是魔洲大陆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你既然来了这里,不去看看不觉得遗憾么?”
  “我还要去找神姬河呢,”苏黛躺回床上,“据说神姬河十几年都没显迹了,玉姐姐说,我们可以早些到流域附近,看看神姬河的河道遗迹、再问问见过它显迹的老人,当时的天气和地势情况是什么,也许就能找出它显迹的规律,这个对于我们来说是最紧要的。”
  她轻叹一声,看着屋顶上垂下的藤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房顶,眺望着外头深邃广阔的天空。
  凌随波侧头看着她,沉默了一阵,从项链上取下一个小骷髅头递给她。
  “湮城你如果要去,拿着这个东西可以直接进入魔宫,”他道,“如果不去的话,给我带个信,我到这里来找你,不过……接下来我可能会很忙,不一定能及时赶来。”
  “没关系,如果你来不了,我走时就把图纸和模具样板留在伽摩部族长那儿,你找他取就是了。”苏黛将那兽骨头握在手心里,冲他一笑,“我会好好保管你这东西的,如果抽得出空,我就去湮城,你们魔宫花园里的幽冥斑竹,能不能给我几棵?我好带回去给陆师兄,毕竟挽月晴岚是坏过一次的……”
  姑娘笑容清甜,眼儿亮亮,心无城府地絮絮叨叨说着,他越听越是觉得心头郁闷难解,一把拖过她一只手腕,翻身压上来,直勾勾地瞧着她。
  “你若去魔宫,只是为了幽冥斑竹么?”他压低嗓音慢慢问道,喜怒难辨的眸光显得很有压迫感,俊颜绷着,心头有股气欲发不发。
  “当然不是,”苏黛笑盈盈地,将他丢在一边的项链拿起,双臂圈上他颈脖,在他颈后打了个绳结,“主要是为了去找你呀,不过我说不好有没有空去,你别等。”
  少魔君一下就消了气,身体中绷着的那股劲儿不松反紧,按捺着等她给自己拴上绳结。她收回手的那一瞬间,男人的臂膀环住她的腰,热吻也再次落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苏黛白天和玉芙蓉、李长安加紧在西伽山上采摘若木花,晚间则按凌随波的要求设计机关甲和弓弩机床。大半月后若木花已谢,她便和伙伴们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伽摩部落。
  玉芙蓉道:“伽摩部离湮城不远,你若想去湮城,这时去倒是最合适的,神姬河流域在东面,过去了倒不好再返回来。”
  苏黛一听也觉有理,便问李长安。
  李长安道:“能去湮城见识见识再好不过,我们是凌少君的朋友,说不定还能在魔宫里住上几晚,听说魔宫是魔洲大陆上最奢华气派的地方……”
  玉芙蓉听他言语之间充满了向往,啐了一声,说了一句,“没出息。”
  苏黛又算了算日子,觉得往湮城走一趟再去神姬河流域也来得及,便将机关甲的图纸收好,找村里部落的长老商量,要了一辆板架车和几只拉车的云雾兽,把做好的一架床弩拿毡毯裹着扎好搬上车。
  她做的这种木制床弩不算复杂,床身上安装了几张强力弓,可以通过后部的轮轴一连射出十来支重弩,射程接近两百丈,威力巨大,下部安装了轮子,移动起来也很方便。她多做了一架留给了伽摩部,也把方法一并教给了他们,伽摩部族人感激不尽,送了大堆的衣物食物作为回报。
  三人驾车出了部落,沿着日晕河道往南走,五六日后便到了湮城。
  作为魔洲大陆南部唯一的一个城市,湮城占据了这里最富饶的一片土地,整座城覆盖的面积极为广阔,有山有水,分了好几片区域,除了魔宫所在的玄星区位于玄星山下的丘陵地带中,其他几区都集中在平原上。
  湮城并没有城守,来去自由,城内的房屋也是用石头建造的,大都造得高大坚固,但明显在建造之初没有什么统一的规划,因此显得很杂乱无章,街道宽窄不一,乱麻一般绕得人头晕,不过市集中货品繁多,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应有尽有,果然极之繁华热闹。
  苏黛三人形貌与魔人差异甚大,一路走来自是收获了不少异样眼光,甚至有些目光极不友善,几人顶着压力在玄星区绕了大半日,好不容易才绕出居民区,上了通往魔宫的一条黑石大道。
  魔宫坐落于玄星区后方的玄星山上,依山而建,远远便能看见宏伟的玄星山上延绵分布的、犹如石头森林一般的黑色巨石殿群。玄星山几乎没有植被,裸露在外的都是深红色的岩石,唯一的点缀便是这些高低错落、冷峻静默的黑色建筑。
  三人清晨时便进了湮城,沿着道路驾车行到魔宫外时,天际已升起了一轮清亮的满月。到了玄星山下眺目而望,深紫色天空下的山势和宫殿群都显得更为雄浑壮伟,有一道长长的石阶通往高大华丽的宫门,宫门外一侧的巨大山崖上,则是闻名遐迩的玄星格斗广场。
  与湮城宽松的进出不同,魔宫的守卫十分森严,山脚下便有身着兽甲的魔宫守卫来回穿梭,苏黛手中持有少魔君的信物,说明来意后便有接引者来领三人上山。
  苏黛将兽车和东西都留在山门处,和玉芙蓉李长安一起跟随接引者走上那道宽阔的黑石阶梯。走到一半时,夜色更加浓重,天空中的满月渐渐被黑影侵蚀,那接引者对三人道:“这是难得一见的月蚀,山顶祭坛有重大的法事要举行,少君今晚恐抽不出空来,进了宫门,各位请直接随我去客殿。”
  苏黛点点头,抬首仰望那轮已被遮了一半的月亮,月轮里黑色的阴影越来越大,很快就抹去了最后一线银光,苍穹之上一片漆黑,只月亮周围还留着淡淡的一圈微弱光晕。
  此时玄星山顶的祭坛之上,数名祭师正在齐声默念着噬魂咒的咒语。
  圆形的祭坛四周耸立着庞大古朴的石柱,柱上的火把燃着幽蓝色的火光,照亮祭台中心以怪异形状摆放的一具焦黑兽骨。
  天际中月影重现,银色光芒一线线压过黑色阴影,祭坛的边缘变成了深红色沸腾的熔岩,熔岩中翻滚着无数灰白色骸骨,往中心不断涌动侵蚀,渐渐快要逼近那副焦黑兽骨所在的地方。
  凌随波站在祭坛边上,双臂环胸,冷眼瞧着祭师们合力布下的噬魂阵一寸寸压往祭坛中央。
  这具焦黑的兽骨是李陵做出的人偶骨架,里面锁着狁的魂体。月蚀乃是设下噬魂阵的条件之一,因此他提前就做好了安排。在魔界有限的几次消灭狁的经验中,噬魂阵是最有效也最快的一种方法。
  狂风挟着火焰的灰烬扑面而来,凌随波呼吸一窒,一股陌生的像要劈开神识的力量闪电一般在他脑海里疾窜开来,随着祭师们越来越高亢的吟唱之声,咒语化作尖利的斧钺不断凿在他神魂深处。
  祭坛中心已被赤红色岩浆侵蚀,那具焦黑的兽骨中腾起一阵阵的黑烟,有凄厉的哀吼隐隐约约飘散出,随即又被一浪高过一浪的诵吟声淹没。
  凌随波这是第一次看到完全发动的噬魂阵,之前他并未料到这阵法会对他自己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此时神识深处尖利的刺痛几乎让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不知不觉中化为透明的双瞳中已翻滚出暴戾的红色血浪,衣衫下皮肤上的魔纹也化为赤红,幸而他正站在巨大的石柱下,石柱阴影或多或少地掩盖了他的异常,而祭师们忙于稳住噬魂阵,并无一人注意到他。
  祭坛中央的骸骨终于全数化为黑烟散尽,祭师们松了一口气,咒语的吟诵声低了下来。
  天际明月如镜,山顶微风徐徐,凌随波汗出如浆,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脑海渐渐清明,他突然发觉,身后有人正在窥视着自己。
  “谁?”他霍然转身,还未恢复正常的血色魔瞳令身后的人一惊,即刻转身逃开。
  “烀狩?”
  凌随波还未从翻江倒海的痛苦中完全回复过来,全然没有力气追上前,但模糊的视野中,他仍认出了那人的背影。
  这时身后有魔宫侍卫上来禀告:“少君,您的客人来了。”
  “知道了。”凌随波闭上眼,深深呼吸,片刻后再睁开眼,瞳孔已恢复成了正常的褐色。
  这晚苏黛并未感觉到今晚魔宫的不同寻常,魔宫的侍卫和进驻在山腰处宫殿内的弑魔军倾巢出动,依照少魔君的命令雷厉风行地搜寻了魔宫的每一个角落,连安排给三人的住处都进来搜了一遍。
  她没当回事,只道是魔宫平常例行的检查。
  搜查的人走了以后,魔宫侍仆为三人送来洗沐用具,领客人前往浴池洗浴,殿中也摆上丰盛的食物和美酒。
  用来接待魔宫客人的客殿宽敞堂皇,修建在离宫门不远的一处突出山崖上,从宽阔的露台上看出去,对面正是隐在山岚紫雾中的玄星格斗广场,下面则是湮城玄星区的夜景,不过现在已是深夜,城中的居民早熄了照明用的火,这会儿山下只横亘着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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