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疾不徐的山风从露台吹进殿内,很是舒适,三人洗去仆仆风尘吃饱喝足,尽管没见到魔宫主人,也算是畅快惬意。
李长安赞叹几句,打着呵欠进房间睡了,苏黛和玉芙蓉闲聊一阵,也各自回了房间。
几人的房间只以宽大高阔的石壁隔开,并不封闭,都敞对着外面的露台,睡在厚厚的绒毯上,倒像是置身于旷远的深空之下。苏黛睡得半梦半醒之际,觉得有东西在轻轻抓挠着边上的石柱,她翻身坐起,看了看外头深紫色的天空,叹了一声,很不满意被打扰了睡眠,“谁在那儿?”
一条小蛇窸窸窣窣地游了过来,蛇头昂起,绿豆小眼紧紧盯着她,苏黛忍不住一笑,躺回毯子上,“让你主人进来吧。”
片刻后,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条手臂自后揽上腰间,男人随之侧躺下来,贴着她的耳际低声问道:“这里的人有没有怠慢你们?”
苏黛笑着摇头,“没有,挺客气的。”
“那就好,”温热的手指拨开她耳后的发丝,他的唇贴上来在耳根处流连徘徊,“……去我殿里吧。”
苏黛缩了缩身子,整个儿缩进他温暖的怀抱,犯懒地闭上眼睛,“不去,筋骨都睡散了,我这会儿懒得走路,明天去吧。”
凌随波轻轻笑了起来,“不用你走路。”
他坐了起来,把姑娘身上的毯子裹在她身上。
苏黛奇道:“干什么?”话音方落,身子一轻,已经被人双手捞住腰背和膝弯,整个儿一翻,扛到了肩上。
“走了,别出声,”他牢牢掌着肩上的人,另一只手掌伸过来在她背心安抚地拍了拍,“吵醒别人就不好了。”
苏黛赶紧握住自己的嘴,把脱口而出的惊呼声捂了回去,等被扛到少魔君的坐骑上时,她的睡意也差不多消磨光了。
凌随波跨上猋风,把她打横抱着按在兽背上,拍了拍猋风的脖子,凶兽撒开四蹄,旁若无人地顺着盘旋的山道往山顶一路飙去。
苏黛微眯着眼,拨开眼睛上的乱发,从他腰腹间挣着脖子去看周围,腾云驾雾般的速度和迎面扑来的狂风却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模模糊糊见到一片片的黑色石殿群远远近近地掠过,她索性闭上眼睛,把头埋进男人怀里。
风驰电掣疾驰一阵后,猋风终于缓下速度,在一座大殿前停了下来,凌随波跳下来,仍将姑娘扛在肩上,大步进了殿门。
少魔君的寝殿建在玄星山上最高的一处崖壁上,与其他宫殿相比并不华丽,甚至显得有些简陋,从黑色石柱和外墙上各种斑驳刻痕以及风蚀的痕迹来看,这座石殿仿佛很有些年头,也没有侍卫看守,清冷而又孤傲地耸立在绝壁之上,斜斜对着山巅上的祭坛。
凌随波将她放下来,光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时,苏黛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山顶的烈风穿透进来,回荡在幽深开阔的大殿中,她散乱的发丝被吹得肆乱飞扬。
“冷么?”男人问道,将她抱进一边的偏殿,放下石柱间的两面帷帐,大步穿过偏殿,把人放到露台边一张宽大的兽皮椅内,这才转身去点亮四周壁上的火把。
第十六章
苏黛松开毯子,一面打量着这间偏殿,一面笑道:“这屋子暖和多了。”
这里建在山崖的背风处,显然便是少魔君平常起居的地方,布置算得上舒适,石桌石椅和各种器皿一应俱全,殿内一角还有一方以晶石砌成的浴池,以高高垂下的流苏丝幔挡住。与浴池相对的另一角是同样以黑晶砌成的宽大石床,床上铺着的华丽兽毯一直延伸到床外的石阶之下。
殿中地板光滑如镜,倒映着殿顶石梁上雕刻的凶恶盘兽浮影,凸在山壁之外的露台边是一排半圆形的石雕柱栏,此时已是后半夜,西斜的月光自深空投下来,将露台地面晕染得清光可鉴。
她面前是一块巨大的深红色石桌,像是直接自玄星山采来的大块矿石,桌面上正摆着她嘱咐交给少魔君的那架床弩。
“他们已经给你送上来了?”她跳下兽皮椅,走了两步去摆弄那架床弩,发现上头叠嵌在一起的两张弓已经被他拆开了。
“今晚出了点状况,”凌随波道,拖来一张宽大的兽皮铺到她脚下,“在这里等人复命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你的东西了,很好用,正适合我们。”
“你觉得好用就行,机关甲我还没有做出来,”苏黛点头道,“我那里找不到合适的兽甲,但图纸已经画出来了,你给我一件弑魔军的兽甲,我很快就可以做好。”
“不急。”他笑道,等她把床弩上的弓重新安装好,把整架床弩从桌上拿开,放到一边。
厚厚的绒毯一直铺到了露台外,脚踩在细细密密的绒毛上,暖意自脚底升起,苏黛倚着石栏,伸头往外看去。
“这里怎会是这样?”她发出一声惊叹。露台外的景象奇诡而又瑰艳,与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这处寝殿建在玄星山后山,与前山斜缓的山势不同,像是有人用一把巨斧自山顶一劈而下,背山的这一面山体孤直,绝崖断壁,千仞岩壁之下深不见底,浓淡不均的紫雾弥漫在脚下,被月光一照,变幻出七彩氤氲的淡光,连带着对面也是数不清的茫茫光晕,仿若虚空一般无穷无尽。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自身体深处漫开,凝神静听,还仿佛能听到脚底下隐隐的凄啸嘶唳之声。
男人温暖的双臂自后揽来,将打着哆嗦的身子密密实实圈在怀抱里。
“这下面,便是魔宫的囚崖,”他道,“囚崖四周设了结界,所以你从上面看,什么也看不到。”
“囚崖?”她侧过脸,问道,“就是那处用来囚禁魔宫重犯的地方?你……也在下面这个地方游荡了很多年?”
“是,”凌随波俯身,低头贴上她额际,亦俯瞰着露台下的孤直深渊,目光深邃幽暗,嗓音也十分低沉,“我在这下面独自游荡了五年……说起来,妬姬大概也算得上是我的邻居……”
他轻轻笑了起来,手臂紧了紧,“怕吗?”
苏黛想起从魔人处听说过的有关囚崖的各种惊悚传闻,脑袋不觉一缩,双手覆在他交叠的大掌上,“有点怕……难怪你要选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做寝殿。”
男人双掌翻开,反把她两只小手包裹在掌心里,露台下的风卷了上来,因紧拥的姿势而垂落在一处的发丝蓦地一同飞扬起来,于风中丝丝缕缕交缠到一起。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笑道,“这底下,其实并没有人们传言中的那样可怕,厉鬼猛兽也好,被吞噬掉魂魄的行尸也罢,只要你够强,其实都不至被夺去性命……”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她明白他的意思,致命的不是外在的种种危险,而是来自内心中那种被人抛弃、被人孤立的深切孤独和不见天日而日渐崩溃的绝望之感。
苏黛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转移了话题,“你刚刚说魔宫出了点意外,是什么意外?”
半晌,男人略显沉闷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没什么,就是弑魔军中跟随我很久的一个魔将,有点不对劲,我正在四处搜寻他……”
他心不在焉地说着,思绪开始飘远。
魔宫侍卫和弑魔军几乎把玄星山都翻了个遍,却到这时都还没有找到烀狩,而山脚下的守卫也传了消息上来,说并无人下山,既如此,烀狩很可能是寻求了魔宫中其他魔主的庇护,否则不可能逃过天罗地网般的搜索。
会是哪个魔主呢?他对住在魔宫中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并不了解,十年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征战,留在魔宫的时间寥寥可数,到现在还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他的父亲朔羿此时不在宫里,去了东南部母族所在的古部落聚居地,寻求那里的支持,以便弑魔军剿灭北部叛乱的行动能有更多胜算。算算日子,他大约会在五六日后回到湮城。
如果烀狩真的投靠了其他魔主,那么魔君回来的那日,也许就是自己那阴暗秘密暴露的时刻。
凌随波暗暗轻叹一声,其实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他也觉得很累,内心深处反而有一种隐隐的期盼,想看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和跟随他平叛已久的弑魔军战士们,在获知自己身怀异魂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该来的总有一日会来,或许……事情不会有那么糟。
毕竟知道他身怀异魂的,已经不止一个人,而这些人并没有歧视他,反而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仍然视他为友,当然,他知道中州人和魔族人的观念不一样,他这种状况在魔族人眼里堪称是禁忌中的禁忌,魔人无不谈之色变,何况还有那么多觊觎着魔宫少主位置的魔主在一边虎视眈眈。
姑娘的胳膊肘抵在他腹部捅了一下,“在问你呢?想什么老不回答?”
凌随波回过神来,笑道,“你问我什么?”
“问你这事严不严重?”苏黛不满道,“都问你好几声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严重,总之……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苏黛转过身,仰视着男人的脸庞,他亦低下头,深深注视着她。
她的手轻轻抚过线条分明的脸庞,试着宽慰他,“既有异心,早一刻暴露出来也是好事。”
他只笑了笑,捉住她的手,将她双臂环在自己腰上,一把抱起她,转身走了两步,将她放在那张兽皮椅上,俯下身热切地吻了上来。
“哎……”想问的下一句话被堵了回去,偌大深旷的石殿在她眼前摆荡起来,露台下刮上来的风似乎也狂热不堪,风声里有纷乱的呼啸,她分辨不出。
迷迷糊糊中,她被抱进殿内的晶石大床上,放倒在厚厚的绒毯上时,他凝视着她的瞳孔中颜色已变得很浅淡,淬着一种妖异魅人的美,她完全被迷惑,忍不住勾着头,主动去吻他的唇,男人一窒,热情地回吻过来,无数绵密狂野的亲吻撒在她唇心腮畔。
火把上的油脂快要燃尽,熊熊的火光渐渐弱了下来,徐徐的风在露台上荡漾,带来幽幽凉意。
苏黛盖着兽皮毯趴在男人胸膛上,目光落在床头处,那里挂着一个狰狞的狰兽兽头,和猋风的样子很像。
“那是什么?”她问,凌随波圈在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嗓音哑得让人分辨不清。
“我以前的坐骑,”他简单地答,“在一次平叛中被叛军割了头。”
苏黛默然,捞过他散乱的一绺长发,在手心里编着玩儿。
“你的部下背叛你,你心里很难受吧?”
“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魔族人向来讲求实力为尊,很难说有什么忠诚,就像猋风,不听话揍它一拳就老实了……我去了中州这么久,自然压不住有人会生异心。”
她“哦”了一声,丢开他的辫子,打了个呵欠。
“累了就睡一会儿吧。”他道,唤出魂蛇游走在大殿石壁上,蛇身蹿过的地方,火把渐次熄去光芒,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月光,清幽地遗落在露台处。
苏黛一下笑了出来,“凌随波,你的魔魂怎会是一条蛇?”
她听伽摩部的老人说过,魔族小孩在十岁之前,会在举行特别的仪式后被长辈带到深山里,让他们独立杀死一只猛兽,将那只猛兽的鲜血和小孩自己的血混到碗里一并喝下,之后小孩修炼魔魂,修炼出来的东西便是被自己杀死的第一只野兽的模样。
部落里的男女给她展示过各种各样的魔魂,一个比一个庞大威猛,一个比一个凶狞吓人,唯独没见过他这样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的魔魂。
凌随波颇为无奈地回答她,“我十岁之前,只有一个年老的魔仆在身边,他哪会管我这些……那条蛇是我在囚崖下杀的第一种动物,我被它咬了一口,中毒之后昏昏沉沉不知该怎么办,就喝了它的血,之后觉醒的魔魂就变成了它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她笑道,“虽然看着不怎么起眼,但挺有趣的,好像能为你做很多事。”
“是么?”男人漫不经心地说,随即又若有所思问她,“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最多只能待三四天,”她说,又觉得他向来有点小心眼,便解释道,“我真的不能错过这次汛期,半年后我非回去不可了,其他的事或许都可以等一等,但我大师姐可能等不了了……”
“为何?”
苏黛心情一下低落下来,“她身体不好,算算时间,我再耽搁的话,可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凌随波抬起手臂,轻抚着她光润小巧的下巴,“那两天后你就走吧,不过要小心,现在魔洲大陆上的叛乱虽然集中在北部,但其他地方也有一些部落趁机作乱,神姬河流域就有一些。”
“我们会小心的,”她注视着男人的眼睛,“到了神姬河流域,我会给你带信,如果你有空,可以去那里找我。”
“把这事解决完我就去,”他微微笑着,拨开贴在她颊边的乱发,“快睡吧。”
朦朦胧胧之间,男人的手臂揽了过来,将她连人带毯裹进怀里,紧紧搂着,一直没有放开。
苏黛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少魔君不在寝殿里,浴池中已经注满了水,一套崭新的衣物搁在池边,露台上的石桌旁放着一套弑魔军的兽甲,她的包袱也被人从客殿里取来放在一边。
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了衣物,取出包袱中的工具,专心呆在殿内摆弄着那套兽甲,直到傍晚凌随波回来,才将她带出去,在玄星山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魔宫花园里闲逛了一圈。
晚间露深月朦,殿内只燃着一处火把,浴池边的流苏丝幔下摆被溅出的水花濡湿了一大片,漫出来的清水积满池边的凹槽,晶棱里的水集满了,又滴滴答答溢出,漫下道道闪着微光的水痕。
丝幔后的人影朦胧不清,忽听一阵哗啦的水声,有人自池中起身,摘下挂在池边的浴毯将横抱在怀中的人儿裹紧,跫音穿过空旷的深殿,又消失于角落。
夜归入沉寂,涌荡的风织出层层薄云,掩去清光渐弱的月轮。
一天后兽甲做好,凌随波叫来两名弑魔军,请苏黛对照着图纸,给那两名弑魔军详细讲解了机关甲的使用和制作方法,有些地方她不知如何用魔族语表达的时候,他便在一边说明。
午后少魔君亲自将三人送到山下。
玉芙蓉得了两株养在密器中的幽昙花和两截可以插活的幽冥斑竹幼苗,心下很是满意,对凌随波笑道:“凌少君,祝你们平叛一切顺利,咱们神姬河畔再见。”
凌随波拍拍身边李长安的肩头,目光落在苏黛脸上,只笑道:“诸位保重。”
三人驾了车离开玄星山,刚刚上了那条黑石大道不久,便见前头烟尘滚滚,一队身披黑甲的魔卫骑兽彪行过来,大声冲着李长安吆喝道:“让出道来!星君的兽车来了!”
李长安赶紧把车赶到道边停下,玉芙蓉奇道,“不是说魔君还有几天才回吗?”
正说间,前方传来隆隆的嘶吼声,八只高大神勇的云雾兽拉着一架四面敞开的华丽兽车疾行而来,在三人眼前一晃而过,快得连卧坐在兽车中央的魔君朔羿的面貌都瞧不清楚,只能依稀看到他刷刷翻飞的袍角和披散的棕色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