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暖轻轻看了宋婉一眼:宋婉该是个明白人的。
宋婉一推杯子:“去呀!”
知暖忍辱接过了杯子。
却听宋婉又道:“云霏你也跟着,别让人往我茶里吐唾沫。”
孟昭正轻轻给宋婉揉着腰肢的手一顿。
宋婉睁着她很美的眼,用她那张倾城绝世的脸,眨了眨长睫,很可爱的样子,问孟昭:“怎么,你想喝唾沫呀?”
孟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捏她一下,还是说些什么。
知暖已经含泪悲怆道:“少奶奶的意思是以为奴婢竟会——竟会——”
委屈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婉软绵绵道:“知暖的贤名,府里谁不知道呀!就是上回我吃的茶里飘着口痰,也不知道谁吐的,故而多吩咐一句,你别多心.....”
说着宋婉呕了一声,似乎只是想起当时的场景,就忍不住了。她一把推开孟昭,扶着床沿就开始干呕。
呕得翻天覆地。
孟昭立刻让知暖:“还愣着干什么,拿盆来!倒水去!”
慌道:“婉婉,婉婉!别想了,别想了,乖!”
宋婉几乎要把肠肺都呕出来,因为没吃东西,胆汁都吐出来了。
孟昭一向是个最好脾气的主子,这次真的发火了!
到底是谁!
这是知道母亲不喜婉婉,跟着作践人呢!
还有——
“少奶奶这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云霏见宋婉这个样子,也彻底慌了,此时白着脸忙乱里点了点头。
孟昭彻底怒了。
云霏一面拍着纤弱的姑娘,一面哭道:“从早上就伺候夫人用膳,一直到中午......根本顾不上吃什么,总算能歇歇,累得少奶奶根本吃不下什么.....”
说到这里云霏一咬牙,顺着宋婉的话道:“尤其上次茶里喝出脏、脏东西.....少奶奶更是想起来就吃不下.....”
孟昭一张俊脸已经黑了。
正好有丫头上前,他看也没看,一脚踹了上去。
就听哎呦一声。
原来是知暖。
知暖毕竟是从小照顾他的人,又是他第一个女人,孟昭一时间有些歉意,但一看一旁一脸苍白的宋婉,这点歉意也就顾不上了。
从来爱惜丫头的孟昭,这一次发了狠了。
院子里,丫头婆子站了一院子,就连被踹了的知暖也只能熬着疼,在那里站着。
房中,云霏正端着燕窝羹一勺勺喂着宋婉。
这时候偷偷道:“姑娘,真的有人往您杯子里——”
宋婉眨了眨眼:“谁敢。那是真的想死了。”
云霏:“......那您刚刚.....”吐得太真了,太真了,都快把她吓死了!
宋婉哼了一声:“一看到他那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再想到他跟那个装模作样的丫头白花花的身子搞来搞去.....就有些干哕——”
说着她一推碗:“.....又来了.....”
云霏忙喊姑娘。
孟昭一听,冷冷看了一眼院中人,转身就往房中来。
“婉婉,到底怎么了!”
宋婉苍白着小脸,虚弱地躺在孟昭怀里:“真的不能想,一想就想吐.....”
孟昭咬牙心疼道:“这次我绝不姑息!大不了,这一院子的人都给你换了!到时你亲自挑人!”
他以前也听其他人说过奴大欺主,却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他的院子里。
就听宋婉柔弱的声音:“算了吧,说到底,我算什么正经主子,不过一个乡屯里出来的穷丫头......哪里配使唤人了.....”
一席话说得孟昭心都疼了,更恨那些拿大的下人了!
他紧紧抱着怀中纤弱的人,清清楚楚意识到就连知暖还有父母,还有本家。可他的婉婉,除了一个兄长,再没有任何亲人了。而离开兄长出嫁,在这偌大侯府中,她只有他一个人了。
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愤怒:“我自来不拿她们当奴才,却没想到倒纵得她们欺侮你!”
宋婉虚弱的声音:“别生气,婉婉不舍得世子生气。婉婉不过是个薄命之人,外头好些都是伺候世子多少年的老人,真的不值得为了婉婉——”
“别说了!我决心已定!”
宋婉下巴搁在孟昭肩头,双手紧紧抓着孟昭。
声音柔弱无助,句句含泪动情。
一张绝美的脸上,却只有淡漠,静静看着远处雕花什锦格子。
夜深了,事情还没完。
这只是开始。
从此,这侯府内院注定再无宁日。
宋婉将一直玩下去。直到——
她想玩的心,再也压不住她对这一切的厌恶。
这龌龊,虚伪,肮脏,腐朽的一切。
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让谁杀了她。
那时,孩子早已胎死腹中。
上天看样子也不希望她这么一个人做母亲。
苍天总算开了回眼。
挺好的。
宋婉想。
她在挑选她的掘墓人。
在为她掘墓的同时,也将埋葬她们自己。
许久没动手了,手都生了。
宋婉希望。
希望
最后这桩一尸两命的活儿,她希望做得漂亮些。
最后的绝唱,总该
在这富贵侯府,
余韵绵长。
第136章 番外-10
定远三年,秋
高台上看去,阴沉沉的天空下,只见皇宫层层叠叠的黄色琉璃屋顶,一重压着一重。
月下静静看着,轻声道:“小丁子,我好像已经忘了,皇宫外是什么样了.....”
闻言,小丁子抿住唇。娘娘怎么会忘呢,娘娘曾经就是宫外最快活的明珠郡主,娘娘只是——。尤其是这一年,本就是多事之秋,璎珞姑姑和洛公公又接连没了。娘娘是,是难受得——
小丁子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尤其是这种时候,他只恨自己不像洛公公。洛公公总是有话能够劝慰娘娘,不管再艰难,他总有办法让娘娘还愿意笑一笑。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洛公公也会说,“娘娘,吃一点吧,就当为了洛洛”“娘娘,笑一笑吧,就当为了奴才”.....
小丁子松开了绷紧的唇,末了也只说出一句:“娘娘——,站了这许久,您冷不冷?”
“本宫不冷,这才到哪儿,还有冬天呢。”
月下看着远处,声音依然很轻。
阴沉沉的天有雨丝落了下来,青石道渐渐变得湿漉漉的,朱红色的宫墙也慢慢地被雨水浸润得越发深红。
小丁子怕冷着娘娘,正要再劝皇后娘娘回,就见坤宁宫的一个小宫女上来了:“娘娘,翠珏姑姑让奴婢给您送一件厚些的披风。”
小丁子忙接过,给娘娘披上。
给娘娘系前面的锦带时,小丁子屏着呼吸,手指微微轻颤。他来到娘娘身边伺候才一年,贴身伺候娘娘以前都是洛公公,他接过来并没有多少时间。
“慢慢来,系坏了就重新系,又没什么大不了。”月下并没有看身边的小丁子,她的目光依然落在前方,看着秋雨沿着廊檐滴落,顺着深红色的城墙滚下。
小丁子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僵硬的手指也觉得灵活了一些。
终于为娘娘系好了披风,小丁子躬身拢好,静静立在一旁,陪着娘娘看这场萧瑟的秋雨。
就听娘娘道:“.....要是,我也能重新来过就好了.....”
小丁子略感茫然地低头,并不知道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笨极了,要是洛公公还在多好,娘娘的心思洛公公总是很明白。
月下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她只是很想跟人说话。自打璎珞和小洛子出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过话了。
“小安子到底去了哪儿,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外祖母也没有跟我说一声.....”
“他们都是这样的,一声不说,就怎么都找不着了.....”
皇后的声音又轻,又安静,如果不是小丁子站得足够近,如果不是他努力听,娘娘轻软的声音就轻轻消失在雨中了。
突然,月下声音一停,往前两步,扶着镶珠嵌宝的栏杆向前看去。
秋雨如丝,被风一吹就偏了,扑到脸上轻濛濛的,凉丝丝的。
小丁子喊了一声“娘娘”,月下却依然往前探身看去。
前方宫城的青石道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缓缓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小丁子,你看看那是不是宋大人?”
即使这样远,只是一个遥遥的背影,但有资格服绯,又能把绯红色官袍也穿得这样好看的——
小丁子立即点了头。
月下转身,取了一旁宫人手中的油纸伞送到小丁子手中:“去把伞给大人,虽说雨不大,但——,毕竟秋雨寒凉,还请大人保重身体。”
宋大人身子如今不比从前,本就旧伤在身,又有崇政殿——
小丁子忙接了伞,迅速往前方青石道赶去。
小丁子动作很快,很快,月下就看到小丁子追上了宋大人。
意识到远处宋大人看过来,月下第一反应就想往后退。明明隔着这样远,宋大人根本看不清,可月下还是心虚,拢着披风,硬按着自己才没有动,轻轻点了点头,做出平常样子。但其实她的手攥得关节和指尖都已血色褪去。
她是无颜面对宋大人的。
落在远处人的眼中,便是金碧辉煌的高台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后体恤臣子,淡淡颔首。
宋晋握着冰冷的竹骨伞柄,垂下了眸,掩住了眸中淡淡的自嘲。
那一刻他到底想看到什么。
他甚至,没有资格看清——
大周尊贵的皇后。
宋晋不禁咳了两声,忙抬手掩住,压下喉中痒意,对娘娘身边这个小太监点了点头,再次恭谨而温和地谢恩。
宋晋握着油伞,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走在连绵的秋雨中。
他走得格外沉稳,每一步。
不一会儿,宋晋额角便有冷汗渗出。
膝盖早已针扎一样疼。
可他既不想停下来等着时安来迎,也不想露出任何踉跄不雅之态。
汗终于凝成一滴,落下,挂在他微微垂下的长睫上,有部分进入眼中,刺得眼睛微微发疼。
可宋晋没有管它,只是沉着地握着油伞,一步步走下去。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那是他初入京城的时候,因为得到主持国子监的慕尚书青眼,便遭到国子监好些世族学子的排斥和嘲笑。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摸透京城规矩,大约从地方来的他和他那匹青骡确实可笑了,不然很难想象那么一群人能笑得那么大声。其中一位,用折扇指着他和他的骡子,三言两语,逗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其实对那些,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那算什么呀,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恶作剧,嘲讽,仅此而已。他只是挂着他习惯性的温和,等着,等他们笑够了,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散了。
直到她突然出现。
“你一把不值几个钱的破扇子指谁呢?还说人家不懂规矩,你懂?懂规矩会指着人说话!你这么大的规矩,可别把本郡主笑死!”
“还有这头骡子,是我的了!敢笑我的青骡?”
立刻那帮人都不笑了,面面相觑。
她灿然一笑:“对,就是这样,都给本郡主憋住了!谁笑本郡主敲掉谁的牙!”
她转身,抬手摸了摸他那匹老得皮包骨头的青骡,这才看向他:
“你开个价,这骡子归我了!你,你往高了要,我、我不差银子的!”
宋晋此时都能想起来她当时轻轻咬了咬唇的样子,藏不住想法的干净的眼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面对他这样一个地方来的贫寒学子,面对他这匹老掉牙的骡子,她居然还会有强买的羞赧,藏在她故作的骄纵下。
那时候,宋晋只觉得有趣。
明珠郡主。
原来就是她。
他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温和,带着恭敬,却藏着淡淡的轻嘲,同他对所有人一样。
她同其他所有人的区别,如果有的话,也不过是看起来缺了一点世人惯有的精明——
都一样。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他以为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他越来越得慕尚书器重,甚至得已入住尚书府。常常能在尚书府遇到她。
偶尔他们也会说两句话。
偶尔他也要替慕尚书去寻一寻她,免得她冲动骑马出去真的出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