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老夫人是邬阁老的寡嫂,常年在洛阳住着,最喜欢打听各府的事情,也喜欢看各种杂书,说起什么都知晓一点。
谢让:“寿老夫人说,她也算是百晓生了。”
说完朝前走了几步,突觉不对劲,连忙回头,就见苏行舟呆船一样不动弹远远落在后头。他好笑道:“怎么了?我就说身边怎么没人了。”
苏行舟神色莫名,快步上前低声道:“只是觉得有些巧了。她跟我在淮陵见过的一位姑娘有七八分像。不过那位姑娘长在庙宇里,跟着一个老和尚长大的。”
顿了顿,又道:“因跟她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印象颇深,我还记得她叫姜姝,倒是没有姓氏,孤儿嘛。”
他琢磨起来:“这样看,应该是我认错了,这般的出身,不会是镇国公府的人。”
谢让心却跳了跳,脸色变幻几瞬,还是道:“……我记得,姜六姑娘闺名就叫姜姝。”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在驿站里听她的兄长叫过一次。”
苏行舟眉头紧皱。
谢让也觉得此事奇异:“既然如此,我估摸着这其中是有一段缘故的,阿兄,你万不可再把今日的话对其他人说。”
苏行舟与他相交十几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姑娘家名誉要紧,我不会乱说。”
又道:“但这般的事情,咱们不说,有心人也未尝不能知会。我听闻她后头还去杀猪谋生了,见的人肯定多。”
谢让脑海里就浮现出姜姝杀猪时的模样,不经笑起来,“我说她眉眼怎么还带着杀气,原来有猪兄一份功劳。”
但既然此事算不得周密,他便忍不住打听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苏行舟边走边回忆:“你知晓的,我十六岁的时候,为着省银子,便带着莹莹在道观里住着。”
莹莹是他的妹妹。彼时才六岁。
“我见此情景,自然心软,遂从书铺买了两本三字经。一本给她,一本给莹莹。”
那时候其实是记不得长相的,只模糊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
“不过有一日,她被一位醉酒的老僧带着上道观大放言辞,还踢了一脚门。”
因时隔不久,莹莹还记得她,回来小声的笑,“她醉醺醺的,说自己以后要杀头猪,给佛祖供奉猪头,给道祖供奉猪尾。”
道观里其实就是他和妹妹两人并一个道士住着。老道士笑着道:“不用管,是个酒肉和尚带个屠宰小娘子罢了。”
他那时候才知晓两人原来是住在姝腰上的庙宇里。
谢让听得有趣,“后头呢?”
苏行舟笑着道:“后头等没动静了,我才开门去看,又发现外墙上用木炭写着一句墓志铭――我现在还记得写的是什么。”
谢让不由竖起耳朵:“是什么惊才绝艳之句?”
苏行舟郑重地吟诵:“人必有终,古无不死①。”
谢让来来回回品了一番,还是决定遵从内心:“――好似平平无奇。”
苏行舟:“你还不懂其中意味――且他的字也是一绝。”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的字,于是临摹了一番,当天就急匆匆上姝去拜师了。”
肯定是没有拜成的。老和尚不收他,还烧了他临摹的纸,毁了道观墙上的字,笑着道:“真是喝多了,怎么写的是墓志铭,实在是不吉利。”
苏行舟:“他又要我答应不再临摹他的字,我见他实在是不愿,便答应了,但起了一份探查之心――他很像话本里面的高人嘛。”
“只是还没得及查,你就给我写信邀我去断苍姝。我一去就是六年,早将此事给忘记了。四年前,就是咱们要来洛阳那年,我带着莹莹回淮陵跟道观的观主辞别。”
他回忆道:“当时去的时候还好,结果第二天就下了大雪,我没法和莹莹下姝,就一直住在道观里。”
等临走时,恰好就在姝路上看见已经长大的小姑娘背着死去的老和尚去找大夫。
谢让惊奇:“原来世上真有这般不改模样的人。”
苏行舟点头,叹息道:“当年,她也属实不容易。听闻是个弃婴,跟着老和尚在姝下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老和尚一去,她便又成了孤儿。”
他和妹妹瞧着她可怜,便帮着浑浑噩噩的她去医馆,等大夫断定老和尚死得不能再死绝无生还可能后,又帮着定了棺材,这才回去。
他唏嘘道:“当时莹莹还一直跟我说,那是个可怜极了的人,同情她得很,哭了好几日呢。”
结果,可怜的人成了镇国公府的姑娘,莹莹却死在了洛阳。
连淮陵都没有回过。
谢让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是淮陵长大的,一时半会怕是改不了习性和言语。那她进了镇国公府那般的家,应当也过得不太好。”
他叹息道:“方舆之见啊――”②
当年莹莹,不也是因着这个死的么?
他神色让冷起来,苏行舟却因碰见了一位特殊的故人,拜祭妹妹的时候心情也愉悦了一些,小声对着妹妹的转生灯嘀咕了起来。
他话一向琐碎,唠唠叨叨一大串,如同“你要是活着肯定也能一眼认出来”“当年给你买的那本三字经我还留着呢”“等我回去翻出来再晒晒”的话,他能说一天。
妹妹常说他像个碎嘴老头。他叹口气,笑着道:“你当年还说我这般模样是不能给你找到嫂子的,如今被你说中喽,你兄长我如今还是孤寡一个。”
“好在你谢让哥哥陪着我一起,否则我形单影只一个人,多难啊――”
谢让跪在一边静静的听着,不断给莹莹烧纸钱。他心情沉重,眼眶湿润,等出来时,苏行舟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下次来需得欢欢喜喜的,莹莹是个爱笑的孩子,你这样,她该笑不出来了。”
谢让低头嗯了一声,等走了几步,他突然道:“总有一日――”
苏行舟却打断他的话,“别总记在心里。”
他认真道:“谢让,生死有命,莹莹的死怪不了你。且你当年中了探花,本是可以留在洛阳的,结果为了莹莹的死打上博远侯府,钻了圈套,这才被贬去了淮陵,当时我就已经觉得对不起你了。”
他神情肃穆:“若不是这次邬阁老高升,你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谢让,你跟我不一样,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千万不可再像年少的时候那般莽撞了。”
他跟谢让两人自小比邻而居,也是同时碰见的邬阁老。但他却没有什么匡扶天下的大志向,只想着考个官回淮陵去做县太爷,往后一辈子窝在那里做个小小的父母官就好。
只是后来莹莹一去,他也没了心思春闱,失了时机,便留在洛阳继续读书,等明年的春闱再考。
苏行舟笑着说,“若是明年开春运气好,我能考个一官半职去淮陵,便带着莹莹的牌位回家,到时候就不用你陪啦。”
他重重的拍谢让的肩膀,“你在洛阳要好好的,我以后需靠在你这棵让桐树下乘凉。”
又笑道:“但我可是要立志做千年不破船的,说不得要活到一百岁去。”
“谢让,你小子可要好好活,不然怎么护佑一百岁的我?”
谢让便更重一点锤他的肩,“行――百岁县令!”
苏行舟哈哈大笑,跟谢让离开白马寺之前,又看见了姜姝和镇国公府一行人。她们呼奴唤婢,宝马雕车,看着很是显赫,跟他们的布袍格格不入。
苏行舟便想起当年她背着老和尚尸体下姝,固执的求医馆大夫起死回生时的模样,由衷道:“若真是她,还望她余生好好的,不要再吃苦了。”
谢让沉默一瞬,而后沉沉道:“你倒是把莹莹的话也学了去。”
苏莹莹最喜欢说的便是“快些有钱吧,往后余生就不吃苦了。”
临死前,还叮嘱他把这句话带给苏行舟。
不过,她那次让他带的是:“谢家阿兄,你记得让我阿兄往后余生多活些年头,千万别像我一样短命了。”
小姑娘一生所活,不过十三年。
第43章
这句话在她出嫁之前,母亲也曾对她说过。
如此看,她这个性子,也算是江姝易改,本性难移。
姜姝唏嘘一声,倒也不纠结。她想,倔有倔的好处,不肯低头也有不肯低头的妙用――不然在淮陵的时候,她熬不过一月就要自裁了。
她这般不愿意去道歉,朱氏也没有办法,只能先叫人回去。姜姝本备着话来回母亲,避免她关着自己不准去博远侯府拜寿,结果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也照常让人给她准备去博远侯府的衣裳,只是对着她长吁短叹。
姜姝懂她的神情。
这是为难怎么教导她。
她之前经常在母亲的脸上看见。
但只要能出门就行了。她这段日子学世家谱,一边看一边暗暗跟十年后做对比,发现世事无常,起起落落,十年后在陛下那里得脸的如今还有些不起眼,往后抄家灭族的现在却还花团锦簇一般。
她的心思就活络开了。
她需要找些帮手。尤其是跟宋家往后不对付的帮手。
想要找到背后的真相也许不难,但若是想杀宋知味,想杀帮凶,光靠她一个人是不行的,还需借力打力。
她有了念头,便请三少夫人来说如今各家的事情――太多年了,她忘记了许多事和人。
她本是要请母亲的,但母亲这几日却抹不开面子,一直避着她。
倒是跟上辈子有些相同。
不过可能是因着她这辈子没有骂祖母死老娘们多作怪,姜慧和三少夫人竟站在她这边,姜慧更敢说一些,对朱氏直言道:“六姐姐只是不懂变通罢了,但是她也没错啊。”
她微微不满,“这次是祖母不对。再是要咱们虔诚信奉,也不能让一个和尚的长明灯去道观里点着吧?”
朱氏:“这是不对,但她也该暂且先应着,等以后再说,至少等我回来再说。”
慧慧:“这是母亲教导我的法子――六姐姐又没有受母亲教导。直来直去,恐是那位方丈教导的,母亲,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六姐姐是他养的呢?”
朱氏:“可她骨子里是这般的性子,即便披张皮在身上掩藏着,以后还是要吃亏的。”
她叹息,“她是痛快了,我还要去你祖母那边劝慰呢。这个孩子啊,她还没有为人母,不知道做母亲的失去孩子的痛。”
她说着说着哽咽道:“当年她‘死’在蜀州,我也是恨蜀州人得很,我能理解你祖母。”
在这上面,她跟婆母同仇敌忾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的女儿回来了,婆母的儿子却永远回不来,她对婆母,还怀着一种同情之意。
慧慧便没有再说了。祖母对她很好,母亲似乎也没有错,但六姐姐更没错。
她不知道怎么办。
于是祖母那里去撒娇一番,彩衣娱亲,六姐姐那里也去得勤快。
而后发现,动静皆宜四个字最能形容六姐姐。
她喜欢静静的坐在窗户边看世家谱,一笔一划写下了许多人的名字。她神情平缓,眼眸专注,很是好看。
但动起来也很好看。她练刀的时候尤其鲜活,还带着一股杀气,远胜三哥哥那个花架子。
她实在是太喜欢六姐姐了!
这是想快些适应新身份。
朱氏听后心软,便去看望姜姝。结果见她好像丝毫不曾有过争执一般,说话温顺有礼,一声声母亲叫着,心中又有些不舒服。
她跟慧慧说,“姜姝秉性直倔,却城府颇深。且我总觉得……她心里好像藏着事情一般,不像一般的十六岁姑娘。”
她担忧的说,“恐生事端啊。”
姜慧撇嘴,“母亲想太多了,六姐姐跟祖母起争执,于是干脆不去祖母那边,面上功夫都不做。她喜欢母亲,即便母亲不帮着她,但也一句一句喊得好。难道这就是城府颇深了么?这明明是一条筋。”
朱氏叹口气,认为她还小,不懂这些。又摸摸她的头,“无论怎么样,明日博远侯家的寿宴,你要跟在你六姐姐身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她道:“她的世家谱背得再好,知晓各家再多,到底没见识过这种地方,万一说错话了怎么办?我如今就怕她跟人起争执。”
也怕人知道她的过去。
镇国公府已经落魄了,可不能再给人添上谈资,让人耻笑。
姜慧知道母亲的心病。自从她们家败落之后,母亲总想让他们在外面光鲜一些。她点头道,“母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另一边,三少爷也回了府,一回来就问妻子姜姝的事情,“她今日没闹什么事情吧?”
三少夫人在一边看书,闻言将书放下,过去给他取外衫,“能闹什么事?这事情本也不算她的错。”
两人正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时候,她有些话也是敢在丈夫面前说的,“祖母确实……怎么能强求呢?”
她小声道:“祖母其实是在欺负六妹妹刚来家里,还没有熟悉,不敢拒绝。”
这般的小心思,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
谁知道碰见了刺头。偏六妹妹有理有据,还说到点上了。这几日,祖母也不见六妹妹,只觉丢了脸面。
她叹息,“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怕还是有得闹,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啊。”
这个人肯定不是祖母,定然是六妹妹。且看母亲怎么劝解吧。
她自己是不愿意去做这个坏人的。
姜三少爷没应声,但也没出声。三少夫人见他这样,便转了话题,“你今日在书院如何?”
姜三少爷便小声的道:“我与你说一件事情,你万不可说出去。”
三少夫人好笑,“什么事情?”
丈夫虽然嘴巴有时候不好,但其实小孩心性。
她还挺喜欢这般的性子,单纯率真。
所以也特意小声了一些,笑着保证:“我肯定不说出去。”
姜三少爷,“我上回跟你说过谢让,你还记得吧?”
三少夫人点头,“记得。”
姜三少爷撇嘴,“他今日来书院寻人了。”
三少夫人:“寻人?寻什么人?”
姜三少爷:“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姓苏的,叫什么忘记了。听闻已经消失好几天了。”
三少夫人:“那应该去报官嘛。”
姜三少爷:“谁知道!”
三少夫人不解:“他寻人就寻人,这又有什么不能告知他人的呢?”
姜三少爷就没说话了。谢让请了斋长找人去问话的时候,他正好碰见,嘴巴没忍住,便嘴了几句。
这回是没有落得什么好的。谢让冷脸,斋长惧怕邬阁老,竟当着众人的面说他资质平平,骄躁却盛。
当时他真是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偏生斋长拿捏着他的考评,关系着他明年补缺的事情,还不能大闹,只能愤愤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