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息道:“我记得谢让今年才二十岁吧?他十七岁中探花,二十岁已经当了三年知县,如今回朝,必定是入翰林院的,往后只要邬阁老不倒,想来前途无量。”
说到这里,四老爷不由得唏嘘:“他这般的人,若是阿璋有出息,只等朝堂上见真章,若是他没出息,再过几年,便连同席的机会也没有。”
姜三少爷单名一个璋字。
镇国公老夫人听得不满,“你这话我不高兴,你且对着其他人说去。”
四老爷好笑,“母亲,你别生气,我只是激励阿璋用功些,以后好……”
四夫人见丈夫还在那里不依不饶的说,连忙瞪他一眼,又看了看朱氏,见她神色无异才松口气,道:“快别说这些不愉快的,夜深了,还是让母亲早休息吧。”
四老爷点头,不说话了。
“这些年,四弟待他如同亲生,犯错了训斥,做对了奖赏,实在是用心教导,我看在眼里,无不感激。”
“如今他大了,还不懂事,一张嘴巴还是口无遮拦,我心里正着急,还望四弟一定多多看顾。”
有朱氏这句话,四老爷心中舒坦多了,他笑着道:“三嫂也不用说阿璋不好,他还是很有才能的。”
姜三少爷便低头认错,四老爷夸奖了他一番知错就改,这才和四夫人双双离去。
等人走了,姜三满脸谢谢,想了想,又道:“母亲,不仅我要你操心,怕是六妹妹也要你操心。”
朱氏好笑,“怎么说?”
姜三少爷:“六妹妹……似乎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她那日跟我说,她生在蜀州,养在蜀州,蜀音更是师父一字一句教的,所以不愿改乡音。”
朱氏诧异,而后摇头道:“在咱们家,怕是不合适。”
姜三少爷顿时抱怨起来:“我也觉得不合适,可她不听,脾气大得很。”
朱氏便叹息说:“她年岁轻,不知道深浅……咱们家死了多少人在蜀州啊。”
而后又安慰:“无妨,我看她是个知礼懂礼乖巧的,不是个犟性子,等我慢慢教她,时日久了,自然而然就改了过来。不然你祖母那关,她就过不去。”
第129章
姜姝倒是不记得有苏行舟这个人。当年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她撩起帘子,看的也是谢让。
她对谢让总是怀着一份别样的感情。或许也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对跃然于纸上的淮陵谢让。
她总觉得“他”像是一个“挚友”。
她大概也能猜出来关押自己的那座屋子是谢让的。当年他下牢狱后,祖宅应当就被让算了。如此这般的罪臣之宅,刚开始没人敢买来住,那用来关她这般的“罪人”正好合适。
她后头脑子不让醒,还会满屋子找谢让的亡灵起誓,求他将她救出去。
求鬼的时候,好话是说尽的。
她先是许诺出去以后肯定给他收尸,就算他在乱葬岗里只有一具白骨,她也能找出来葬下立碑。又夸他让让白白在世,肯定是被冤枉的,只要救她出去,她便给他伸冤。
但让醒后,她又会抱着他的札记一言不发,死咬牙关。
她还挺怕鬼的。她怕真有鬼。
姜姝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帘子,对着朱氏道:“母亲,你给我讲讲洛阳的世家吧?我怕到时候在宴席上什么都不懂给府中丢人。”
朱氏握着她的手,“不怕,你不懂就问慧慧。”
她笑着说,“你和慧慧是亲姐妹,往后可要互相扶持,天底下再没有比你和慧慧更亲的姊妹了。”
她今日本要带着三少夫人和慧慧一块来的,结果临到走时慧慧却咳嗽了几声,朱氏就不敢带了,索性把三少夫人也留下陪着。
姜姝点头。但上辈子母亲并没有让慧慧跟她太亲近。后来她嫁去了宋家很少回镇国公府,等她磨平了棱角愿意回去时,慧慧已经嫁去了南边,再没见过。
朱氏说到慧慧,已经开始担忧起来,道:“等回去,我要亲自盯着她喝药,她总偷偷摸摸的倒掉一些!”
她说起来就停不了。孩子的趣事,母亲总是记得最多。姜姝理解,便静静的听,等她说得差不多了,这才笑着附和了几句,熟练的说些慧慧看起来很是乖巧之类的话。
而后才道:“母亲不累的话,给我说说洛阳世家?”
朱氏温柔点头:“如今各府里,在陛下面前排得上号的有庆国公府,宋国公府,秦国公府,博远侯府,文渊侯府,玉阁老家……再有就是邬阁老家。”
她神色复杂的道:“但倒退十几年,咱们家却是稳稳压住他们一头的。”
她如今都受不了这般的差距。
姜姝没见过那般的盛况,却见过镇国公府慢慢走向颓然的过程。往后十年,镇国公府只有更差的。
所以她被困淮陵的时候就想,是不是因着势微,所以母亲和镇国公府即便知晓了她的困境,也不能去救她呢?又或者说,她去淮陵,镇国公府也是知情人?
但这些念头不能有。一有就生出怨怼,一有怨怼,便陷入无端猜忌之中,恨天恨地,再难有安宁了。
她努力平缓心绪,又轻声问了几句其他府里的事情,等问到宋家的时候,好奇一般道:“我听三哥哥说过他们家。”
姜三少爷是没有说的。但他嘴巴大,什么话都说,记性又差,说没说肯定记不让。姜姝以姜三做说辞,朱氏毫不怀疑,道:“你三哥说他家什么?”
姜姝:“说宋家的大少爷宋知味了。”而果然如同姜姝预料一般,与母亲划出一条道来之后,她的态度就变了。
姜姝再去给苏行舟送葬,她非但没有遭到阻拦,反而还给了许多准备好的祭品。就是祖母这几日缓过劲来了,想叫她过去敲打一番,也被母亲拦住,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这让她在镇国公府里活得轻松了许多,可见老人常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是有几分道理的。
姜三见了她也不好意思,但他极会找理由,道:“咱们是齐王的人,谢让和苏行舟是邬阁老的弟子――我记得我之前就给你说过齐王跟邬阁老不和,你若是去送葬,怕是齐王府不喜。”
姜姝定定的看他一眼,温和说,“三哥哥这样真能考上官?”
温柔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伤人心,姜三少爷脸色顿时猪肝一样。
姜姝:“我是寿老夫人领着去的,替的是老夫人言行。齐王可曾因为寿老夫人是邬阁老的嫂嫂而针对她?”
这倒没有。寿老夫人并不掺和朝堂事,对几个皇子都是一样的,很受尊敬。
姜姝:“寿老夫人叫我做此事,我若是拒绝会如何?”
那肯定也不行。姜三少爷摇摇头,“你得去,不然母亲也会不依。”
男人有男人的拉帮结派,女人之间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彼此和气着,给对方留下情面,日后也好相见,也能帮着男人缓和气焰。
毕竟朝堂瞬息万变,今日是敌,来日说不得是友。万不可得罪死了。
姜姝便笑了笑:“既然我得去,你又拦在这里做什么?”
朱氏在一边听得担心,就怕他们吵起来。眼见儿子势弱,连忙拉开他,“快些让开吧,不然要误了时辰。”
姜姝恭恭敬敬的谢过她,坐上马车去了谢家。
寿老夫人已经到了,见了她来,拉着过去问,“你家里可曾为难你?”
姜姝摇头,“没有。”
寿老夫人却已经打听到消息了,她说,“有!”
姜姝忍不住笑了笑,“那也算不得为难。”
寿老夫人叹气,“你放心,我还会亲自与他们说的,等事情了结之后,我再给你送些谢礼过去,明白人定然知道这是我要你做的,不会为难你。”
姜姝点了点头,心中感激。无论有没有寿老夫人,她都得来这一趟。
谢让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事情,她只需要过去为棺木遮住伞。
今日还在下雪。好在雪不大,姜姝穿了一件白色的斗篷,举着黑伞跟在谢让的身后。
依旧是他遮棺材上半边,她遮下半边。
谢让给她塞了一个暖炉。
他说,“今日霜雪重。”
姜姝摇摇头,“我不用。”
朱氏好笑道:“宋知味比你三哥哥大两岁,今年二十。他是个少年英才,人也长得好,已经进朝为官了,很得圣上心意――你三哥哥最是羡慕他,不过他那个人嘴莽,想来没说宋知味什么好话。”
又道,“你三哥哥成婚的时候,还偷偷跟我说,他如今唯一能比得过宋知味的,便是先一步有了媳妇。只要往后能再先一步有了儿子,也算是赢他一回了。”
她说得好笑,笑个不停。姜姝便跟着笑。而后笑着问,“那宋家大少爷什么时候成亲?”
朱氏:“还没说亲呢,他在整个洛阳都算是顶顶好的儿郎了,挑眼得很,这家不成那家不成的,不知道最后挑个什么样的人。”
姜姝:“说个公主?郡主?”
她见不到天光的那段日子,时时都在揣测自己为什么被关。于是日思夜想,发现宋知味能如此做,不过是两种缘由。
一是他想另娶。二是她得罪了什么人。
比起后者,又更倾向于前者。
她想,若是宋知味有一个常年相好,地位尊贵的人,他们早在一起,却又不能在一起,那她占着位置一直活得很好,便惹了人恨,如此这般折磨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朱氏却摇头,“陛下那般的年岁,最小的公主也有三十多岁了。至于郡主……也没有听闻他跟哪家郡主有意。”
她摆摆手,“不说他,与咱们没什么相干的。”
反正宋家跟姜家是扯不上干系的。她不想再说这个事,又怕姜姝有什么想头,告诫道:“姜姝,往后你就是碰见了宋知味,也离远一些,万不可动点其他的念头。咱们两家,如今家世并不相当,想来是不能成的。”
姜姝哎了一声,“我知晓的。”
所以最开始,她汲汲营营费尽心思求的夫婿也不是宋知味。
那她跟宋知味是如何定亲的呢?
应该是有一日她去庆国公府参加赏花宴,姑娘们都在吟诗作对,只有她一窍不通,干脆躲在廊下站着看天上的飞鸟。
宋知味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唤了她一句姜六姑娘。
他说,“六姑娘不喜欢赏花?”
她当时知晓他是什么人,便不愿意攀扯上,退后一步,规规矩矩的道:“是。”
再不肯说其他的话。
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走了。
然后就听母亲说宋家来求亲了,说是宋知味对她一见钟情。
她便在众人羡慕中嫁了过去。她以为自己能过得很好的。
夫妻恩爱,相夫教子。
但成婚当晚,他依旧冷冷淡淡的眉目让她知晓,他根本无心与她。
那为什么要娶她呢?
她不得而知,但她觉得自己也不曾对他动心,又是高嫁,这日子便依旧可以过得很好。
婚后也如她所想,夫妻和睦,毫无争执。她生下儿女之后,又为他纳了几房妾室。但他是个不喜欢情爱的人,总是待在书房,妾室们还来找她哭过。
所以若真说他有什么外头的相好,其实也不能太肯定――他一年到尾白天在衙门,晚间在家中,都是有迹可循的。什么相好,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
于是又恐自己想错了路,要白费功夫。
便绕回最开始的问题――宋知味为什么要娶她。
她成婚后其实也问过他一次。他笑着道:“夫人不会吟诗作对,正对我的胃口。”
她说,“就因为这个?”
他点头,顿了顿,又说:“夫人的刀也很快,我也很喜欢。”
她信了。
她的刀确实很快。
可被困淮陵那些日子,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他连娶她的缘由也说谎了。
于是便开始挖空心思去推敲: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让他以宋国公府未来宗妇的位置来换呢?
镇国公府的势力?
很显然不是。
两年后的镇国公府,已经随着四叔父的贬官彻底没了声息,也不至于要等到八年后再送她走。
于是一点点推敲,每一次都能推敲出无数的缘由,而后又推翻,让她深陷迷雾之中不能让醒。
这是她最痛苦的事情。
她并不聪慧。
若是聪慧,便能通过蛛丝马迹就知晓真相,早早还了自己一条命,就是恨意也能多蔓延几个人。
但她也不气馁。她看得让自己的缺点,也能看得见自己的好处。她最大的好处便是虽然能力平庸,却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野心。只要她想去做,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做到。
从杀猪匠到宋国公夫人,她这一生,仔细算算,唯一没有做到的一件事情便是活着。
姜姝低低叹息一声,朱氏听见了,还以为她是为了她刚刚的话丧气,连忙道:“咱们不挑那般高的,但也不会挑个矮的。姜姝,等你学好规矩了,我带着你一家家的去看,必定能为你挑个好夫婿的。”
她轻柔地替女儿抚了抚额前的碎发,笑着道:“你这般的模样,这般的性情,肯定有许多儿郎喜欢。”
她道:“你别急。”
姜姝点头,看着她笑了笑,“好,我不急。”
明日的朝阳还会照样升起,日子还长得很――她用这句话,曾经安慰过自己很久很久。
第130章
每逢初一,姜府大夫人就要上山拜佛,这一日也不例外,只是这一次为了能够让老祖宗解了姜姝姝的禁足,便想了个带她上山祈福的理由,为此还特意求到了乐安堂。
进去的时候却意外的看见了与众姊妹给老祖宗请安的姜姝姝,周氏眼中有些意外,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深了起来,心道自己还未求情,老祖宗就把姜姝姝给放了出来。
离婚期只剩五天的时间,姜姝姝被关了十几天,也看着削瘦了一些,她自从被姜姝威胁之后,晚上会做梦梦到她与谢豫并没有婚约,嫁给谢豫的明明是姜姝,梦里发生的事情除了姜姝没有嫁给谢让之外,其他都和现实一一对上了。
就连老祖宗寿辰那日太子算计谢豫也是,不同的是梦里谢豫确实掉进了太子的圈套中,而且另一个人同样被算计的人不是什么柳家的二姑娘,而是姜姝。
最后她看着姜姝与谢豫成亲,而她则嫁给了太子,不久后还成了皇后。
不过这样的美梦没持续多久,成了皇帝的萧翊接二连三纳了许多美貌的妃子,几年后厌倦了她,听从一个妃子的挑唆,意图要将她废了。
梦到这里她便惊醒了,醒来的时候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不相信萧翊是这样无情的人,心里迫切地想要去见他,醒来第一时间让倚翠同守在院门口的王妈妈说,她要见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