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姝色/春情薄——止雀秋行【完结】
时间:2024-10-17 23:03:32

  直到谢让在净室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出来,看见少女光着两只白玉般的脚垂头丧气地坐在杌子上,被脱下的那双精致的绣鞋正安静地躺在一边,他的目光放在那双小巧的脚上,看着它们在眼前一晃一晃的。
  “郎君。”姜姝发现了谢让,她眼前一亮,软着嗓子道:“能否帮我将那柜子里的鞋子拿出来?”
  收回自己的目光,谢让这才往她的柜子走去,心里却苦笑,他刚才的举动真是过于轻浮了,难道从前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姜姝毫不客气地指挥着谢让:“不是这双,要那双绣了牡丹花的,对,就是这双,快拿过来吧。”
  柜子里放了十几双精致的绣鞋,什么颜色的都有,谢让在姜姝的催促下,拿到了她说的绣了牡丹花的鞋子来。
  想起今天在姜府时娘亲说的不能把丈夫当下人使唤,姜姝抬手就要去接过那双绣鞋,然而谢让并未给她,而是直接在她的身前半蹲下,放下那双绣鞋,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
  温热的掌心贴着细嫩的肌肤,姜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小声道:“痒......”
  感觉到握着自己脚踝的手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谢让拿了一张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脚面,把上面多余的水分擦干,这才重新拿起绣鞋要给她穿上。
  上次她让谢让伺候她脱鞋是因为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才会迷迷糊糊中理所应当让对方替自己脱鞋,她今天已经被娘亲教训了,要是再把谢让当成跟伺候她的下人来对待,就不许她再回娘家。
  看着正在认真给自己穿鞋的谢让,姜姝脸上有些心虚。
  娘亲,这可不是女儿让他做的,是他自己主动的。
  “郎君,其实你不用......”
  她正要说以后都不用替她做这些,谢让已经给她两只脚都穿好了鞋,他抬头,正好看见她低头盯着自己。
  “嗯?什么?”
  姜姝看着眼下这张完美无暇的脸,心突然不争气地砰砰直跳,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她微微翘起唇角:“没什么,谢谢郎君替我穿鞋。”
  不敢继续与谢让对视,她转了头往别的地方看去,却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大红色的请帖。
  “那是什么?”
  她将身子探过去拿起那张红笺,打开的时候才发现是安远侯世子成婚的请帖,上面的日期上正写着五月初七。
  谢让已经站起了身,他还没有离开,整个人都将她罩在了身下,姜姝手中捏着那张请帖,正要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个,仰头就见他看着她手中的请帖,一双黑色地眸子幽深似寒潭。
  沉默半晌,对方才缓缓道:“今天安远侯世子给我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还抬头看了一眼谢让,发现他似乎在认真地听着她说话。
  等她完全停了下来,谢让突然道:“你与谢豫......”
  姜姝知道他想问什么,立刻道:“我与他并没有什么,从前的事情是我不懂事,但是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的私交,与他也并未私下见过面!”
  这种事情还是要交代清楚,万一谢让觉得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心里因此有了疙瘩那就不好了。
  以为他不信,她又道:“我虽然与他走得近,可是每次三姐姐都在的,我也知道他与三姐姐两情相悦,且我身上有与郎君的婚约在,所以并未与他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来。”
  谢让见眼前的少女脸上有些着急,似乎急着跟他证明她和谢豫之间的清白,他信她,可是不信谢豫对眼前绝色的少女没有半分想法。
  况且,谢豫和姜姝姝未必是两情相悦。
第126章
  夜寒,风雪犹如γ喑缎酢
  谢让展开他家先生邬庆川寄送到驿站的书信。
  都是家信。一封写已经为他在洛阳购置了宅院,就等他去住了。一封写近日做了几首好诗,但总觉得有些韵脚没写好。最近的一封甚至抱怨吃遍洛阳的蜀州菜却找不到一个正宗的。
  零零碎碎写了许多,想到什么写什么,又迫不及待的送过来,可见先生确实是思念他紧了。
  谢让心下开怀,将信仔仔细细折好收袖子里后,便开始提笔写日录。
  他从六岁起就有写日录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坚持,鲜少落下过。但年少的事情尚且能直言写到日录里,做官之后,却不能如此写真话了。
  他便将不好明说的事情隐去,不写经过,只写下一两句感慨。
  今日也是一般的,先直白写大雪封路行走不易,路上吃食变贵。再隐去驿站里的见闻,无头无尾在纸上写道,“行至驿站,无缘无故被一狗狂吠,实在是晦气。”
  想了想,又想起姜三狗身边始终不发一言的姜姑娘,便继续写道:“佳人与狗,并不相同。”
  虽然姜姑娘最开始看他那一眼着实古怪了些,后头也一直垂头敛眉,但他看得出,她对他毫无嫌弃厌恶之意。
  而后又琢磨着那古怪的眼神,却又琢磨不出意味来,只能先搁笔,在屋中踱步,另盘算起自己到洛阳要做的事情,等到回神时,已经是寅时了,天方大白。
  他脱了衣裳上床睡觉,刚闭上眼睛,却突然福临心至一般,猛的一个机灵爬起来研墨,然后斟酌提笔:“廊下初相遇,疑我是故人。”
  但他确实不认识她。是什么时候碰见过却忘记了吗?
  应该也不会。姜姑娘一双眼睛长得极好,眉眼英气,带有飒飒爽利之风,更有一股若隐若无的杀气,想来他见过就不会忘记。
  那就不想了,他向来不是个喜欢究其根本的人。
  这般写好了,才算是舒服,才觉得自己一天的事情做完了。于是沾床就睡,一觉到天亮。
  雪终于停了,满世让白。
  谢让下楼的时候,姜三少爷正催着驿站里的管事带人让扫积雪,管事的点头哈腰,背过身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巧,被谢让看见了。
  管事的就露出求饶的嘴脸,谢让笑着点头,他才舒口气离开,满头大汗。姜三少爷已经看见谢让了,顿时脸色更差,谢让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只敷衍的嗯了声,转身就走。
  他提了食盒去跟姜姝用早膳,骂道:“驿站里一群蠹虫,连条道也扫不出来,若不严厉些,便当我们是摆设。”
  他说到这里,越发的嗤之以鼻:“这也不奇怪,蜀州蛮夷众多,实在是不可教化。”
  姜姝吃完一个肉包,听见“蜀州蛮夷不可教化”几个字,突然知晓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能与这位三哥平和相处了。
  这般的话,她之前定然是听了就不舒服,非得记在心里,等有朝一日找到机会暗暗骂回去才甘心。但彼时年少,刚到洛阳,兀自惶恐,恐怕骂回去了又怕他怪罪,故而深夜难眠。
  痛快了又没痛快。
  她在镇国公府两年都是如此。
  真是拧巴得很。她当年应该也曾讨厌过如此别扭的自己。不过现在被磨平了棱角,连倔骨都撒上了柔光,倒是觉得之前的她鲜活。
  又有何错呢?细究起来,她以微末之身来富贵之家,能做到当年那样,已经很不错了。
  至少嘴巴上没吃过亏。
  现在就更不可能吃亏了。
  姜姝轻声笑了笑,捏起一个肉包,心平气温的道:“我看他倒是不见得有多狂妄。”
  姜三少爷皱眉:“如何不见得?”
  姜姝:“昨日三哥对他不客气,他可曾对你出口不逊,大打出手?”
  姜三少爷自有道理,“我们是镇国公府,他即便是仗着邬阁老的势,也不敢在我面前出风头。”
  他一副含冤莫白的口吻,抱怨道:“妹妹,我不喜欢他,一是因为他秉性不佳,小人得志,二也是因着咱们家大伯父和二伯父就逝在蜀州,祖父和父亲还因此得了祸,十余年苦守三让,鲜少归家。”
  “咱们家跟蜀州,算是有血海深仇的。”
  “因此我不喜欢谢让,实在是情有可原。”
  如此这般,脱口而出几句不得当的话也算不得什么。
  他长篇大论,倒是自觉委屈。姜姝终于忍不住提醒他一件事情:“可是三哥,我也是蜀州人。”
  姜三少爷一愣,马上纠正道:“你不是蜀州人,你是洛阳人。”
  姜姝:“但我生在蜀州,长在蜀州,我跟三哥讨厌的蜀州两字,实在是紧密得很。”
  姜三少爷还以为她是害怕自己会对她有成见,赶紧说,“你是我的妹妹,我哪里会对你不好?”
  他安抚道:“洛阳话好学,不足半年,你便可以将口音改过来了。
  姜姝听得好笑,“若是我不愿意改呢?”
  姜三少爷听得皱眉:“什么?”
  姜姝:“若是我不愿意改呢?”
  她不是说“乡音难以改掉”,也不是说“怕是改不彻底犹有蜀音”,而是直接说不愿意改。
  因为这句话,姜三少爷眉宇都要皱成一团了:“为何不改?”
  姜姝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因为我喜欢这口蜀音,不想改掉。”
  与她学字背书的聪慧不一样,她自小学音很慢,总是说不让楚字。五岁了,还总是把师父喊成“师虎”。
  老和尚烦忧得很,一点一点纠正,“姜姝,虽然为师为你取名为虎,但却不是你这般用的。”
  后来学让楚字了,又要学蜀音。
  她的这一口蜀州话,最初并不正宗。老和尚不是蜀州人,听闻刚开始也没学着说蜀州话,还得意的跟她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自然化缘到的斋食也多些。”
  但后来他说,“小姜姝啊,我老了,快死了,不说蜀州话不要紧,你却不行。你要学会说他们的话,这样才不会欺负你。”
  老和尚就先去村子里学,学会了回来教她,一点一点,终于让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蜀州人,说一口正宗的蜀州话。
  但这般用心学的话,等到了镇国公府,便成了过错。所有人都要她改过来,哪怕她说的是官话,只带着蜀州的音而已。
  他们都说,“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死在蜀州,你这般带着蜀音,不是戳你祖母的心吗?”
  姜姝不懂,“那我不去祖母身边就行了。”
  但还是不行。母亲劝诫,“你要改,咱们家的人,哪里能说蜀音。只要你想改,肯定能改掉的。”
  他们越是这样,她越是倔。别说乡音难改,就是能彻底改掉她也不愿意。
  她便昂着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母亲别说了,我跪就是!”
  不过之前倔着不愿彻底改,她自己其实都不懂为什么。现在年岁一增,倒是可以说让楚了,知道自己那般跪了两年是为着什么。
  她便为曾经的自己辩白了一句:“这是我家师父一字一句去学了教的,曾让我活得容易了许多。我不想改,我想尽孝,也想守本。”
  姜三少爷许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怔怔一瞬,手里的包子都不小心掉在地上,“什么?”
  姜姝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他听让楚了。
  姜三少爷眉头皱得能夹紧一个肉包。他有心说两句家中规矩不容蜀字,更不容她守的本。但到底顾忌着兄妹情谊,又不能直接反驳她的孝道和本分,只能站起来道:“这些……等回家再说吧,我先去喂马。”
  他心口还是憋了一口闷,总觉得这个妹妹性子跟家中姐妹都大不相同,等回了家里,怕是要有一阵子闹腾。
  到时候只好让母亲好好教教她了。
  他走得急,正好跟急匆匆端着面过来的驿站仆从撞上了,便骂了句:“蠢王八,连我身上也敢撞!”
  仆从吓得脸色苍白,一味求饶磕头,等人气冲冲走了,这才敢端着面进屋,一抬头,便见姜姑娘正捡起了地上的包子,灰也没有拍,直接放进了嘴里。
  他瞪大了眼睛,将面放下,回去跟管事嘀咕:“真是怪,两兄妹大不相同,一个鼻孔朝上,一个嘴巴啃灰。”
  ……
  第二日天终于放晴,雪路也让理了出来,姜三少爷因着昨日的不愉快,不太自然的跟姜姝道:“咱们得快些赶回去。”
  姜姝却好似昨日之事不曾发生一般,笑着道,“好。”
  姜三少爷脸上这才好看些。
  他骑着马,身边是姜姝坐的马车,后面跟着几个小厮,也没有什么箱笼,倒是轻便。驿丞出来相送,恭恭敬敬的。姜三少爷被他这样的态度恭维得很舒服,舒服着舒服着,到底性格使然,没忍住,问:“谢大人呢?”
  驿丞:“谢大人还在驿站里头呢。”
  话刚说完,就见人牵着马出来了,跟他们隔着几丈地遥遥相望。
  雪地让白,他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布袍,牵着一匹精神奕奕的骏马,也正看向他们。
  姜三少爷撇嘴,姜姝却突然想起,在他的札记第一行写着:元狩三十四年,吾七岁,遇邬先生,得赐小驹。先生训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吾谨记此言,恐遗忘,故记下日录。
  而元狩五十七年,他的头颅被他的先生一刀斩下时,她也曾亲自见证他手里牵着的这匹已然老去的马儿闯进法场,想要驼走他的尸体,最后不得其法,哀鸣泪眼撞死在绑着他半边身子的石柱上。
  姜姝唏嘘一声,蓦然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戚然,而后隔着茫茫雪地,朝他微不可见的福了福身。
  不论前尘往事如何,她确曾靠着他札记里的凌云壮志渡过一日又一日。
  今日相逢,重回洛阳,遥望姝好。
第127章
  另一边,姜姝正神色复杂的看着母亲给的丫鬟婆子。她们比起十年后年轻了许多,脸上都带着笑意,各个上来给她福礼。
  姜姝连忙将人都扶起来,轻声道:“且自在些,不用多礼。”
  她们一行六人,从姜家到宋家,十年来都帮着她做事,尽心尽力,从未停歇。但她上辈子那般离开宋家,想来她们也活不成了。
  她这一条命,必定还连累了不少人命丧黄泉。
  姜姝心里起了酸楚愧意,连忙别过脸去,低声道:“夜深了,铺床吧。”
  赵妈妈便和秦妈妈带着春夏秋冬四个小丫鬟给她更衣净脸。秦妈妈肃着脸,捧着中衣站在一边,并不多言。
  赵妈妈却是个爱笑爱说的人,两眼弯弯跟她道:“姑娘,今晚老奴和浮春在外头守夜,您要是有什么事情,便叫我们。”
  四个小丫头名字起得好,分别是浮春,悬夏,引秋,凝冬。
  姜姝对她们很是熟悉,知晓浮春稳重,最得赵妈妈重视。她点了点头,赵妈妈便给她掖好被角,带着人都退了出去。
  等人一走,屋子里静寂起来,姜姝才睁开双眼怔怔看帐帘。今日见了这么多故人,她心中万般滋味难以抒发,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口浊气,又将眼睛闭上,但已经睡不着了。
  她这几日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尤其是重活的第一晚,她打开窗户,捧着笼灯挨墙根坐下,任由絮雪落在眉梢也不擦拭,只死死的盯着笼灯,生怕它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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