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眼睫一颤,略微移开了目光,却忽然发觉不对。
手心传来一阵濡湿的触感,还带着些许滚热的体温。
这是?
怔愣的工夫,箍在腰间的那双手终于稍稍松开了力道。
姜姒轻轻挣了挣,眼角余光不经意间却瞥见了裴珏侧腰雪白衣衫上的颜色。
那里一片血红。
第17章 光天化日,想想就不成体统
没了赵猛的牵制,周斌很快便将剩余的虾兵蟹将控制住了。
待收拾完残局后,恰好远远地瞧见自家大公子抱着少夫人回来,两人的衣衫皆沾了些细碎青绿草屑,衣角缠在一起泛着褶皱稍显凌乱。
少夫人虚虚靠在大公子的臂弯里眉头微蹙樱唇微张,似是在说什么“放我下来”“伤口”的话,脸上隐隐有不赞同之意。
而两位主子的身后跟着个神情怔愣明显还未缓过神来的姑娘,鹅蛋脸,朱红裙子。
周斌记得她就是少夫人身边那个怀疑随行护卫不靠谱的丫鬟,好似叫红蕊。
“大公子,少夫人。”
“已按吩咐将那帮贼人尽数卸了武器捆了交给府里护卫看管。”周斌快步上前抱拳禀报,神情自责道,“就是让为首之人逃了,还让少夫人陷入如此险境,是属下有负大公子的嘱托。”
嘱托?
不是孙伯临时才推荐的么?
姜姒忍住心中的疑惑,知道当务之急是裴珏身上的伤,焦急道:“先不提这些,咱们得尽快进城找大夫。”
裴珏道:“不碍事的,小伤。”
周斌这才注意到自家主子的衣衫上鲜红的血迹,大惊失色,忙伸出胳膊,“我来抱少夫人吧,公子您歇着。”
却被裴珏侧身避开,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不禁一愣。
周斌摸不着头脑地收回滞在半空中的手,目送着自家主子稳稳地抱着少夫人大步流星走向备用马车的背影半晌,突然拍拍脑袋明白过来,随即忍不住目露敬佩。
受伤了还如此从容,步伐都不带一丝迟钝。
男儿流血不流泪,大抵说的就是他们家的大公子吧。周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旁边连忙追上去的红蕊恰好瞧见周斌脸上还未收回的表情,有些无语,嘀咕道:“真是个呆子。”
……
姜姒惯用的轮椅已随着方才那辆被五马分尸的马车一起葬身崖底,现下行动不便,只能像个瓷娃娃般被人抱来抱去。
到备用马车车厢那儿不过短短一段距离,便惹了周围人好些隐晦的揶揄目光。
因着姿势原因,姜姒本就虚虚靠在裴珏的肩上,只要稍稍一转头,从外人看来便像是自家少夫人娇羞地将脑袋埋在大公子怀里,光天化日,想想就不成体统。
无奈之下,姜姒只好故作镇定地平视前方的路,努力无视四周投过来的那些视线。
只是莹润耳尖上泛起的红意却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
好在二人很快便进了车厢内,一道帘子放下便将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让人不禁放松些许。
不过姜姒还没忘了眼下最要紧的事儿,刚坐稳了身子便朝着马车外唤道:“红蕊,我们出发前行囊里该是备了些应急的伤药的,快去帮我拿些来。”
外面传来一声应答。
片刻工夫,红蕊便将治疗外伤的药粉并包扎用的纱布等递入了车厢。
姜姒掀开帘子接过来,突然想起方才一片混乱之中,周斌似是被赵猛掏出的不知名黄色药粉袭了一脸,忙叮嘱道:“方才那贼人撒的药粉也不知有无毒性,你也送些去给周护卫,万一能派上用场。”
红蕊刚点头,在马车附近的周斌恰巧听见了这边的说话,高声应道:“少夫人,那就是些辣眼睛的姜粉,属下没事的!”
辣眼睛的姜粉?
姜姒闻言眉头微蹙,正想说些什么,身旁却突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咳,声音似是透着股虚弱。
姜姒顿时被牵走了心神,让红蕊自去休息后松手放下了车帘,转头看向倚在榻上的人目露担忧,将手中的白瓷药瓶递了过去。
“流了这么些血,也不知伤口深浅,表哥还是先敷些药包扎吧,离汾阳城里尚有段路程,待进城了咱们立刻去寻大夫。”
裴珏自从进了车厢后便有些沉默,垂眸静静地坐在另一边的榻上,离姜姒稍有些距离。
此刻闻言缓缓抬眼望过来,也不说好与不好,慢吞吞地伸手接过药瓶,修长的手指似是不经意间碰到了姜姒握着药瓶的掌心,带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痒意。
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姜姒手指稍稍松开了力道没握紧,那瓶身登时便从二人相错的指尖滑落,摔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咕噜噜滚到了车厢角落里。
姜姒微怔尚未反应过来。
裴珏俯身去捡,却好似不慎牵动了腰间的伤口而眉头微蹙,再加上身上还穿着方才那身染了血迹的衣裳,红白交错显得分外触目惊心的同时,又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
将一切纳入眼中的姜姒心头顿时酸软,瞬间涌上一抹难言的愧疚。
表哥是为了救她才落了伤,才会虚弱到连一个瓷瓶也没接住,她却还要让负伤的人自己捡起自己擦药,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些。
“我来吧……”姜姒弯腰捡起角落里的瓷瓶,犹豫片刻,终是迟疑道。
几息后,车厢内响起一道轻轻的“唔”声。
为了方便包扎,姜姒稍稍挪了挪位置,坐得离近了些,挽起耳边的碎发微微俯身,仔细查看裴珏腰间的伤势。
原本柔软雪白的布料此时沾满了鲜血与草屑,许是从马车上摔下来时碰到了什么尖锐的石头,磨损的地方已经抽丝,有些甚至因为血迹凝固而团成了一小块,好不狼狈。
姜姒握着剪刀小心地将周围破损的衣料剪开,那里露出来的地方果然有道深深的伤口,约莫手掌长,一瞧便知是被尖锐的东西扎进去又狠狠划拉出来的伤,有些泛出来的皮肉还在慢慢地往外渗血,瞧着甚是可怖。
姜姒的柳眉都忍不住拧成了一团,赶忙用干净帕子清理了下创口后便拔出药瓶塞子,莹白手指轻轻敲着瓶身,将里面乳白色的药粉仔细倒在了渗血的伤口处。
直到伤口被细密的纱布裹起完全看不见继续流血的迹象后,姜姒才倏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整个过程中,裴珏除了最开始的应声后,都未曾说话。
姜姒回想起悬崖前的事儿,有些拿不准裴珏在来时有没有瞧见赵猛的身影,正想着如何解释时,却听到身前人率先开了口。
“阿姒。”
听到声音的姜姒抬头看去,不禁一怔。
裴珏望过来的目光专注,漆黑的双眸下却好似压抑了些什么呼之欲出。
只是还未听见下半句,马车忽然一阵颠簸,姜姒一时没能稳住身形蓦然向旁边倒去,恰好摔进裴珏怀里,耳边登时传来一声隐忍的闷哼。
“抱歉没事吧……”姜姒手忙脚乱地想撑起胳膊起身,却又怕再次压到裴珏腰间的伤口,一时间有些无措,不知手脚该放在何处才妥当。
混乱间,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音传入耳中,听起来莫名地泛着丝暧昧,让人耳尖泛红。
车厢内响起一声浅浅的叹息。
雪松夹杂着些许药香的雪白衣袖轻轻拂过脸庞,裴珏将她稳稳地扶了起来,然后便收回了手垂眸坐在一边。
马车不再晃荡,姜姒这回也坐稳了身子,只是原本想要说的话似乎也难以再继续。
二人一时无言。
车厢内一片静谧,姜姒几次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便只好作罢,学着裴珏静静地坐在一旁。不知不觉中,想着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有些出神儿。
方才周斌所言,那赵猛所撒的黄色药粉,只是一些无甚毒性的姜粉,最多只能让人迷了眼睛暂时失了方向难以行动。
可这就很奇怪了,若按照赵猛最后想灭口的举动来看,如果只是些无害的姜粉,那这手段对于一个恶徒来说,未免也太过温和了些。
而且,当她还未叫出赵猛的名姓时,他分明也是想对她撒药粉故技重施的,只是被她一语道破身份后才忽然凶性大发,改主意转变了马车的方向,决定置她于死地。
这前后的行为无一不在表明,背后指使之人应是下了命令,要优先活捉她。
姜瑶应该也是因此才下落不明,而不是直接身首异处。
为何?
她和姜瑶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
况且,她自幼也算是安安稳稳地过了十几年,为何偏偏近日意外频发?
这伙贼人和当初上京城外袭击她与裴瑾的那伙匪徒是否有关系?
姜瑶和裴陆氏又分别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还有那把暂存在临贤街当铺里的弩……
直觉告诉她,抓住逃之夭夭的赵猛,就能抓住谜底。
————
汾阳,姜家老宅。
姜二夫人李氏在后院急得团团转儿,不停地起身望向院门口的方向,神色焦急。
等了许久,等到终于瞧见自个儿的贴身丫鬟采兰的身影时,忙快步上前问道:“如何了?”
采兰道:“大老爷还在前厅招待程将军,五小姐在一旁作陪,说这会儿脱不开身,过后再来跟夫人请安。”
李氏当即气得柳眉倒竖,捂着心口儿险些缓不过来气儿。
“我要她请的哪门子的安?!把我派去接应姒丫头的护卫队截胡了不说,还就这么直接带回来了也没个说法,简直是仗着她那个爹胡作非为!”
采兰赶忙扯住李氏的衣袖,紧张地瞧了瞧周围,小声道:“夫人,小心隔墙有耳。”
李氏随意地摆摆手,脸上浮出一抹苦笑,“还怕什么隔墙有耳,这姒丫头要是再出了事,别说是跟老爷没法儿交代,就我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这道坎儿!”
采兰闻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走罢。”李氏叹道。
“夫人是要去哪儿?”采兰犹豫道,“大老爷说既是程将军特地把咱府上的人专程送了回来,咱们再折返回去就是打了程将军的脸,不好这样做的。”
“就他姜明义会做人,这会儿怕是只顾着为他那个刁钻的女儿攀高枝儿,哪里还记得八竿子外的侄女。”李氏冷笑一声,略微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接着回答了采兰的疑惑。
“还能去哪儿呢?去厚脸皮再向兄长借一回人手去。这姜府的人啊,从上至下,一个也靠不住。”
瞧着自家夫人气上头的模样,采兰没敢多嘴,只在心底默默念着,夫人这是把老爷并还在书院念书的四公子也一起骂了啊……
主仆二人这边正说着,院外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丫鬟的高声禀报。
“二夫人,三小姐和三姑爷回来了!”
第18章 隐隐泛着衰败的青灰之色
姜家祖宅,慈和堂。
姜姒坐在新置的轮椅上,由李氏亲自推着入了内厢房。采兰红蕊退到一旁,待主子们进屋后便掩上门留在外边等候。
许是怕寒风扰人,屋内并未开窗,甫一入内便是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泛着涩涩的苦意。
进门处,一道雕花木质屏风将卧榻与中央的八仙桌隔开。绕过屏风,不远处便是床榻,床头边搁了一张矮小的桌几。
桌几上的黄铜香炉里点点星火明明灭灭,香料燃出丝丝缕缕的烟雾袅袅上升,与药味交缠在一起再缓缓飘散到四周,让整间屋子都染上了一种难言的复杂香气。
李氏似是瞧见了姜姒的视线落在香炉处许久,低声解释道:“老太太近些日子总睡得不大安稳,自从大夫开了这安神香的方子每日点上之后,才算有所好转。”
姜姒凝眉,点点头表示明白。
抬眼瞧去,几步外的床榻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柔软被褥,形容枯槁的姜老太太仰面躺在床上,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隐隐泛着一层衰败的青灰之色,紧闭的双眼深深陷入眼窝之中,即使是在梦中也好似并不安宁,眼皮微微抖动。
似是发觉屋内来了人,姜老太太紧阖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喉咙里咕哝了两句。
李氏上前,弯腰轻声道:“母亲,您孙女儿来看您来了。”
姜老太太放在被褥边的枯瘦手指略微抬了抬,姜姒忙转着轮椅靠近,伸手小心握了上去。
“祖母,是我。”姜姒柔声道。
姜老太太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费力地将脑袋往床外方向偏了偏,瞧见姜姒后嘴唇嗫喏着,声音却含糊不清。
姜姒略微靠近了些,俯身侧耳,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一”“烫”的字眼。而姜老太太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背后的某处,眼皮不停地抖动,似是有话想说。
沿着姜老太太的视线看去,几步外靠墙的博古架上,摆了个巴掌大的白瓷罐子,制式普通随处可见,因年久而微微泛着黄,与架子上其余的古董物件儿放在一起显得颇为格格不入。
那是她小时候在祖宅时最爱捧在手里的糖罐子。
姜姒忍不住鼻头一酸,轻声应道:“以以吃糖,祖母这儿的糖最甜了。”
姜老太太颇为吃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似是在笑,疲惫的眉眼之间,依稀可见旧年每每见着姜姒时笑眯了眼的慈祥模样。
二人稍坐了一会儿,待姜老太太再次沉沉睡去后才从内厢房里安静地退了出来。
“二婶婶,祖母这病?”甫一出门姜姒便忍不住问道。
当时传回清涘院的信中并未过多提及病因,只说是卧床不起,找了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
李氏说起此事,脸上闪过一抹愁绪,叹道:“老太太原本就年事已高,之前听闻你和裴家小子的事儿后便病了一场,后来虽好转了些,但须得静心安养。”
姜姒愧疚道:“是我不孝,让祖母操心了。”
李氏却摇摇头,继续道:“哪儿能怪在你头上,是前些日子不知哪个大嘴巴的将瑶丫头失踪的事儿传进了慈和堂,明明我已将这消息瞒得死紧。老太太一激动,便登时晕厥过去,醒来后就再也起不来身子,说话也不大利索了,只能用药将养着。”
姜姒斟酌道:“汾阳的大夫都找过了吗?不行的话或许去外面找找呢?”
“你二伯都找过了,不过……”
李氏闻言迟疑道:“倒是还有一大夫,常年隐居在汾阳居所不定,脾气古怪,人唤一声怪医,据说没有治不了的疑难杂症,经手的病人无一不夸医术高明。之前听闻你出事儿时我便已托我娘家兄弟去寻,却一直未曾寻得下落。”
“虽派出去的人手还在打听,可都过了这么些时日,只怕是希冀渺茫……”
姜姒一怔。
自从那次城外遇袭之后,就连自己的母亲姜夫人,在上京的大半大夫都对自己的腿下了恢复无望的诊断后便放弃了寻医,姜姒自己也并不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