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剑光闪过。
那酒鬼终于收起了脸上得意的笑,双眼圆睁地看着脖子上架着的一柄寒光泠泠的青剑,咽了咽口水。
裴珏下颌绷紧,向来冷静的眸中闪过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凛冽杀意。
好不容易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来的程勇大惊失色,忙拦在两人中间尴尬笑道:
“误会,都是误会哈!”
———
姜姒醒过来时,已是入夜时分。
屋内四角点起烛火,光影摇曳,只裴珏一人坐在床榻边,半支起膝盖手腕撑着额角,似是在闭眼小憩,微长睫毛在挺拔的鼻梁上落下深深的阴影,侧脸轮廓流畅,颌骨分明。
垂落下的霜白衣衫恰巧盖住了她放在被褥外侧的手指,触感微凉。
许是夜深,昏黄烛光下,唯能听见两道轻浅呼吸声与烛心处偶尔炸开的“噼啪”声。
姜姒偏了偏头,视线落在裴珏安静的半边睡颜上,只觉心底一片安宁。
“醒了?”
不知何时,裴珏已睁开双眸正望向她。
她“唔”了一声,手腕撑在榻上想要起身,却莫名地使不上力气,皱了皱眉想要再次尝试时,却被一双手轻轻按了回去。
裴珏掖了掖弄乱的被子,道:“你现在没有恢复体力,还是多休息。”
被冷不防按回被子里的姜姒嘴唇嗫喏了下,有许多事想问,却一时又不知从何开始问起,手指抓着被角面露踟躇。
“赵猛已死,崔轩还在追捕,白日里的那个酒鬼是怪医的胞弟,医术不逊于怪医本人,先前已为老太太把了脉开了方子,不必担忧。”
姜姒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没能消化掉这么多的信息,下意识想说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却见到裴珏朝她笑了,眸光流转。
“我说了这么多,表妹觉得是否遗漏了什么?”
遗漏了什么?
还有什么是她忘了的吗?
“什……”姜姒疑惑的声音突然卡壳,目光被裴珏发上的玉簪吸引。
那款式,祥云伏天;那质地,白玉温润,好像是……
一股热意顿时涌上脸庞,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想搪塞过去,结结巴巴道:“什么啊,不知道表哥在说什么。”
却不想裴珏并未追问,反倒是低下了头,声音很轻,“是么,那便是我多想了。”
姜姒支支吾吾地胡乱嗯了两声。
“那表妹早些歇息。”青年语气落寞,竟是直接起身似是要离开。
一听这势头不对的语气,姜姒心下一跳,忙移回视线,拉住了霜白衣角。
“嗯?”青年嗯了一声以表疑问。
姜姒不敢看人,揪着青年垂落在床榻边的衣角吞吞吐吐道:“没,没有多想,簪子很适合表哥。”
青年不信,“真的么?”
反正说都说了,也不差这一句两句了。姜姒试着不去管脸上挥之不去的滚烫热意,闭了眼睛破罐破摔道:“买时便觉得表哥戴上一定很好看。”
上方传来裴珏轻浅的笑声,姜姒察觉不对,猛地睁开眼才发现——
这厮脸上哪有半分的失落?那眼角眉梢泛着的分明都是温润笑意。
“真的觉得很好看吗?”裴珏似是刻意放缓了语调,倾身道,“表—妹—?”
后两个字像是在唇齿间酝酿了许久,才慢慢从那张薄唇里缓缓念出,似是携了万千情愫。
姜姒脑袋一浑,又突然想起了之前看的那本话本。
什么表哥表妹的,现下又是在床榻上,似乎非常应景……
偏偏青年还刻意靠得这么近,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雪松清香。
姜姒攥着青年衣角的手指下意识地紧了几分,可随即便蓦地反应过来,像是烫手一般松开了指尖,一把将被子拉起盖住脑袋,朝床榻里侧偏过身子,吭哧吭哧地不肯再说话了。
屋内安静了半晌。
被子下的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努力平静胸前的心跳,隐约感觉青年的目光似是还在看着自己,那视线像是要穿透厚厚的被褥直望入她的眼里。
不过,还没等姜姒开口送客,便感觉露在外面的半边脑袋被一只微热的手掌轻轻抚了抚。
“睡吧。”
青年的嗓音温和,莫名地带着股安抚的力量,让她眼皮不自禁越来越沉,直至再次陷入黑暗。
……
裴珏又在屋内守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绵长平缓的呼吸声传来,方才离开。
甫一踏出卧房,青年唇边噙着的温柔笑意便缓缓收了起来,微垂的眼睫挡住了眸底的神色。接着,脚步一转,出了院子,往外院的方向而去。
裴珏推开房门时,白日里那身穿灰白长袍的酒鬼正坐在桌前挟了一筷子菜往嘴里送,瞧见他来了,忙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嚷嚷道:
“大半夜的还不准让我吃口热饭了是不是?歉我道了,你们说的老太太我也治了,还能不能让人喘口气儿了?!”
酒鬼指着自己乌黑发青的眼圈道:“瞅瞅,瞅瞅,我这儿还疼着呢!”
一旁搬个凳子坐在角落里专门负责看守酒鬼的周斌低声道:“谁让你欺负我们少夫人来着,神医也不能乱冤枉人,拿喝醉当借口也不行,活该。”
不过说到这,周斌悄悄瞥了瞥走入房内一脸沉静的大公子,心底也颇为惊奇。
白日里少夫人被这神医使的招数弄晕了过后,大公子的剑虽然被程将军拦下来了,但拳头依旧招呼到了人脸上,那眼神就和淬了冰一样。
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大公子动粗呢。
当然了,使剑不算。毕竟一般用到刀剑之时,对着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而眼前这个跳着脚的怂大夫显然不在此之列。
裴珏默了半晌道:“她情绪波动时,手腕筋脉上确有红色丝线浮现。”
似是终于确定青年不是又来打他的,神医哼了哼,坐下来继续吃着酒菜。
“我早说过了,你不信嘛。那个老妖女……”
从酒醉中清醒过来的神医敏锐地察觉到对面青年在他说“妖女”二字时眉间露出的不喜,改了口道:“那个毒娘子给你媳妇儿吃的就是同心蛊的蛊王,以情欲爱欲为养料,一旦宿主动了欲念且心绪起伏激烈时就会无比活跃,兴奋地在体内蹿来蹿去。”
“当时你体内的蛊虫受蛊王影响,应该也是有反应的,能感觉到。”
裴珏点头。
而角落里的周斌脸上虽还是浓眉大眼忠厚老实的模样,耳朵却立马高高竖了起来:
什么情欲不情欲的?这也是他一个护卫能听的吗?
第40章
说话的二人自是不知道角落里那个瞧着一本正经的护卫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
神医继续道:“用噬心蛊残留的蛊虫充当断掉的经脉间的桥梁, 理论上是可行的,而且只要一直刺激同心蛊的蛊王,四蹿的蛊王就会逼得蛊虫龟缩到四肢经脉的空隙, 也就是断口处躲避, 久而久之便会附着在其上连成一体,人便也就恢复了行走能力。”
裴珏静静地消化这段话, 神医却冷不丁突然问道:“你不会真的不想解蛊吧?”
见青年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神医胡子拉碴的脸都皱巴了, 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毒娘子应该没有告诉你们吧?随着蛊王一日日的活跃,你媳妇儿倒是没什么, 顶多感觉气血翻涌,流转速度加快。但你体内的蛊虫早就化作了子蛊,也会一同受了刺激, 可却因为没有蛊王的压制而会四处游走,其间令人疼痛难忍。”
裴珏默了默,道:“猜到了。”
当时临走前从毒娘子的那番话里他便料到了。
裴珏淡然道:“还有便是子蛊离开蛊王超过五日时限,子蛊宿主便会暴毙而亡。”
不料此话一出,对面的神医却是神色古怪了起来, 反问:“她真是这么说的?”
随即不待人回答,便果断道:“她骗你们的。”
裴珏微微愣住, 眼底难得露出一丝愕然。
神医端起杯子猛干了一杯酒, 才继续道:“其实超过五日, 只会令你们体内的蛊因感知不到对方而枯死罢了。当初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哄骗我兄长的,结果我兄长信以为真, 外出寻药时被病人拦住误了脚程, 回时才会为了赶路走了水路……”声音越说越低。
虽没言明,但那位怪医最后的结局想必逃不过身亡二字。
“节哀啊。”却是角落里的周斌忍不住道。
那怪医在这汾阳也算是久负盛名医术高超之人, 却连完尸也不曾留下,实在令人唏嘘。
不料神医听了这安慰的话,却收拾了脸上的表情,一改方才的颓然,嗤笑道:“节哀个屁!他就是蠢!谁让那女人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研究蛊虫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都是报应!”
“报应!”神医边说边狠狠地嚼着嘴里的花生,似在发泄心里怨气。
周斌刚默默地把板凳搬得远了一点,就听到自家大公子缓缓开口道:
“有一不情之请。”
……
夜深了。
裴珏早已离开,神医吃饱喝足后便睡下了,周斌便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外间的小榻上一铺,也准备凑合睡了。
闭上眼睛时,他还忍不住在心里琢磨着。
大公子为什么要他们保密五日限制是假的事情啊?而且还让神医帮着说那样的假话?
是为了少夫人早日好起来吗?
可是若是大公子一直留在少夫人身边,那康复也是迟早的事儿啊,何必这么着急?
带着一肚子的困惑,周斌迷迷瞪瞪地睡了。
———
翌日。
听闻姜老太太一副药下去,又被神医扎了几针后已然能清楚开口说话时,姜姒正听着神医给她解释同心蛊的事情。
来禀报的丫鬟脸上都带着喜色,姜姒心中也欢喜,忙开口道谢。
神医看她一副完全不在意昨日被自己当众泼酒叱骂、真诚感谢的样子,倒是露出了点不好意思,尴尬地摸了摸头,“你这人,咋一点都不记仇。”
姜姒笑容温婉,“先生性情中人,误会解开便罢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该谢还是得谢的,今后先生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
神医嘟囔道:“这性子倒是比那个老妖女讨喜多了,怪不得……”
姜姒疑惑道:“先生说什么?”
神医捏着拳头放到嘴边咳了咳,搪塞道:“没什么,刚才我说的你都明白了?”
说回正事,姜姒坐直了些,脸上的表情肃了肃,问:“先生说表哥体内噬心蛊的蛊虫药力还未完全褪去,接下来有可能偶尔会发生之前心智退化的事情?”
甚少说谎的神医眼神飘了飘,点了点头。
姜姒不解道:“可是之前毒娘子前辈明明说……”
话被突然打断,神医语气似是不悦,“你这是怀疑我的医术?”
姜姒面露踌躇道:“不是怀疑先生,只是……”
只是从那几日在山谷中的相处来看,毒娘子并非妄言之人,而且虽然面冷,实际上她却觉得是个心地柔软的前辈,应该不会拿这种事情骗人的。
况且毒娘子有恩于他们在先。
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比起眼前这昨日才认识的神医,她更愿相信毒娘子。
大概也是一种直觉吧。
姜姒的这番神态当然被对面的神医尽数收在眼底。
神医面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心底却在呐喊:再多说两句就要露馅了啊!!
遂语速很快地搪塞道:“反正到时候你且看你相公有没有出现心智退化的症状便知道我说的话对不对了。”
姜姒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这蛊没法解开吗?”
虽然毒娘子说这蛊可以助她恢复双腿,可若代价是从此以后裴珏不仅要受不得离开她超过五日的限制,还有时不时发生心智退化的风险,那还是罢了吧。
让别人为自己承担这一切,而她却坐享其成。
世间没这个道理的。
毒娘子虽在她的再三央求下也没告诉解蛊的方法,但万一面前的神医知道呢?
于是,姜姒便用带了希冀的目光看向对面人。
可对面之人听到她的话后,却立马果断地摇头坚定道:“没有!”
神医说完还犹嫌不足,补充了句:“劝你也不要再琢磨解蛊的事情了,等到你双腿经脉被蛊虫接起来之后,无论蛊王还是子蛊都会沉寂下来在体内沉睡,我方才说的那些症状都不会再出现了。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等!”一字落下,铿锵有力。
……
亲自送走神医后,姜姒在红蕊的陪同下去了趟棠梅园看望姜老太太。
姜老太太确实如丫鬟说的那样,精神好了许多,见着她来了也能略微坐起身子聊上两句家常了。
“祖母都听说了,是我那孙女婿托人寻来的大夫,确实是有心了。”
姜老太太轻轻握住她的掌心,目光慈祥,“自你出事后,我总担心你只顾念着裴家那行三的孩子,与孙女婿起了龃龉。毕竟,与你自幼有婚约之人是裴家三郎。”
再次从他人口中听见裴瑾的名字,姜姒总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闻言下意识地想解释自己与三表哥之间,比起未婚夫妻的感情,其实更多的是一起长大的亲人情谊。
但话刚到嘴边,却觉得斯人已逝,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便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姜老太太却误会了,欣慰道:“你能想开最好了,嫁人娶妇,都是过日子。开心不开心都是一天,何不高高兴兴地过呢?而且……”
察觉祖母话中的犹豫,姜姒疑惑道:“怎么了?”
姜老太太却摇了摇头,没再继续了。
而且那裴家的三郎以前来汾阳求医时,曾经借住过姜家祖宅一段时日,她曾见过几面。
姜老太太到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儿没遇见过?
那裴家三郎,她冷眼瞧着,举止品行看似豁达有礼,但却不是个心思正的。
不过人已死,而孙女儿看起来又是已经释怀的模样,她也不用再多说了。不然的话,便像是仗着人死不能辩解而背地里说坏话嚼口舌、故意坏人身后名声一般,实在不必。
好在那裴家大郎是个好的。
模样好,品行端,能力强,眼里又只有她孙女儿一人。
她孙女儿虽遭了难不利于行了,但余下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思及此,姜老太太拍了拍姜姒的手背,笑了笑,“你俩把日子过好了,祖母我也就放心了,到地下去见你父亲时,也能有脸面告诉他他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了。”
姜姒闻言却连忙朝地上“呸”了几声,“祖母胡说!祖母还得长命百岁呢,什么就去地下了,父亲可不想那么早见您。快点,祖母也呸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