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淮微微抬了下眉,眼中有些讶意,却并未阻拦,只站在一旁等着,不过在她往回走时,出言提醒道:“地砖湿滑,郡主小心。”
温柠点头,小心每步都踩实了走回来。
园子没有废景,每一处都别有洞天,哪怕是假山后存着冰块的地方,亦是好看的。
融下的冰水沿着小槽流进前面的池子里,除了沿向假山的那块地砖,其余的并不会被沾湿,偶尔溅起的水花落下,没一会儿便干了。
温柠两步迈回来,对宋清淮道:“我想往后再走一走,宋公子若是有事在身,可先行一步。”
她是得了皇上的金口玉言出来逛园子的,就算太后想见她,也是会先打发人来找她,对方却不一样,也不知有没有事。
若是因为陪她同行耽误了要事,反倒不好了。
宋清淮轻摇了下头:“我无事在身,正好也要去后面,与郡主一道。”
温柠闻言忍不住多瞧了他一眼,分明神情举止都格外恪守规矩,怎么偏偏说的话却又透着一股胆大。
宋清淮被温柠看得垂了垂眼,他原不是那种外放的性子,只是母亲说郡主已知晓他心意,却还未点头同意,他便想着若是多加接触,郡主或许便能答应了。
去年秋狩,圣人跟前,一见倾心。
他念念不忘,只是郡主甚少出宫,那些宴会他亦无从接近。
若非太后寿辰,他恐怕仍见不到郡主,难得得了机会,宋清淮不愿就这么算了,他虽不大会讨姑娘家欢心,但行端坐卧规矩守礼总不会出错。
温柠也没有直接问,侯夫人让她趁着太后寿辰瞧一瞧人,那她便瞧上一瞧。
她和宋清淮慢悠悠地往后面走,闲话了几句,便说到了去年秋狩。
宋清淮忍不住问道:“不知郡主可还记得?”
温柠笑了笑:“自然是记得,你骑射拔得头筹,上高台受赏,我还在呢。”
“再往前一些,那年除夕宫宴上,皇上也大赞过你,当时还批了八个字——清肃雅正,逸群之才。”
宋清淮微微一愣,他没想到郡主还记得宫宴上的事。
他原想着就算郡主便是不记得秋狩上他们见过也没关系,他再说一遍便是,可郡主一直都记得,连更早些的事也记得,倒是他,宫宴上
根本没在意另一边。
宋清淮心头涌出一丝懊恼,低声道:“不曾想郡主都记得。”
温柠玩笑道:“我虽未入仕,记性却很好,何况如宋公子这般,便是记性不好也自能记得的。”
宋清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他哑然片刻,耳根往下就红了一片,一直没入进衣襟,面上却不见被冒犯的神色。
温柠心下了然。
侯夫人同她说,还未跟宋夫人说过,一切待太后寿辰之后,可对方不一定猜不到。
就像之前,魏临帝命内务府给她捧了那么多京中公子的画像,祁朝也是提前就知晓了。
世间万事,皆有迹可循。
温柠温声道了句歉:“是我失言,莫怪。”
宋清淮还红着脖颈,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应声像是堵在嗓中,待温柠走到前面了,才懊恼自己怎么能点头呢,郡主不过是说了句笑言,又不当真。
他三两步追上,认真又郑重道:“郡主未曾失言,是我会错了意。”
温柠望着宋清淮,简直稀奇,对方显然不是那种随性的人,便是今日有故意的成分,她也能瞧出来,宋清淮是那种就算一整日都待在府上不出门,也要端庄稳重着的。
怎么光为了讨她一点儿欢心,就把底线舍了呢。
温柠压了压唇角,说不欢心是假的,任谁面对这样一个清风朗月的公子为了你甘愿改变自己,都会觉得被讨好到了,她压着唇角不笑,只是不想在宋清淮面前显得自己太浅薄。
她道:“宋公子品性温良。”
宋清淮心头一喜,他略略收着,没敢表露出来。
前面正好也快走到尽头了,再往下便是通往别处的路,若是继续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能绕回来。
他正声道:“郡主若是想去别处,不如先转回去。”
温柠点头,她头一回来这万福园,对园子里各处景致知道的还没有宋清淮多呢,这会儿明显对方也不认得路了。
两人沿原路返回,比来时快了些,不多时便又回到了假山后。
冰块比起之前融化了一些,又添了几分凉爽。
温柠隐约听到几声人声,不过被瀑布水花落下的声音盖住了,听得不太真切。
她没当回事,和宋清淮一道从假山后的小道转了出来,然后便愣住了,太后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之前她与宋清淮看流水金山的地方。
作陪之人不止皇上、太子,还有各宫嫔妃,王公大臣,满满当当列了个全。
宋清淮也跟着愣了愣,不过仅一息就反应了过来,躬身问安时,念完自己后特意停了下,温柠赶紧跟上,两人这才一起问安行礼。
魏临帝抬手免礼,叫两人上前,先是对温柠道:“朕叫你逛园子,没想到你竟逛到这儿来了。”
而后又朝旁看了一眼,一时没能想起对方是谁。
温柠小声提醒了句:“礼部侍郎次子宋清淮。”
魏临帝点头记了起来:“朕记得你,和你祖父一般风雅清正。”
说着瞧了瞧二人,和声问道:“怎么,这是都逛到一处去了?”
宋清淮拱手回话:“微臣来时恰好遇上郡主,蒙郡主不弃愿与微臣同路,又见此处凉爽,郡主猜假山之后堆了冰块,微臣不信,方才才去求证。”
魏临帝噢了一声:“结果如何?”
宋清淮道:“郡主聪慧。”
魏临帝朗声笑了起来,又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便让两人随后跟上了。
温柠微不可察地小舒一口气,她知道魏临帝是故意问的,她和宋清淮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假山后绕出来,便是什么事儿也没有,也显得十分形迹可疑。
她当时还未想到说辞,宋清淮便先回了话,三言两语将事情揭了过去。
她倒是没想到宋清淮居然敢在魏临帝跟前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分明前一刻才被皇上夸清正来着。
温柠回头,朝着宋清淮的方向看了一眼,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她收回视线,偏头的一瞬,和陆景阳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对方正在看她,不知看了多久。
温柠脸上还带着方才的些许笑意,既然被瞧见,她也就未敛起,神色坦然地冲着陆景阳笑了一笑。
陆景阳眸色沉了一沉:“茵茵心情很好?”
温柠点头嗯道:“太后寿辰,普天同庆,我心情自然很好。”
她正说着话,忽然感觉有人在瞧自己,于是余光微微瞥过去,才发现是王之蕴,她撇撇嘴道:“太子哥哥还是去陪佳人吧。”
说着,就要往后面去。
只是还未转身,手腕就把抓住了,广袖落下,盖住了袖口下的情形。
温柠吃了一惊,想将手抽回来,可陆景阳力气实在大,几乎要将她手腕扼出一圈青紫痕迹来,何况她站在众人之前,只落了太后皇上一步,动作过大是会被看出来的。
温柠紧张不已,呼吸都重了几分,压着声音道:“太子哥哥!”
陆景阳没有看她,但声音却清清楚楚传了过来:“茵茵是已经决定好了吗?”
温柠不明所以:“什么?”
陆景阳道:“茵茵未来的夫婿。”
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来,一字一顿,克制又失控。
温柠生怕再激怒对方,瞪大了眼睛,低声反驳:“怎么会!我和宋清淮真的只是半路遇见,结伴走了一道,况且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岂会草草定下。”
她两道好看的纤眉蹙起,像是真的怒了:“我不是太子哥哥,那么快就做好了决定!”
陆景阳拉住她手腕的力道蓦然松了下。
他转过头,视线在她脸上一寸寸搜寻过,问道:“茵茵是在生气?”
温柠趁机将手收了回来,她扭着脸,咬着腮边的软肉,不想跟他说话。
片刻后,陆景阳收起了视线。
他声音恢复了清冷,略显嘲讽道:“是本宫看错了,茵茵怎么会生气。”
温柠觉得自己有没有生气已经不重要了,听这个自称,陆景阳倒是被她气着了。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活该!
谁让陆景阳非要拉她手腕,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好在没人瞧见这一小插曲,四下流水之声也盖过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温柠有意慢了两步,趁太后将陆景阳叫到近前说话的功夫,转到了人群后面。
宋清淮看见她,下意识笑了下,温声唤了一声:“郡主。”
温柠问他:“方才你怎么不说是你猜到了假山后存着冰块,然后咱们再去求证的?”
天子跟前,自认不如女子,不是什么好事,既然是编的话,那也要编的有用些才是。
宋清淮闻言,却只笑了笑,并未作答。
第98章
太后参观完流水金山,又继续往西面走,众人自然作陪。
温柠和宋清淮跟在一行人之后,低低说着话,她之前见宋清淮不答,便没再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头。
两人虽交集不多,也没有彼此都相熟的好友,但三两句闲聊还不至于无话可说。
受礼部侍郎影响,又加之平日耳濡目染,宋清淮对万福园内每处景致都知晓上几分,以至风水陈设,寓意何种,皆能说上一二。
温柠头一回听这些,本就好奇,再者对方声音清朗,言语和煦,她一时不禁有些入迷。
正听得津津有味,却被人打断了。
温柠微微拧了下眉,看向不请自来的内侍,语气淡淡:“何事?”
内侍敏锐
地感觉到了嫌弃,可他是被太子殿下派来的,又不能转身就走,只好硬着头皮道:“郡主,太子殿下请您过去。”
温柠不想去,她方才好不容易找机会才退到后面来,一点也不想往前面凑。
若是无人看见便罢了,可四周已经有三两个人转头来看她了,还朝她和善笑了笑,连宋清淮也在看她。
温柠有些僵硬地道:“我与宋公子还在说话。”
内侍很是善解人意,立刻点头道:“那奴才先在一边候着。”
说完,却特意朝宋清淮看了一眼。
宋清淮温声道:“我无事,郡主还是先去太子殿下那儿吧,剩下的待郡主回来后,我再说与郡主听。”
温柠只好点头,道了声好。
她跟着内侍不情不愿走回了前头,不过脸上半点瞧不出不高兴。
今日是太后寿辰,她便是不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被旁人瞧见也倒还好,若是被皇上瞧见,那便是大错了。
温柠不想扰了魏临帝的兴致,毕竟太后寿辰后,魏临帝就要起驾去灵台山了。
她走到陆景阳身侧,过了片刻才唤了一声:“太子哥哥。”
陆景阳问道:“方才去哪儿了?”
温柠腹诽,明知故问。
但她不想这会儿跟陆景阳起争执,谁知道太子殿下今儿是不是吃错药了,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沉稳,方才的情形她还不想再来一次。
温柠道:“只是与旁人说了几句话,太子哥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陆景阳因为旁人二字,偏头看了她一眼。
温柠被这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沾上什么东西了么?”
陆景阳又看了片刻,才道:“茵茵从来都一样。”
温柠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蹙了蹙眉,她疑惑不解,不过也没追问,只当陆景阳今日不怎么正常。
她心道,许是连日政务繁重,又加上太后寿辰,事多劳累。
温柠不同他计较。
若是之前她才搬出宫的时候,许是会关切地问上一问,可现下她已经想清楚了,既是要放下,那便要全然放下,否则只会徒增烦恼。
之后一直到太后返回前面戏台,她一直都走在前面。
偶尔陆景阳同她说话,她便应上一句,若是不说,她就默默跟着。
待走到戏台,众人得以散开落座。
温柠也被引到位置上,她隔着裙摆悄悄按了按脚踝,方才走了那一段,虽不算长,但慢慢吞吞,实在累人。
素心立在一旁伺候,小声道:“姑娘,筵席快开始了。”
温柠道:“什么时候?”
素心道:“奴婢算了算,大约再有两刻钟便要入席了,姑娘先歇一歇,待会儿还要再走上一段去云鸾大殿。”
温柠点头,她倒是不准备再去别处,两刻钟也够歇息一下了。
她朝前望去,就看见太后在同皇上说话,满脸笑意,不禁感慨太后身子骨当真是硬朗,竟然丝毫不觉得累。
温柠忍不住嘟哝道:“赶明儿要晨起习武。”
素心没听清:“姑娘说什么?”
温柠赶紧摇头,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没什么,我胡乱说说。”
果然,两刻钟一到,便有内侍来传。
太后端坐在前,闻言只略一颔首表示知道了,却并未移驾。
温柠猜太后是要将这一折子戏听完,便也坐着,待到一曲结束,前头传来动静,内侍高喊,众人纷纷起身,前去云鸾大殿。
温柠的位置依旧在前,除了公主,便是她。
只不过另一侧坐着的人倒是与之前不同,成了王之蕴。
温柠略打了个招呼,就移开了视线。
王之蕴轻哼了一声:“怎么,郡主这是没想到我会坐在这儿?”
温柠视线落在献礼的朝臣身上,并未朝王之蕴看,自然也未答她这一句,她有些不懂,为什么对方偏要往她跟前凑。
王之蕴也不恼,笑了下又道:“郡主既然属意宋公子,当好好把握才是,朝秦暮楚实在为人不齿。”
温柠像是不曾听见,端起酒盏轻抿了口。
就在王之蕴以为温柠不会理她时,听得对方慢悠悠问了一句:“与你何干?”
她倏然转头,就见温柠纤眉微挑:“王姑娘未免管得太宽了。”
温柠道:“王姑娘这是伺候人伺候惯了,所以才忍不住出谋划策,替主子着想吗?可惜本郡主不缺伺候的人,也无需王姑娘操心。”
她说完,略略举了下酒盏,然后不顾王之蕴扭曲的表情,就将视线转了回去。
温柠觉得自己脾气尚可,若非王之蕴两次三番来烦她,她也不会如此说话,只是被缠着太烦,一次解决才好,省得以后每次进宫都要被缠上。
她伸手抵了抵眉心,心道若王之蕴当真做了皇后,那她往后怕是一次也不想进宫了。
眼下距离魏临帝驾崩,还有两年之久,一切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