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刃划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铮鸣声。
裴琅将剑扔给一旁的侍从,垂着眼看缩成一团的其他逆党,好像在发一个长久的呆。
郑朝鹤咳了几声,小声问他:“殿下是在想怎么处置吗?常王留不得……”
裴琅这才回神,抬眼看了他一眼:“不是。”
“那是在想怎么同圣上交代?”郑朝鹤继续猜测。
“不是……”裴琅又否认了,他点几下头,看起来真的有在很认真的思考,最后说:“孤在想落鹤山附近有哪家糕点铺的板栗酥不错。”
郑朝鹤:……
他干巴巴地转头,面无表情:“没有。”
想了半天无果,裴琅觉得还是把附近的糕点铺子全买了试试吧。做好打算,他颔首,示意侍从将逆贼都扣押下去。
常王妃身子弱,跟纸片似的,起来时身子摇摇晃晃,经过裴琅身侧时他忽然皱眉。
裴琅垂下视线,将目光落在她的十指上。
她的指甲长,可能因为体弱,连十根指甲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
他同郑朝鹤交换了个眼神,对方领命退下。
*
“难怪查不出个所以然,原来蹊跷在常王妃那。”郑朝鹤将包裹严实的匕首往案上一扔。
那匕首是前几日刺杀姜君瑜的刺客用的,刃上泛着灰败的青色,有剧毒。
连同刺客自戕咬的毒药也是它,只是所含剂量不同,匕首上的剂量很轻,不至于叫人立马致死。
所幸这毒药气味独特,有淡淡的迷迭香味,才叫裴琅在常王妃身上发现了。
他摩擦着指关节,神色有些不虞。
“板栗酥也带回来了。”郑朝鹤啧啧几声,将他吩咐的事一件件做好,最后向人邀功:“大患已除,近日我看上了一把好棋……”
裴琅点几下头,算是应了。郑朝鹤自然乐不可支,确认他没别的要吩咐了,哼着曲开始准备回京的行李。
刚从战场出来,裴琅身 上尚且还有浅淡的血腥味,他思考了一下,到底决定先去梳洗。
等浑身的血腥味散得干净了之后才推开营帐的帘子进去。
姜君瑜已经起了,正在对着一个匣子研究。裴琅走到她面前她才回神。
“我都听说了,胜了!”她笑起来,眉眼弯成月牙:“是不是可以回京了?”
“对。”裴琅回她,下意识又想找人的手拉着。
姜君瑜任他拉了,听到他语气几乎有些迫切开口:“钦天监说下月下旬有个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么好日子,姜君瑜自然猜到,慢半拍的“啊”了一声,耳垂烫得厉害,故作镇静:“这样,我同爹爹说一下。”
“好。”裴琅又回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用手指一点点蹭她的腕骨,感受她温热鲜活的脉搏。
“木雕。”姜君瑜将刚刚宝贝了许久的匣子交出去,明明很紧张还故作随意:“我随便刻刻的,殿下看……”
裴琅没有看,他认真而诚恳:“喜欢。”
姜君瑜抿唇,小幅度地遮住翘起来的嘴角,然后问人正事:“常王一家怎么处置?”
裴琅有很明显的怔忪,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能留她们的命么?”姜君瑜想了下,还是决定全盘托出:“常王妃帮了我们大忙,想要换她们一家的性命。”
裴琅很不走心地拉了下嘴角,想通了一切。
常王妃常年病恹恹的,看起来不问世事,最没城府,实际上心多有考量——譬如担心软的不行,姜君瑜没能成功求情,特地找刺客给她下毒,为的就是拿捏把柄。
双管齐下,贪心不足蛇吞象。
太久没有得到回应。姜君瑜拽了下裴琅的衣袖,觉得求人应当是有些求人的态度,于是半边身子靠过去,给他一个拥抱。
裴琅刚洗漱完,身上漫着一点潮冷的水汽,叫她不自觉在对方怀里缩了一下,继续问:“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裴琅低头,对上她清凌而干净的眼。
最后还是不想叫姜君瑜知道伤心。
于是垂下眼睫,笑了一下:“那就放过他们吧。”
姜君瑜开心了,脑袋抵住他的锁骨蹭几下:“那……”
“不留活口,隐诛。”
裴琅的心声平静而冰冷,好似迟来的冬雪,将姜君瑜冻了个彻底。
叫她不自觉畏缩了下,惊诧而莫名,抬起头,却发现裴琅还是那副带着笑意的表情。
她没忍住,颤了下身子。
裴琅伸手给人拉了件外袍披上:“冷了?”
姜君瑜强颜欢笑,有些僵硬地从他身上下来:“是有点,我去加衣。”
她说,垂下眼睫,遮住莫辨的神色。
第28章
姜君瑜第二日当真得了风寒。
实则是在想裴琅的事, 直到半夜也没能睡去,被夜半的风冻风寒了。
所幸随行有御医,姜君瑜病也不重, 不想耽搁回京, 撑着精神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裴琅吩咐人给姜君瑜热了许多暖手炉,又给人加了不少衣物。
他伸出手, 想要扶着姜君瑜先上马车。
兴许是精神不济, 姜君瑜神色恹恹,手指想要碰上去之际忽然想到那些没由头的心声,又忍不住狠狠颤了一下手指头, 慢吞吞地将手收回去了。
“我想起好些日子没找福嘉聊闲事了, 想同她坐一辆马车。”
裴琅没有马上接话,垂着眼看了一会自己伸出去的手, 然后抬起眼, 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同姜君瑜对视。
眼睫下的眼珠如墨一般, 好似见不到底的漩涡。
叫姜君瑜一瞬心慌,担心他是不是看出什么。
然而裴琅最后也只是弯了下眉眼,命身侧的侍从将给姜君瑜准备的被褥、糕点, 从自己的轿辇换到福嘉郡主的马车里。
姜君瑜觉得一颗心好似被装进火焰里,担心它的存在灼伤自己,又怀揣万一可能觉得它兴许只是虚张声势的温暖。
她飞快眨几下眼,不想想怎么多,道了声谢就利落地上了福嘉的马车,脑袋塞进旁边的被褥里。
然而被褥也是裴琅准备的, 落鹤山暂且找不到其他的新被褥,这是他在营帐用的, 上面还附着着一点对方身上的气息,又叫姜君瑜想起那些好的坏的的拥抱。
“怎么不去同表哥一起?”福嘉将被子拽开,让她头露出来,挤眉弄眼:“我莫名其妙拐走你,不会被他记恨吧……”
姜君瑜欲言又止,最后戳一下被褥,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她:“裴琅不至于吧……”
福嘉觉得她这话来的古怪,不想看她郁郁寡欢样,同她聊起其他话茬。
姜君瑜兴致缺缺,不想扫她兴,艰难地打起精神。
*
姜君瑜病得快,走得也快,回京时已经好全了,同福嘉串好口供,不想让姜父姜母着急。
圣上前些日子明明还奄奄着,兴许真的是猛药的缘故,面色重新红润起来,颇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
姜君瑜避而不见裴琅许多天,原本就不在同一马车上,加上她有意无意地躲开,一连四五日也没和人说上几句话。
今日回京,裴琅要入宫同圣上商议处置逆党,于是将人送到姜府就要入宫了。
姜君瑜踢了一脚石子,看它滚来滚去,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它一样,落不着实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她垂下眼,手指攥了下衣裙,歪了下头朝后面望去。
离姜府不过咫尺之距,裴琅似乎也没想到她这个时候回头,面上微怔,然后弯下嘴角,给人露出一个笑。
初秋的阳光很温暖,照下来的时候叫人身遭都带上了一点光圈,叫此刻的裴琅看起来有点温柔。
然而温柔兴许是虚幻的,只是秋光恰好的一时错觉,像很多次的言不由衷,表里不一。
姜君瑜想,突然很想问他到底能不能同自己说真心话。
远处的铃铛晃荡,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子近臣手持金铃,催促人早些入宫了。
姜君瑜将思绪拉回来,连同那一点聒噪的心跳声也被压得严实,她小幅度地冲人招手,得到了裴琅很不熟练的回复。
直到最后一点人影也看不见了,裴琅收回视线,手指碰上木头的边缘。
木头的触觉同玉石的大不一般,事实上,裴琅花费了许多时光才叫自己适应了新配饰。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姜君瑜这几日的心不在焉与避之不及,这种奇怪的感觉像一层薄薄的雾,遮拢在心头,是叫人很不高兴的感觉。裴琅没有办法去找到原因,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能徒劳地等待姜君瑜泄露一点通向正确答案的法子。
仔细想来,可能是胜战当日,可是那日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事?
*
郑朝鹤很少得以进裴琅的私库,他喜气洋洋地抱着自己新得的棋盘,前脚刚迈出库门,后脚就被人拦住。
他麻木地盯了人一会,到底败下阵:“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十八清清嗓子,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条。
他慎重:“殿下给的。”
裴琅此时此刻怕是在御书房同圣上商议正事,有什么急事不能回来再说?
郑朝鹤心中大骇,脑子已经想了许多个答案。
圣上厌弃太子,决心废太子?裴琅九死一生,很难回东宫了?殿下即刻就要篡位?
他被吓得手心渗汗,冷汗都糊到自己的宝贝棋盘上了。战战兢兢地接过纸条,郑朝鹤干巴巴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一只眼闭一只睁,确认纸条里面的内容。
然而纸条上只列了一串京城出名的糕点铺子名,然后又跟了一句话,叫郑朝鹤去将每铺的板栗酥全买回来。
郑朝鹤:???
他将信纸往十八手里一塞,尚且留有一分残念:“你是不是拿错了?”
十八心说绝无可能,然而郑朝鹤神色不似作假,于是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没仔细看内容,只是匆匆一瞥:“这字迹一看就是殿下的……再说了,我怎么会传错。”
郑朝鹤剩下半颗心于是也死了。
他将纸条揉成一团,想扔掉,又不敢,只好悻悻地收好了。
“怎么了?”他的怨气太深重了,十八不由多看了一眼。
“你知道商纣王怎么亡国的么?还有周幽王的前车之鉴……”郑朝鹤幽幽开口:“倘若这些都不算,前朝刘氏外戚当权,她 姜家……”
十八不想听他稀里糊涂说一堆,捂住耳朵,拒绝:“你应当同殿下讲,而不是在这对我发脾气。”
郑朝鹤呼吸几轮,调息静气,最后:“我倒是想说这不是怕被他打出去么?”
十八点头,同意:“那就不说了。”
然而不说也不行,郑朝鹤面色更难看了,十八搞不明白他到底想怎么做,懒得同一把年纪的老头做知己,同人飞快地告了别,用轻功轻轻巧巧地挂在树上继续数叶子了。
再聊下去可能要被郑朝鹤拉过去下棋了。
数叶子都比同他下棋有意思。
郑朝鹤望了眼还在数叶子的傻子,到底幽幽叹了口气。
*
姜君瑜最讨厌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被夫子押着去习字的杂房,小小一间,不见天日,连面窗户也没有,只能练字练字,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还有一个就是姜善中的书房了。
姜善中的书房同习字房实在是南辕北辙。
他有点文人自轻,书房堆了数不清的名人墨宝,养了许多摆设的花,开了许多窗户,看起来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了。
难能可贵,只是姜君瑜第一次主动同姜善中在书房手谈。
姜善中下得一手好棋,把姜君瑜杀得片甲不留。
然而她在此刻没救地发现——这个时候她还竟然还在想裴琅和爹爹谁会略胜一筹。
察觉到姜君瑜的走神,姜父连吃了她大半的棋面,最后只剩下几枚分布伶仃的残棋。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姜君瑜撇嘴,对上姜善中凶巴巴的眼神又弱弱地闭上嘴了。
姜善中回心转意,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问她:“阿瑜有事么?”
姜君瑜却又不吭声了,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推了下最临近自己的一颗黑棋,然后没由头地问:“爹,倘若姜家只是一届无名小流,那有和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