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忪片刻,才从记忆里找出这人。
十八一抬下巴:“皇后娘娘也看到了——里面没人。”
姜君瑜张嘴想说话,发现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吞咽了口口水才继续:“……陛下呢。”
“属下还在派人找。”他说,忽然突兀地另起了个话题:“娘娘知道东南落石,倒了一片的营帐么?”
姜君瑜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一寸寸地松开身旁搀扶自己的侍从,勉力笑了下:“听小桃说了,我、本宫先回去了。”
仿佛一刻也不想多待,姜君瑜僵硬地转身,很快地就走了。
“皇后娘娘!”十八忽然在后面喊住她。
姜君瑜步子顿了顿,听见他说:“万事小心。”
她盖住眼底湿答答的水雾,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往前面走。她一面觉得心里漏了个大口子,一面又觉得事情总该是有转机的。于是有一个固执的小人,在一针针地往心口扎,缝着那个大口,疼痛是密密麻麻的。
“小将军。”太监总管自然知道十八的身份,不敢对他的行为置喙什么,但还是忍不住:“万一有心人知道陛下下落不明,我朝危矣,咱们……”
十八将他剩下半句“都要完蛋”堵在喉咙,他扬一下眉,这时候才有姜君瑜记忆里那个有点顽劣、不是很情愿送她回汴梁的少年郎模样。
他高高兴兴:“别说丧气话,完不了蛋,帝后大婚,咱得做主桌!”
小太监莫名其妙,更加觉得完蛋了——大家精神都不正常了。
*
宫里的人都有不会多嘴的美德。是以尽管皇后看起来怪怪的,小桃也还是没有问为什么,很听她的话,去给人吩咐小厨房送牛乳糕过来。
要不然姜君瑜不会那么轻易地就离开营帐。
东南那座山丘不高,只是地势很险,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山路不好走。姜君瑜一面艰难地爬着,另一面还得防着寻山的侍从,怕被他们抓回营帐。
寻山的侍从不敢将动静闹太大,找人又一寸土地都不愿放过。再加上路滑,他们身上厚重的甲胄寸步难行,因此只在半山腰及脚下寻人。
姜君瑜不和他们扎堆,自顾自地上到将将山顶,半点人的踪迹也没有,那些寻人的也上不来这里。
她已经穿得尽量简便了,只是女子的裙袍大多拖地,下摆脏兮兮的,一路上为了躲人,浑身上下都脏透了。
吸了吸鼻子,勉强压下想哭的感觉,姜君瑜不容许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以步为尺,估算裴琅大概在的位置。
她自小跟祖父走南闯北,正经的诗词曲赋没怎么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知道的不少。
倘若是落石滑坡,应当顺着东西下来的方向往上走。
可是姜君瑜已经走得够上了,却仍然连裴琅的半点踪迹也没找到。
她努力说服自己,没有结果应当是最好的结果,裴琅聪慧,不应当不知道往哪走最好,想必只是自己还没发现。
可是直到日落西山,还是没有一点希冀,入了夜就更难找到了,山上危险一整天都要过去了,万一人失血昏迷……
地上的叶子忽然被盛了几滴水珠,姜君瑜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手,要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半点呜咽也不敢发出,只是低着脑袋,要把地看穿似的。
她抽了几下鼻子,鼻端混进淡淡的花草香和细微的硝石味。
姜君瑜忽然醒神,也顾不上擦眼泪了,半趴在地上,仔细一闻,果然有火药的味道!
一道惊雷闪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屏息静气,顺着火药味一路往前走。
果然不出百余步,可以见到半山腰处一块大裂口,切的几乎可以算平整,断开了一道峭壁。
姜君瑜往下看了一眼,很高,约莫四五丈,下去不死也残。她在逡巡一圈,果然在一侧发现不平的凸起,堪堪可以站人,供以往下。
春日的风还有些凉,刮在身上有点冷,却莫名叫姜君瑜冷静下来。
她以为自己想了很久,可实际上不过是几瞬。裴琅会一辈子记得自己么?会找自己么?对姜君瑜会有一点点的喜欢么?
她说不清,不过自己捅了他一刀,爹爹说,做错事要弥补,姜君瑜现在一无所有,倒是可以为他赌一下自己的命。如果就这样死掉,是不是可以将 从前都忘记,开始新的一生?
最后一点余晖落了下去,姜君瑜踩着泛着微红的碎石子,沿着陡峭的石壁,去往她的新生。
*
洞里不能算出时间,裴琅只能借着石壁缝隙的阳光,推测出大概时间。
又到了落日。他想,觉得兴许实在是百密一疏,没有赌对,那场雨大抵持续了许久,将他留的记号全冲了干净,等十七带人找到这里恐怕还要一些时日。
裴琅顺着落石和滑坡往上没走多久,就发现了火药的痕迹。想来也是,这块地方用作春猎已经不下数十次,倘若那么轻轻松松地就塌了个山,才叫人奇怪。
火药的用量不少,他没怎么想就已经能将幕后黑手锁定在了几人之间。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动手的人是个不要命的,炸药不仅只布了一处,最大的那块落石落下之后,四面八方有碎了很多半人大的石子。
夜晚漆黑,裴琅的指尖陷入掌心,勉力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因着不知道这炸药还有几处,落石还有多少,他垂着眸,思忖了片刻,很快做出打算,往最近一处落石地走去。
果不其然,落石掉下,刚好有个可以容下四五人大的洞穴,方才落石掉下,这处没有崩塌,想来已经是很稳固了,只要附近没有放置第二捆火药,裴琅觉得自己可以等到第二日。
然而他的运气兴许真是倒霉透顶,附近正好就放置了第二捆炸药,炸药被带火的箭刃引燃,碎了洞穴附近的一些散石,密密麻麻地落下来。
为了护着东西,裴琅躲避不及,右手被头大的落石砸中,连带着洞穴出口被余石封了大半,只余下巴掌大的一个口。
他拖着右手,靠在穴壁,疼痛已经麻木,只剩下失去知觉后的麻痹。裴琅用剩下的左手,不知道第多少次,确认袖袋里的东西还完整,松了口气,轻微地呼吸,怕拉扯到伤处。
这里仍然看不到月亮。他有些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失了许多血,加上风寒,他觉得自己脑袋似乎也开始烧起来,发着热,昏昏沉沉的。
他难得梦见了姜君瑜。
她爱洁,程度不及裴琅严重,却还是不喜欢污泥,反倒是裴琅,因着和她在一起,总是背着她过很多地方,逐渐也不是不能忍受很多脏处了。
姜君瑜在梦里经常笑,不像现实,见了裴琅就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她喊他的名字:“裴琅!”
裴琅很想应她,可是不能,因为先前无数次,每当他一开口,姜君瑜就会像雾一样散开,告诉裴琅,你没有猜错,这只是一场梦。
于是他抬起眼皮,好像要将人牢牢记住。忽然又发现好像能隐约看见月亮了。
姜君瑜身上不再干净,脏兮兮的,脸上也是,眼眶发红,不大高兴的模样。
好吧,这回连笑也不笑了。
裴琅有些难过。
第42章
姜君瑜怀疑裴琅砸坏脑子了。
虽然头好像没怎么受伤, 可是浑身上下都是血,看起来就很惨,而且他看着自己, 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很难过地看着自己。
姜君瑜吸了下鼻子,朝他走过去, 想伸手, 发现自己为了把石头搬开,手指又脏又渗了血,看起来说不出谁更惨一点, 于是把手背到身后, 只是开口。
“诶。”她小声喊人:“裴琅!你还好么?”
在无数个瞬间,裴琅渴望姜君瑜的出现, 然而绝不是现在, 她身上带着血,神色也很憔悴, 声音很哑。
他希望姜君瑜可以幸福、安全,哪怕是基于裴琅的不幸福、不安全。
裴琅在这一刻才发现,这一切不是梦, 姜君瑜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用一种似乎很同情的表情看着他。
高烧叫他的脑袋晕晕沉沉。夜里危机四伏,姜君瑜回去找人远比留在这里和他一起面对未知的险境强。
然而他开口,发觉声音低哑,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姜君瑜在裴琅身侧发现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裙摆, 给人把伤包上。可是她的手太抖了,最后也只能打个丑陋的蝴蝶结, 看起来和裴琅十分不相配。
于是姜君瑜勉强地笑了一下,发觉苦中作乐也不是很难。
匕首被她死死握在手里,花纹硌得手心很痛。姜君瑜很害怕,怕会有未知的野兽,也怕比野兽更危险的人。
她大气也不敢出,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也顾不上擦,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匕首。
裴琅这个时候好像终于回神,他撑起半边身子,侧着脸看了姜君瑜很久,才开口。
“当年那一刀没能捅死我,如今是个好机会,看准了,朝心口捅。”
声音钻进耳朵,剩下的器官仿佛只有耳朵能运作了似的,眼前模糊一片,嘴里发不出一个字词,就连呼吸,也短暂地停了几秒。
过了半晌,姜君瑜如梦初醒,强颜欢笑同人开口:“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难不成……”
“姜君瑜。”裴琅打断她,神色专注,告诉她,不是开玩笑。
姜君瑜这下是真的很想又给他再来一刀了。
她的眼泪一直掉,原来是这样,自己才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裴琅。”她骂他:“你神经病。”
很想掉头马上就走,浑身上下被莫名的恐慌与不被相信包裹,如同海水,将她的口鼻捂得严实,叫她呼吸不得。
眼泪一直掉,姜君瑜觉得自己心口很痛,手指摸上匕首锋利的刃,企图用这种方式使自己冷静下来。
下一秒,匕首飞快地被打落在地上,因为动作很急,裴琅的手背被划出一道口子,握着姜君瑜的手的时候,姜君瑜依稀能感受到上面的鲜血。
是温热的。
她被吓了一大跳,目光顺着被打落的匕首望过去,稍稍冷静下来,抬起眼看着裴琅。
裴琅低着头,确认她手上没有受伤才掀起一点眼皮,然而也只是看着她。
“你下次不要说这种话了……”姜君瑜很难过,开口说话的时候眼泪要掉进嘴巴里:“我不会丢下你的,你气我,我最多哭几下。”
裴琅只剩下一只手给她擦眼泪,难免有点手忙脚乱,他垂着眼,很久没有说话,直到姜君瑜又忍不住呜咽了一下才终于认输似的。
他轻轻地凑上去,亲掉了她脸上手来不及擦的眼泪,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粘在一起:“哭几下已经很了不起了。”
因为发着热,裴琅的嘴唇也很烫,热意顺着和姜君瑜接触的地方,好像能蔓延到全身似的,叫姜君瑜浑身也滚烫起来。
她望着裴琅,觉得每一寸血液都在燃烧,要将她的所有情绪都点燃。
“裴琅……”姜君瑜失了力,半边身子软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喊他名字,眼泪仿佛不会枯竭,一直流着。
裴琅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哭这么久,姜君瑜的每一滴眼泪都滴在了他干涸的心脏上,取得的收益甚微,更多的是余痛和戒断。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也挑不出身上一块干净的地方给人擦眼泪,于是最后只能让她将眼泪尽数蹭到自己颈侧,泪水滚烫,颈侧的脉搏跳得更剧烈了几瞬。
好在裴琅还有最后一点理智,他小心翼翼地将袖袋里的书信拿出来,问她:“你爹娘的消息,看了会不会好受一点?”
姜君瑜哭得更厉害了,好像要将错过的这几十年的眼泪全掉得一干二净。
她精疲力竭,手指扣上裴琅的,摸到书信干燥的一角,觉得那薄薄的信纸实在是太干净了,同浑身血污的裴琅格格不入。
在刺目的血色与纸白里,姜君瑜想,她找到答案了。
“我讨厌你。”她红着眼眶,唇抿得很紧。
*
寻兵是在将近子时的时候发现她们的,月色照了进来。姜君瑜痛痛快快哭了很久,有些害怕自己的样子太狼狈,大半个脑袋要塞进裴琅怀里,手指轻微地拽他的衣袖,想要他给自己打掩护。
裴琅没有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低着头垂眼看了她一会,最后觉得她可能是困了,低声和她解释:“我身上脏。”
姜君瑜才不管脏不脏的,总比自己脸好看,于是飞快摇几下头,刚要说话,被裴琅猝不及防地搂住了双腿。
失重感带来轻微的惊慌,姜君瑜低呼,又担心被外面的人说笑,干瞪人一眼,要下来。
裴琅误会,继续说:“只有一只手能用了,你抱紧点。”
姜君瑜实在怕摔下去,纠结几瞬 ,还是没下去,两只手紧紧环住他。
虽然她一开始只是想要个拥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