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君瑜有些高兴地想:看来裴琅也不是什么都能猜到,就如同不能听见心声的姜君瑜,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向前试探。
*
营帐里的侍从进了又出,来往许多躺,血水端了一盆又一盆,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
失血过多加剧发热,裴琅还在昏睡。姜君瑜身上受的皮外伤,擦破的十指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有点滑稽好笑。
她屈了下十指,自己同自己一问一答。问:裴琅会有事么?
答:他虽然平日里没做什么善事,也不在乎什么功德,但好就好在他有一位才貌双全,心地善良的心上人,心上人会保佑他的,想必不会有事的。
十根手指掺着白纱布,看起来像十个小观音菩萨,姜君瑜觉得自己可以姑且信一下,自己把自己哄高兴了,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正巧看到最后一个太医抱着药箱退出。
“陛下怎么样?”她连忙将人拦下。
“回皇后娘娘,烧已经在退了,明日就会大好,身上的伤处也已经包扎好了,所幸手臂没有伤到筋骨,修养几个月便可大好。”太医深呼一口气,想起血淋淋的伤处,还是有些后怕。
果然没事,姜君瑜闭眼,跟着狠狠呼出一口气,示意对方下去,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这才空下功夫去看那张信纸。
虽说已经能猜出大抵写了什么,姜君瑜还是大气不敢出,拆封漆印的时候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手都得几乎要将信纸扯破。
果然是福嘉同林长风的回信。
许多年过去,她好像一直待在姜君瑜记忆里,仅靠文字就能叫姜君瑜轻而易举想到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说:“这话我只同你一人说——我先前与你说像极了的巡抚还真是姜大人!我还以为她们一家都……算了不聊这些了。”
她又说:“姜夫人身子好了一点,知竹也新学了好多种糕点,唉,你说槐安能不能平白无故地从京城掉点兵甲过来——没什么,只是你不来这里踏青实在可惜,很漂亮的。”
余下半张洋洋洒洒地写满了槐安有多么山清水秀,福嘉写得颠三倒四,似乎真的只是用来向人说明槐安有多好,并不是真的很想让林长风过来。
真好啊。姜君瑜想,眼泪把信纸的几个字模糊,叫她有些不舍得,小心翼翼将信纸收起来,最后想等裴琅醒来问问他:槐安这么漂亮,他愿不愿意陪自己去一趟。
第43章
雪下了一层又一层, 渐渐地盖住了院子里的一层鹅卵石。
裴琅握着书简,从窗外看过去,轻声同身侧的侍从吩咐:“雪停了之后扫一下院子的雪。”
十八自小同裴琅一起长大, 性子比较活泼, 知道裴琅的性子,是个敢顶嘴的, 天冷不想干活, 于是小声嘟囔:“主子又不出门,扫雪做什么?”
裴琅这个时候倒是会笑了,微不可查地弯一下嘴角:“怕人过来的时候摔了。”
姜君瑜走路不老实, 高兴了喜欢一蹦一跳, 不高兴了又耷拉着头,不爱看路, 总而言之, 是十分不怕摔的作风。
“会来的那位早就……”十八嘟囔到一半,刹住了, 心说真是天寒,将脑子冻傻了,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寒意, 冰雪一般压上来,他不敢再呆下去,忙不迭往外走:“我这就去扫!”
然而终究没来得及,裴琅叫住他,侧目。
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叫人害怕了:“你也觉得她死了, 是么?”
“不敢……”十八连跪下。
裴琅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看人的时候在眼睑下扫出一片阴影, 和十八面前现在的一样。
“去扫吧。”他说。
姜君瑜“死”后很久,东宫的侍从重新洗了一遭,留下的不过尔尔,尔尔的这几个跟哑巴似的,不说话,只做事,也不往重章殿去——只知道那是东宫的禁忌,里面不知道关了什么,吓人的很。
从前最漂亮的地方成了最无人造访之处。
裴琅铁血手段,工于心计这点学了成景帝十足十。大邺面上还是他成景帝的天下,内里已经被蛀了干净,全换成了裴琅的人。
他特地给他选了个日子驾崩。
据道士所说,那天死的魂魄难以入轮回,要等上千千万万年——裴琅也是自姜君瑜“死”后才开始信这些的。
宣政殿空旷、寂静,没人知道裴太子进去说了什么,只能听见成景帝“嗬嗬”的哽声。
清风霁月的裴太子这个时候迈步从殿内出来,他眼皮一掀,将恰到好处的悲恸拿了十足十,只是声音还是一如往日平淡,他宣:“陛下驾崩。”
*
旧朝换新朝,被成景帝留在宫内研制长生不老药的道士却没有随着他一起活埋,不过新帝更荒谬——他要起死回生。
说死也不一定,先太子妃饮下鸩酒不假,所幸后面的侍从赶来及时,大半鸩毒被迫吐出,可是这人三魂已经散了七魄似的,怎么能救得回来?
那道士一摸胡子,也不说自己是什么来头,只叫裴琅每旬取自己半碗血,又要了许多初冬雪、初春露等奇奇怪怪的玩意。
怎么样看都像是招摇撞骗的神棍。
怎么会有人信这些?裴琅?裴琅自然……
郑朝鹤怀里被扔了一把匕首,裴琅将自己手腕朝他伸出,只说:“割。”
郑朝鹤不知道劝了多少回,无果,差点连人带包一起被扔出去,气得想骂娘。
很长一段时间里,裴琅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她不在了。他开始成日睡不着,裴琅幼时,东宫被打翻的烛火差点烧了,从此夜里烛火必须亮着才能睡下去。
现今却早早的就把烛火灭了,一到未时,殿内黑黢黢的,叫人看了心慌。裴琅总算能在茫茫的夜色里找到一点慰藉。
为了打掩护,宫里送进许多同姜君瑜长得很像的人,裴琅从来没有看过她们,他想,姜君瑜也许一会就醒了,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这个“一会”遥遥无期,没有定数,也许明日会到来,也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于是裴琅在雪里走啊走,想着,她为什么还不来?天有些亮了,照得他浑身暖融融,好像能隐约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前面。
一如无数个美梦。
他伸手,梦境散去,然而这一次,透过虚散的空气,他的手腕被一片温热紧紧的、紧紧的握住。
*
姜君瑜被裴琅的手心冻了一下,心说不应该啊,不是往他被褥里塞了好几个暖炉么?
她好奇,想掀开来看看,刚有所动作就不期对上另一位当事人的目光。
自己手上还拽着半片被子,搞得好像她要对裴琅做什么不轨之事一样。
姜君瑜想,有些脸热,手马上就要松开被褥,小声和人解释:“我摸着你手不热,就看看。”
裴琅兴许是刚睡醒,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好像横跨了许多岁月与距离。
姜君瑜不解,心说应该不至于脑袋受了伤吧?刚要伸手去碰他的头就被裴琅反扣住了手腕。
他的动作很快,用的力也不小,姜君瑜无法挣脱,只能顺着他的动作。
过了好久实在忍不住:“裴琅!放下来行么,抬得手酸!”
害她手酸的罪魁祸首终于笑了,他弯起漂亮的眼睛,长发散下来,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晃动,有一缕扫到了姜君瑜手腕上,叫她痒痒的。
“是不知道暖炉要加碳么?”裴琅好似有些无奈,又说不出更多的话了,用前额碰碰她的手背,声音很低。
姜君瑜还真不知道,她原以为这碳能烧得更久的,伸手进去一摸,果然不热了,炉壁仅剩的暖意全是被裴琅的体温捂的。
她一时有些沮丧,瘪了嘴,不高兴。
裴琅迎头上去,又碰碰她手背,说:“就当拿进来压被了,被子一晚没掉,多谢它了。”
姜君瑜于是又很容易地高兴起来。她跟着上床,坐在一边,示意裴琅分她一点被子。
裴琅从善如流,给她也盖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姜君瑜身上穿的多,披风什么的哗啦啦一脱,一起盖到裴琅身上,她洋洋得意:“我对你好吧?”
裴琅哑然失笑,和她说“很好”,又把她拉近一点,怕她被冻着,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小小声问:“我们算和好了么?”
“裴琅和姜君瑜,算和好了么?”她不敢抬头看,又问。
“算。”裴琅声音也很轻,好像带着 一点湿意,姜君瑜想抬头看,被他摁住动作,他的下巴抵在姜君瑜颈侧:“只要你不生气了,就是和好了。”
姜君瑜想说我才没那么小气呢,突然感受到颈侧湿润润的,她于是又不说了,只是小小声:“我不会猜你的心思,你既然把我当你妻子,就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
兴许怕话里的湿意被姜君瑜听出,裴琅只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姜君瑜叹口气,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偏头看他:“比如现在,你可以同我说,你有点委屈,叫我安慰你。”
裴琅是第一次爱人,他不懂,姜君瑜剩下半辈子都有耐心教他,于是大方的没有同他计较,也没有等他说话,伸手抱住了他,扬头,亲了亲他的唇。
尝到一点点的咸味,混在裴琅身上其他好闻的味道里,第一次叫姜君瑜觉得眼泪也没那么难吃。
*
东南山的火药果然是恩孝侯那混蛋世子埋的,据他所说,原本只打算随便吓吓林长风的。
随便吓吓?姜君瑜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再偷看一样裴琅,他面色无波无澜,姜君瑜猜测他应该也是不高兴的。
恩孝侯的世子之位被削,连带着他先前做的事一同被挖了出来,人被贬去边疆看沙子。
林长风和他有嫌隙,大殿上公然就落井下石,同人吵起来了,言行无状,也被裴琅扣了一个月的俸禄。
姜君瑜这个时候有点偏袒林长风,小声嘀咕:“怎么林将军也要被罚?”
裴琅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君瑜连忙说:“喏!他同我说了许多事,我才帮他说几句话。”
裴琅连似笑非笑的笑也没了,他不高兴:“那些话你问我我照样会说。”
姜君瑜认输:“我不是不敢嘛……”
她眉头一扬,想到了什么:“好啊,我就知道你当时在外面偷听!”
裴琅又不说话了,转移话题:“想见福嘉么?”
上次见福嘉还是许多年前,姜君瑜唏嘘,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也不管什么偷不偷听的了,高兴又有点忧愁:“想!——啊但是我怎么同福嘉说呢?起死回生这事太邪门了,你信么?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我起死回生的?”
裴琅不会爱人,说话少,做的事多,更重要的是不希望姜君瑜爱自己有一点一滴的同情,垂着眼说:“我信,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姜君瑜。”
姜君瑜被哄高兴了,凑过去亲亲他,很快又分开,刚要说什么,就又被人扣着脑袋拽了回去。
亲吻是场漫长的学习,裴太子君子六艺、文韬武略学得都快,亲嘴不是,一不小心就磕到姜君瑜的牙齿,被她按着推了下,又安抚似的碰碰人脑袋,小心地避开她的牙,同她交换气息。
姜君瑜被亲得晕乎乎,昏昏沉沉之间听见他说:“会让你再做姜君瑜的。”
姜君瑜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被哄得很高兴,于是被人按着亲了很久,又碰到齿了也没计较,最后离开的时候唇都有些破了。
第44章
永安坊同往日一般, 热热闹闹的,这事京夑最大一片坊间,官民混杂, 什么来头的人生都有, 这消息自然也比其他地方通畅些。
刘六老家在徽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刘铁嘴, 一张嘴巧舌如簧, 舌灿莲花,这些年发迹了,奔来京夑寻亲戚的。
亲戚在朝里做官, 这投奔投奔, 到底也不好意思只吃不做。所幸京夑繁华,他干脆想着在着定居, 重操说书人的旧本行。为此蹲在茶摊守了好些日子, 为的就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可惜一连好几天,都是些没意思的事, 哪家大官人出门踩到狗屎,哪一户人家小姐又招了两个上门女婿。他愁得不行,直转茶杯。
“还记得咱们先前说的赵五姑娘么?”隔壁一个文弱书生视线来往扫了周遭一圈, 低声问旁边兴致勃勃的听众。
刘六耳朵一竖,知道这是一个大消息,搬着凳子默不作声坐进了些。
“知道……”旁边一小子应他。刘六心里过了一遭,醍醐灌顶般想起这赵五姑娘是谁了——当今国母!这事怎么敢妄言。
他搬着凳子就想坐回去,那人继续:“原来!她原本就不是什么赵五!我说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像的人?”
皇家秘事, 还带有灵异色彩,刘六心中纠结, 实在想发家,到底又坐了回去,继续听那人说。
“先前我们不是还可惜这赵五的命数——天可怜见的,多俊一姑娘……”那书生摇头晃脑,先花了好大一功夫说这姑娘如何如何好,旁边人听不下去了,推他:“后面呢!你快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