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静静地看着两人的对峙,手指一下一下摸着纹路,有些不耐烦地推进程:“是啊,按大邺律法,欺君瞒上,毒害皇子,是要株九族的。”
他将重点落在了“毒害皇子”的,一字一词说得清楚,似乎意有所指。
慧昭仪头昏脑胀,紧接着听到成景帝黑着脸开口:“柳家男子处死,女眷发配边疆从军充役……”
她的家族、她的一切,仿佛都随着君主轻飘飘的话化为虚影 ,心跳声沉重得仿佛回响在自己耳边,慧昭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着。
成景帝话还没说完,慧昭仪却忽然弯了唇笑了出来,她身子战粟,跪着的不是御书房上好的羊毛毡,而是惩罚她的刑具。
恐惧和愤怒将她裹住,密不透风,最后,她几近癫狂,声音歇斯底里地开口:“皇子、皇子?哈哈哈哈,根本不是皇子!”
犹如平地惊雷,将屋内的人炸得回不过神来。
裴琅弯了下唇。
慧昭仪的声音犹如地底下索命的恶鬼,她说:“如儿,是我的儿子,但不是你的……”
她话音未落,脸上狠狠地就印上了一个巴掌。
成景帝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发红,气得身子跟着摇晃,他怒不可遏:“混账!”
慧昭仪被他狠狠一脚踹翻在地上,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可是心底却有着隐秘的欢欣,看到成景帝气得就要站不住身子,她加码:“他死了最该难过的不是你!是我!他的母亲亲手杀了他,在那样黑的一个晚上,他同我说想喝水,我却给他下了药……”
成景帝已然站不直身子了,眼前幻化出好几道影子,好在被一旁的宁公公及时扶住,才堪堪稳住了帝王威严。
“那混账是谁!”他问。
慧昭仪又将话止住了,她笑起来,眼泪花了整脸,看起来凄惨而憔悴,任凭成景帝怎么逼问也不开口。
裴琅没想到她倒也算重情重义,和李侍郎也算鹣鲽情深,只好替人说下去,故作愕然开口:“儿臣倒记得,柳家和李家似是世交,慧昭仪同李侍郎,想来也算青梅竹马一场。”
成景帝多疑,倘若往日兴许会猜忌裴琅此言的目的,但此刻他尚且自顾不暇,只是派人将李儒林好好地“请”进宫来了。
*
宣永初年,吴美人因冲撞当时盛宠一时的张贵妃被打入冷宫,次月被诊出有孕,成景帝子嗣稀薄,孩子是她复宠的唯一工具,不能有一点损失,故她秘而不谈,压下此事。
慧昭仪当时尚未盛宠,又与吴美人有旧,对她多有照拂,是以她怀孕的事只同慧昭仪一人言。
只可惜真心错付。
大邺有旧统,皇子产下后要验血得证皇嗣正统,慧昭仪狸猫换太子,将自己同李儒林私通的孩子留下了。
吴美人将孩子交给慧昭仪同皇上言故,等他接自己出冷宫,然而等来等去,只等来昔日姐妹的鸠酒一杯。
慧昭仪曾无数次梦回那场雨夜,半夜醒来冷汗淋漓,攥着床帐默默地哭,期盼自己当年没起一时贪念,将自己的孩子留下。
裴如稍大时,长相与成景帝越发不像了,慧昭仪一颗心惴惴不安,只好叫他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不要成日跑出去,叫他人多心了。
她瞒过了圣上,躲过了后宫无数次冷箭,没想到有一朝栽在自己身上。
裴如当年将将七岁,因一场惊雷吓得睡不着,偷偷跑进母妃的寝殿寻求庇护,然而却将慧昭仪七年前做的孽听得一清二楚。
惊雷劈下,她的暖阁亮堂堂,连同裴如脸上的惧色也照得分明。
慧昭仪想,她兴许是自私到了骨子里的,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熬了太久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长的宫墙,她再也熬不下去了。
裴如在七岁时死于一场有计划的高热,一场他母妃精心谋划的布置。最后这个秘密埋入土里,再不见天日。
谁知天道终轮回,十年后被人匆匆掀开,再盖不回去。
*
成景帝目眦俱裂,恨不得将二人就地凌迟。所幸御书房还有个裴琅,他仿佛游离在整个故事外,只是偶尔几道目光落在他附近时会垂下眸,同样一副悲悯自己父皇的模样。
“那吴美人那个孩子呢?”裴琅轻声问。
李儒林的身子蜷缩了一下。
成景帝见他还有隐瞒,又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李儒林本就不是刚强性子,早已冷汗涔涔了,他重重地磕了个头:“信安一大早去姜府了,臣入宫前尚未回来。”
一直事不关己的裴太子这时忽然皱了下眉,他跟着垂眸,寒气压人,声音也是,叫人头皮发麻,后劲冒汗。
“找姜君瑜?”
*
空气里带着一点轻微的火药味,叫姜君瑜闻起来心慌,她手脚都被绑起来。眼前覆了一层厚厚的黑布,不能视物,只能通过耳边的动静,感觉李信安在焦躁地踱步。
“你安分点。”姜君瑜虽然害怕,但更听不得他走来走去,自己的一颗心也被搅乱似的,出声提醒。
“你闭嘴!”李信安早已撕破了那副怯懦内敛的脸皮,语气不善。
姜君瑜怕真把人逼急了动手,心下慌了一瞬,竭力克制,沉心推测——看来李信安是在等救她的人,想要将人一网打尽。
至于他为什么长得与裴琅三分像,皇家秘闻,她早已猜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感概成景帝还真是处处留情啊。
“你也想做太子?”她故作镇定,套话,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仿佛有块冰似的发凉。
“那本该是我的东西!”李信安气急败坏。
“信是送到我爹手上的?”姜君瑜没理会他的回复,继续问。
李信安默然,半晌,他蹲下,姜君瑜只能隔着黑布看到他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说:“不,是送去给裴琅的,他一到,你们都会死。”
姜君瑜:……
那别等了,不会来的。
刚刚春风一吹,她没哭,现在倒是有点悲意了,她好声好气地同人说:“你要自证身份,写信给我爹,我爹肯定会老实同圣上说的,别信裴琅了,我同他关系真不怎么样。”
李信安不信:“上次常王寿辰,我还见你们关系匪浅——我要的就是他来送死,而非一个简简单单的皇子位,我要做太子!”
“附近都是我养的暗卫,我假借你手,给他传信,他若识破不出,皆大欢喜,他走不出这个院子。若看出来了——前段日子他才同陛下有了嫌隙,私调兵马是大罪,也够让他失圣心。”
姜君瑜等来等去没等到他说自己,手心渗汗:“那我呢?”
“我不信能有人的嘴比死人严,劳烦姜小姐了。”
姜君瑜心凉了半截,眼睛忽然就有了点涩意。
门外传来一点动静。
李信安大喜,小心翼翼地藏在窗角下看动静。
外面金戈铁马,好大的阵仗,姜君瑜不能视物,听得心发慌,又想确认到底有没有裴琅,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去听。
“怎么会?!”李信安在窗下看了好久的动静,也没能看到他希冀的人影,推开门,恨不得马上出去确认。
姜君瑜也早已发现外头没有裴琅的动静,硬安慰自己说没准今天裴琅哑了,结果听到李信安的话彻底回神了。
说不清什么感受,总而言之是不好受的。
姜君瑜的泪在眼眶里打转,硬逼着自己不要落下去。
李信安彻底急了,他拎起剑,一步步朝姜君瑜走过来。
他这一点倒是和成景帝很像。
没用的东西从来不会多留。
早知道不来京城了,也不要落水了。姜君瑜怨来怨去回到了自己身上。扣着粗绳的腕已经磨破,她要很费劲才能拦阻自己不要抖得太厉害。
寒光刺眼,隔着黑布都能被闪一下。
她下意识闭眼。
剑刃落在地上的动静同样很大,眼睛看不见的姜君瑜听得同样清楚。
李信安还想要说什么,然而话只来得及说一个“裴”字,就被裴琅飞快地划破了喉咙。
他嘴里发出“赫赫”的气,脖颈上的血喷涌出,身子像短线木偶,几瞬之后彻底没了气息。
直到有温热的血液溅在自己脸上,姜君瑜才回过神来。
裴琅站在她面前,将她本就看不见的光更加挡得严严实实。
他什么也没说。
姜君瑜也不敢猜测到底是不是他,她小口小口地深呼吸,压住眼眶的泪。
却在嘈杂的刀剑声中听到裴琅的心声。
万籁俱寂,她听到他说:“要哭了。”
那些之前明明还能憋住的泪忽然就忍不住地掉了。
裴琅终于有了动作,他蹲下身来,好似想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能从怀里拿出手帕,动作很轻地将人脸上的血擦净,然后尽力软了语气。
“不脏了,别哭了。”
第12章
姜君瑜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了,先是被罚了两轮抄书,好不容易出个门,差点遇刺,另一个遇刺的对象还怀疑是她家动的手。
缓了好些天,总算好了,结果稀里糊涂地就被人绑了,差点一命呜呼。
她越想越觉得这京城实在是没什么好待的了,危机四伏,她只有一条命,宝贵着。
覆在目前的黑布已经被她的眼泪洇湿,粘在眼皮上很不舒服,裴琅给人擦了脸之后就没动作了,似乎静静看着她闹脾气。
“黑布!”姜君瑜恶声恶气地开口。
裴琅没有马上动作,过了一会听到有人进来又出去的脚步声,才感到眼前的东西被 人解开。
这是间很破旧的房子,姜君瑜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地上已经空空如也,只余下一摊血迹。刚刚的动静兴许是裴琅叫人把李信安的尸体抬出去了。
裴琅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叫姜君瑜觉得自己的险些丧命的事对他十分无足轻重似的,更生气了,又闹:“都怪你!你还凶我!”
裴琅觉得自己前二十年的耐性全用在了这,他问:“什么时候凶了?”
“什么时候都在凶!”姜君瑜控诉,越想越难过:“抄书是不是你罚的?我人是不是你冤枉的?绿豆饼是不是你送的?”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裴琅想,可能是姜君瑜哭得太难过了,所以他才会不自觉地和姜君瑜认错,顺着她。
最后很诚恳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姜君瑜没应声,眼睫上还挂着欲坠不坠的泪,这下眼睛是真装了水了,清凌凌的,又可怜。
裴琅没辙,顿了片刻,他用手背轻轻贴了下姜君瑜的脸,将她挂在脸上的泪珠全擦掉,最后望着自己手背上的晶莹,开口:“真的。”
姜君瑜后知后觉发现那块被他触碰的肌肤在泛着异样的烫,将她脸上的泪都要烧干似的。
她假模假样地给自己扇了扇风,最后得寸进尺。
“不抄书了。”她小声。
姜君瑜清清楚楚地看到裴琅的眉骨一抬,他长了一张冰块脸,平时带着笑的时候倒是温润好亲近的模样,然而一抬眉骨,倒显得痞气,整个人鲜活了不少。
裴琅:“不行。”
姜君瑜:……
她气急败坏,恨不得站起来数落裴琅:“你这根本不是诚心道歉!”
然而刚打算站起来,发现因为恐惧,一双腿早就软了,失了力,还是被裴琅拦腰扶了一下。
他很快地撤回手,退开一点距离。
“我抄个书辛辛苦苦……”她话音没落完,就被匆匆赶到门口的姜善中喊住:“阿瑜,不得无礼!”
姜君瑜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是这样娇纵不听话的性子,只是碰见裴琅屡次破功,于是干巴巴地瞪一眼裴琅,又挤眼泪望着姜善中。
姜善中本就疼她,看自己女儿受了好大一场委屈,更是心疼得不行。
圣上顾及姜君瑜是姜善中的嫡女,特地遣了他和太子一同去营救,话里话外都是不要伤了李信安。
竖子无状,到底是他的骨肉。
姜善中一直在外面带人清理院中的暗卫,匆匆一瞥却看到姜君瑜险些被李信安的剑刺中,万幸裴琅拦下,此时心中已有考量。
“我想回府了,爹。”姜君瑜委实吓得不轻,有些后怕地拍拍胸口。
姜善中抬眼,与裴琅对上视线,两人点头,他回过头对女儿说:“你李叔同我一道来的,你先随他回去,爹和太子要进宫复命。”
李叔是姜善中的心腹,姜君瑜也信得过,虽然还是有些怕,却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
成景帝今日心情大起大伏,尚且没缓过神来,御医在帘帐外跪着给他把脉。
裴琅同姜善中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他抬眼,没望到第三个人,问:“朕的幼子呢?”
姜善中不敢应话,裴琅先带着一身血气跪在他面前:“七弟险些将姜小姐害了性命,儿臣到时堪堪将人从其手下救出,然其尚无悔改之心,儿臣无意伤了他……”
他顿了下,继续:“七弟已薨。”
成景帝暴起,将御医开的热汤药掀翻,汤药落了裴琅一身,然而他跪得笔直,动也不动。
成景帝重重地闭了下眼,复而睁开,眼里混浊,问:“你何以下死手?你知道他不会威胁你的太子之位的!”
裴琅又往地下磕了一头,他抬起眼同成景帝回望,面色平静地复述:“儿臣一时失手,并非有心,愿领罪。”
成景帝同他对视,实在没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什么,攥着被褥的手紧了又松,到底放开了,他憔悴:“罢,姜小姐受惊了,宫里多送些补药去。”
“是。”裴琅起身,和姜善中一同退出去。
姜善中没见过父子这般交谈,觉得成景帝对太子倒多有顾及,心道看来这太子也不似民间传的那样。
“裴琅。”成景帝忽然开口,喊住人:“不要忘了你答应朕的。”
裴琅垂下眼皮,应话。
今日之前,裴琅觉得李信安倒也不是非死不可,他还算有点小聪明,如若不是裴琅先前听说了他练得一手好字,也不会那么快将注意落在他身上。
毕竟许多年,李信安一直闭门不出,怯懦不已,而裴琅见了自己的脸二十年,一时也没能发现对方的眼睛同自己倒有几分相似。
凭着这几分聪明,倒叫裴琅想,可以将人放进宫来给其他皇子皇叔找找麻烦。
今日绑了姜君瑜之后,裴琅又想,他找不找麻烦也无甚关系,自己也可以亲自找,实在想不出李信安活着的由头了。
可成景帝生性多疑,上了年岁,对裴琅也起了数次疑心,贪恋膝下子嗣,是不会叫裴琅如此轻易地杀了李信安的。
是以裴琅特地没有出手,等他气急败坏地以为自己没来,要动手之际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