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到理由解释,只能简单地归结于和朋友旅游结束分道扬镳时相同的境遇。于是顶着思考时一片空白的,估计看起来有点呆呆的脸,最后跟站在跟前的小保镖打上一声招呼。
“那你早点回去睡觉,我也该睡了。”我说,“返程的机票……”
里包恩接道:“我已经退好了。”
“你打的那些玩偶?”
“寄回去了。”
“动作真快啊。”
他哼笑一声。
无论如何,我再次点了点头,“之后有空联系。你多保重。”
里包恩压了压帽檐。
我回身敲敲门。等了一会儿,门打开,波岛让了半个身子,好奇道,“去哪了?”
“就在门外,我聊了一下在哪捡到的,免得有别的东西丢了我没发现。”
“啊,确实。待会再检查检查行李哦。”
“嗯。你收好了吗?”
“我也还没。”她疲惫地叹了口气,伸着懒腰走回去。
我扶着门,员工打扮的小保镖竟然还站在门外。我一手半掩上门,在即将关上的宽隙里朝他小幅度地挥挥手,想了想,抿起嘴附赠一个笑容,小声道:“再见,快去休息吧,谢谢你。”
里包恩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近乎审视般探究的目光,我向来不介意,也不在意。可如今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反而忽然平白无故地感到一股无措的局促感。
他知不知道他从婴儿长大之后脸就越来越显凶了啊。
我捏紧门把,心底原本被镇压的湿意又摇摇晃晃、水涨船高。我想起昨天,昨天的阳光,水族馆发光的水母,汽水,射击摊前扶在手背的温度,海风,盘旋的民谣。到了嘴边语气平常的“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倏尔没忍住,绕了个弯,变成一把听起来能拧出两斤不舒服的、低落的口吻:
“……你干嘛凶我。”
里包恩一顿。他一眨眼,神情确实没那么冷峻了,“我没有凶你。”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是有。”
“我就没有。”
同事抬高的声调从背后传来:“小友寄?”
我把门多掩上了些,从门缝里看了里包恩一眼,“我不信,你再凶我你就等着瞧。”
里包恩细长的眉毛挑高了些。我丝毫不怀疑其中包括“那我等着”之类的,总之根本不把我当威胁的含义;但与此同时,他更像是正在真的等待着什么。
我关上门。过了两秒,又打开。
男孩岿然不动,一手插着兜站在原地。
“晚安。”我小声地、迅速地说。
门咔哒一声关紧,我照常上了锁。紧接着趴到猫眼上,再向外一望。
走廊空荡荡的,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第31章
当晚, 虽然身体的倦意像有一股力量把我沉沉地往下拉,但精神上,复杂的心绪、想法一团乱地充斥着脑海。我躺了许久没睡着。
这不是第一次失眠, 因而我相当于是经验者。知道着急想要入睡反而适得其反, 我不断清空脑中的杂音,放空, 深呼吸,想象着自己正在一条小溪里乘船自渡。
可就在我感到即将睡着的刹那, 幻想中小船上忽地闪现出一个撑着竹篙的人, 那人长着里包恩的脸。
我翻了个身,男孩的脸庞还变成婴儿白里透红的小肥脸。
我于是冷酷地睁开双眼, 拿起床头的手机, 噼里啪啦朝聊天框里打了一堆字, 随后又统统删除, 最终选择用力地戳了一个表情贴纸。
发送给保镖:【[沼跃鱼怒视]】
发送成功,我霎时轻松许多,再一闭眼便美美入睡。
隔天醒来得有点晚,我和波岛提着行李和三位男同事汇合,一块去机场。在闲暇之余, 我才瞥了眼未读消息。
保镖:【我以为只有第一次和爸爸分床睡的小鬼才会失眠】
“…………”
我漠然地瞪着那串字,手指如金刚剑一般戳在屏幕上。
【社会人压力大反而更容易失眠吧!别说得好像你没失眠过!】
里包恩不知道在做什么, 光速已读, 又回道:【今天不就要回家了么,你还有什么压力】
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他在明知故问,但我也嫌绕弯子麻烦, 毫不犹豫地打字道:
【你走得那么突然,我当然有压力】
保镖:【以前没见你这么粘人】
你才粘人!
我:【搞这种突袭谁都会不习惯, 尤其是我本来还在想之后要带你去哪里玩】
讯息发送,我被他揶揄得微微发烫的脑子才勉强冷静下来,诚实地补充表示。
【一时不习惯归不习惯,另一方面,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找到回家的办法,条件允许的话回去前跟我说一声就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道理谁都懂,我也已经不是会幻想,或者说需要和某个人能永远待在一起的年纪了。
即使知道里包恩这一趟过去,有不会再出现的可能性,我也只能在希望朋友能寻回家乡的同时主动面对遗憾。
毕竟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冲淡的。
昨晚得知这个消息产生的低落情绪,甚至只是睡一觉就好了很多。时间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包裹着你,让你潜意识里知道,不论如何你的生活都要接着滚动下去,于是新习惯取代旧习惯,除了生死,其它都是小事。
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当下的心情是虚假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真实存在,小时候的我才会在朋友搬走之后缅怀地继续打了一阵子排球,直到有了别的爱好,直到为了升学把心思都扑在了学习上。
而这些接触过的东西,又往往以另一种形式隐居在身体里,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候,依旧大张旗鼓地告诉你,你从来没有忘记。
所以我才始终认为经历塑造了人,人本身就是经历;经历则有始有终。
能敢于开始,就要敢直面结束,我从最初就做好了准备。
“小友寄,准备登机喽。”波岛提醒道,“你的黑眼圈看起来有点重,没事吗?”
“没事,昨晚脑子太兴奋了。”
“我也是,等回家了我一定要和我的床相亲相爱一整天……”
我深表认同。酒店的床总觉得睡得很潮,还是家里舒服。
机场里人来人往,广播播报声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半空辗转。手机忽地在掌心里振动一秒。我划开锁屏看。
保镖:【嗯。我不是不讲信用的人,这也是我一开始就答应过你的事。】
他指的是如果要走了会尽量知会我。
里包恩在关键的事项上都非常靠谱,我很是放心,正想回个好,对面的消息又蓦地弹出来一条。
他专门回复了我倒数第二条信息,道:【我要去西西里玩】
我眉角一挑,没忍住,当即吐槽。
【我目前的可支配资金像供得起出国玩吗】
还有作为意大利人还申请去意大利旅游什么啊!
然而,转念一想,我也没去意大利玩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但是可以考虑,你先办你的事去吧,我登机】
保镖:【[沼跃鱼OK]】
还偷我表情贴纸。
我已读不回。想到即将回家,浑身轻松地和同事们一起上了飞机。由于睡眠不足,我和波岛在飞机上补了会儿觉,再睁眼时已经快回到东京了。
野末前辈没有像别的领导一样可能会留人复盘,而是直接放我们回家休息,下午不用回公司。(再次感慨,他真是个大好人)
因为我不是项目的负责人,后续材料会由波岛和外川接手。我的任务就此圆满结束。回到家,我冲了个澡,换身衣服,试了一下在冲绳打下来的蓝牙音箱,便在不时掀起爆笑声的漫才节目音中,优哉游哉地收拾行李。
拿出干净的衣物,昨天的脏衣服则丢去洗。接着,我把临走时因为没晒干而仍然挂着的衣服取下来,收到最后,是一条孤零零地垂在小夹子上,随风轻轻飘摇的手帕。
白色,材质柔软细腻,角落有一个图案和简单的R字母。
我把它摘下来叠好,放到存放毛巾的抽屉里。
随后,回卧室收拾干净的衣服和没用完的一次性浴帽、浴巾,我打开衣柜,一排占据半壁江山花花绿绿的cosplay服顿时琳琅满目地展示在眼前,包括且不限于蜘蛛套、鲶鱼套、幽灵服,甚至还有马里奥与路易吉的衣服。
……马里奥的cosplay服当时我不是没让他买么,什么时候偷偷塞进来的啊!
我冷静地沉默片刻,随手叠好自己的衣服,关上衣柜。
一个人在家的生活我过了两年,要回到原来的节奏实在是轻而易举。只是难免还会有一些微妙的区别。
例如,我在准备吃午饭时,下意识地想问一句你有没有想吃的,转头看向茶几旁的那张单人真皮沙发;
意识到同居的人并不在身边,打算自己吃点速食,去烧水时不小心拿错器皿,握到里包恩放在水壶旁边的咖啡机的把手――然后被我嫌占地方放到了柜子里。
再或者像家里挂外套的衣杆,除了我随手一挂的西装外套、领带,还有比我的小一些的外套,一顶一模一样的圆顶帽,歪歪地斜挂着。
晚上到卫生间洗漱,某人的浴缸也极具存在感地躺在角落,里面坐着只没拿起来的小黄鸭。垃圾桶里还有撕开的泡泡浴芭的包装纸。
我一边唰唰刷牙,一边满嘴泡沫地腹诽。
他都是快上国中的年纪了,泡澡居然还要小鸭陪。
睡前,我坐在床头,回了一些消息:
三藤小姐询问我有没有顺利到达,休息得如何。我如实回答,和她随口闲聊了几句。
同事波岛进行赛后总结,特意表示和我出差特别开心。我非常感动,表示以后午休有需要的话我顺路帮她买便当。
还有美久的讯息。我和她简单概括了出差的情况。
这几天,竹田家的独子绑架并谋害无辜市民的新闻已经在趋势上登顶过了,虽然热度最后还是被别的事顶替,但身在潮流前线的设计师美久小姐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部分真相。
她和我认识不久,不过依然了解过大概情节,因此特地来关心我的近况。
我:【多大点事,已经解决啦,我拿到的赔偿还能换一台更好的电视呢】
美久:【我当时应该把你拐回家的[哭]】
我:【如果让你也遭受危险的话,我才更会难以安心】
美久:【新奈……】
美久:【下次要是有什么事,你叫上阿龙去撑场子吧!我问过他了】
我一默:【撑场子】
美久:【没错,随时联系我们就好,别看阿龙有点不苟言笑的样子,其实是个很热心肠的家伙】
虽然很想吐槽这个黑-道用语,但我还是答应了,顺便也应下美久约我周末一起去秋叶原挑新电视的邀请。
陆陆续续再回复了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同事的关心,时间便快走到十二点钟。
明天还要上班。
我关了灯,躺进黑暗里。
户外偶尔远远地传来暴走族机车呼啸而过的轰鸣,或是喝醉酒的人扯着嗓子的谈天声。我枕在柔软的枕头上,盯着手机屏幕逐渐随环境变得暗淡的光,神使鬼差地,又戳进备注保镖的聊天框里。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他发的沼跃鱼表情。
要问他那边的情况吗?但仔细一想,凭里包恩的身手和能力,在这个世界大概也不会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问了反而有点没事找事。
我翻了个身,下半张脸埋在薄薄的被褥里。指尖在键盘上犹豫须臾,忖度一番,还是打算放弃。
结果,秉持着有事再说事的原则,在我准备划走之际,聊天界面却忽地如恐怖跳脸杀一般猛弹出一条新消息,吓得我差点把手机丢出手里。
……天杀的!我还没划走啊!他在我手机里长眼睛了吗!
保镖:【[图片]】
对方发来的消息显示被我瞬间已读,我登时心脏骤停,头皮发麻,被抓包一样的莫名耻辱的心情如暴风过境碾碎了我的全部困意。
我于是只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控制住僵硬的手指,点开他发的图,姑且先看看。
那是一张照片,还是白天。拍摄者正站在某个风清日明的港口――
挽起袖子的手拎着帆船挂件,让它和不远处一艘颇为相似的,停泊在岸边的白色小船合了个影。背景是蔚蓝的天,角落飘过一只海鸥。隔着屏幕似乎都能嗅到海风的咸味。
如果是即时拍的照片,他看样子是出国了,时差应该差了有六个小时以上。
这种返图方式倒是有点可爱,我暂时忘却了刚才泛滥成灾的羞耻感,缩在被子里,忍不住扬了扬唇角,长按图片保存。
回到消息界面,却见又一条新消息附在后头。
保镖:【发给粘人鬼】
我霎时满脸通红,狼人自爆原地起跳,轻轻地破防三秒。
【我!只是刚好也想慰问员工一下而已!!】少管我!
保镖:【是喔,那还真巧】
我:【是啦!算你拍得好看,我要睡了】
保镖:【不会失眠了?】
我:“……”
我几乎能想象到这家伙饶有兴味的轻笑,严格回复一条霸王条款:【你不提没事,一提要是我真的失眠你就完蛋了,我没睡你也别想睡】
对面很快游刃有余地传来新消息。
【行啊,请便】
我一拳打在棉花上,盯着屏幕,被吓跑的睡意总算是渐渐回到脑海里冒着泡。
算了,还能联系得上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睡觉】
保镖:【收到】
我设置闹钟,把手机一关,放到床头充电。没人和我抢被子,我便舒舒服服地把被子全部卷到自己身上,霸占整张床。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而且一夜无梦,睡得非常安稳。
第二天醒来,我和平常一样,按部就班地爬起来洗漱,换衣服,收拾公文包,通勤上班。
人与人的缘分实在是种玄乎的东西。以前没有接触的时候,去哪都碰不上;见过一次后,却好像老是会碰到认识但没完全熟的人。
大多数社恐不想在街上碰到这类关系的家伙,正是因为不打招呼又尴尬,打了招呼更尴尬。
不过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障碍。佐久早君也是。
他在地铁碰到我,就相当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呼。我们聊了一会儿冲绳,顺路就一起走。
先前说过,这位同事各方面都很优秀,在总部属于头号关照对象,我估计他升职的路也会相当通畅;这样的人,就算和不熟的同事交谈,也不至于让气氛冷场。因而这段通勤路倒也不会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