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尾呆住了。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是我脑海里被雷劈的闷响。
第37章
十五分钟后, 我窝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面色如司令官般深沉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做报表。
点点鼠标,敲敲键盘。短促几声脆响, 又是一阵缄默;我一手捂着下半张脸, 一手握着鼠标,盯着屏幕, 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人似的卡顿片刻。
再然后,点点鼠标, 敲敲键盘。
而每当我稍微把思路捋清, 准备提高效率之际,新买的电视总是好巧不巧地响起飞速换台, 电视剧、综艺、新闻、广告无缝切换的叽里咕噜的声音。
我捏了捏眉心, 心念三百遍集中注意力。
刚敲下一个回车键, 蒸汽咖啡机便像火车一般呜呜地鸣笛。不一会儿, 坚果巧克力的馥郁香气混杂着隐约的柑橘香蒸腾而飘,紧跟着一声绵长的气球漏气似的尖响。
“……”
我再次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切屏核对信息,继续填写表格。
然而, 黏着屏幕的余光里又悠闲地闪过半个身影。
有人勾着一杯咖啡坐进他的专属单人沙发里,翘着腿, 一边优雅自若地轻嗅品鉴, 一边拿着遥控器凶残地换着台,偶尔在新闻或天气频道停留,但最多驻足不过五分钟。
我勉强做完一半。电脑滴滴一响, 同事传简讯过来。
正点开消息界面翻看,屏幕上的字还没入脑, 一旁又传来OO@@的动静。
不是咖啡杯放在骨瓷杯碟上的轻响,就是谁抖开了报纸,一目十行,神速浏览,翻得相当快;要么又是嫌电视吵,关小声了一点。
我维持纹丝不动的敲电脑姿态,回复了消息,切回表格。
没打几个字,余光里的人影又晃走。
先是进了卧室,然后慢悠悠地走出来。当我猜他应该是要去泡澡时,忽地,我的新电视那边猛然响起一顿恐怖的修理声,其惊悚程度不亚于黎明杀机修炸机。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偏偏直接撞上里包恩似乎正好扭头看过来的视线。
谁也没说话地相视两秒。
“……你在干嘛。”我努力管理着冷静自持的面瘫脸,艰涩开口。
眼前一礼拜没见的小保镖赫然一副电工打扮:穿着颇为显脏且粗糙的连体工装服,脚蹬布鞋,戴着电焊面具和泛灰的针织白手套,手拿各种修理工具,站在电视机旁,目光从面具眼部留出的长条形方框瞧来。
他自然地放下工具,从袋鼠育儿袋般的工装口袋里掏出遥控器。
换到了新增的节目。
我看着标着“黑手党国际新闻频道”的电视节目,里面有个上年纪的老头穿着西装讲述自己的发家史,忍无可忍:“怎么还会有这种电视台啊!你对我新买的电视做了什么!”
“别的节目未免都太无聊了。”里包恩的声音从电焊面具下闷闷响起。
“不准说它无聊。”我毫不留情地维护我的宝贝电视,“还有这身工装又是哪里买的,看起来有点脏,我可是前几天刚拖了地板,马上给我脱了!”
里包恩把面具抬到额头上,露出一张稚气、端正而清秀的小脸。
“虽然我只有十二岁,新奈。”
他面色沉静,甚至语气都显得严苛,“但你现在叫我脱,我也会有点为难。”
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他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反驳不过脑便脱口而出。
“没让你在我面前做,去我卧室脱。”
里包恩望着我。我看着他。他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毛。
我抱着电脑,义正词严地纠正用词:“……去换了。”
退一步说,就算这个小屁孩在这里脱光也不会怎么样,我也不是没看过他(婴儿时)换过衣服。
里包恩进了卧室。
我微妙地松了口气,手肘支在笔记本电脑触控板边上,扶额揉了揉脑门。
十几分钟前,这家伙在楼道口闪现就把我惊得够呛,但他神出鬼没的功夫实在是收放自如,我也算是习惯,只是黑尾被狠狠地初见杀了一下。
倒霉却聪明的老朋友反应很快,轻易就联想到我说的小孩保镖,旋即,把里包恩不嫌事大的开场白有机结合,脑子里不知道生成多少小剧场。
因此到最后,黑尾铁朗看向我的眼神除了“来真的啊”、“恭喜”、“我就知道你死鸭子嘴硬”、“记得解释”以外,还囊括了“自求多福”等不知所谓的含义。
所幸从走廊吹来的晚风让我头脑迅速清醒一点。
我主动忽视他复杂的神情,硬着头皮给两位各自做了介绍:
这是我保镖,这是我朋友,现在你们认识了,没事就散吧,黑尾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乱说话的小混蛋跟我走。
拿剧本的里包恩倒是乖乖上楼,走到了我身边(他好像又长高了点,都超过我肩膀一些了)。然而黑尾此人在离开前,还特地咳嗽两声,严肃表示:
“小朋友,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一个路过的朋友君。”
免得他俩又徒添惊悚对话,我立刻挡住里包恩半个身子,一手拽住男孩的手,随时准备把他拉回家。
“没什么可误会的。”我果断赶人,“快回去吧,你明天不用上班啊。”
黑尾:“小朋友我跟你说,你老板上周喝完酒――”
我:“里包恩,做了他。”
黑尾:“喂!”
里包恩:“我倒是很想听完。”
我:“你不想。”
里包恩:“我想。”
黑尾多看了我们两眼,笑了几声。他一只腿已经迈下台阶,却在昏暗的楼道灯与月光的注目礼中,又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几乎带着鼓励性的眼神。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只是挥挥手,目送他下楼。
再回头,夜色如水,柔软地、真实地缠绵在男孩身侧的影子里。里包恩的眼睛似乎比夜还黑。他平静而若有所思地瞥来。
被我牵在掌心里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摩挲过虎口的皮肤。
里包恩开口:“他说你上周怎么了?”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出于成年人那不能当饭吃但仍然是刚需的自尊心,我略微一顿,还是不打算说那晚酒喝多了干的没出息的情况。
“你刚回来,而且我的工作也还在ddl,今晚要做完。先回去休息吧。”我先如此说道。
松开手,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到家门,插钥匙,开门。
小保镖安安静静地站在身旁。
彼时,我拧着把手,想了想又侧过头,认真地小声道:
“欢迎回来。”
推门进屋,摁开玄关处的电灯开关,整个小屋子霎时暖融融地亮堂起来。
灯光从挂着外套帽子的衣架流下,淌过地毯,摆在地上的音响,小茶几,两个沙发,沙发上的水族馆海洋生物抱枕。
我脱鞋,一面说明:“你的咖啡机我放在烧水台下面的柜子了,想煮自己拿。”
里包恩杵在门口,捏着帽檐,轻轻压了压。我换上室内拖鞋,回过身,正好看见他依旧像个大人那样,脸上露出几乎宽松的微笑。
“好。”
他闻言简单地应声,走进玄关。
而我本也想笑,却想起这家伙一见面演上的那令人头疼的小剧场和黑尾显而易见的误会,不禁耿耿于怀,板着脸端出雇主的态度。
“接下来我要工作了,做完之前不许跟我说话。”
“为什么?”
“我会分心。”
里包恩把帽子摘到衣架上,老神在在地接话:“但你以前就算隔壁在吵架也能专心工作。”
我正坐回沙发拿出电脑,随即抿着嘴,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
“今天是特殊情况!”
众所周知,我接受能力很好,但晚上不仅刚喝了点小酒,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又突然登场,心头仍然缠绕、负压着未解的心绪。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冷静与梳理,一抱起笔电就决定不理他。
可里包恩嘴上答应,没好生待着多久,就开始四处咚咚锵锵。
最后他拖着一箱不知道哪来的电工工具回卧室,侧脸提供给我的神色还带着一种不顾我死活的愉快。
我认命地深吸一口气。
工作工作。
这一回,里包恩在卧室里待了有点久,我从而顺利地收了个尾。差不多可以把材料打包发给领导时,小保镖才走了出来,钻进浴室。
看一眼时间,也已经快十一点了。
隔壁现在没有吵架,气温也没有到开风扇的地步。整片阒静的夜里,只剩浴室里哗啦啦的冲澡声,以及电视小声播放着哪个黑手党家族最近和谁谈妥生意的新闻。
我竟然还颇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才关掉电视。
工作算是踩点完成,我合上电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把盘起的头发放下。刚站起身活动筋骨,浴室的声响渐渐平静下来。
里包恩推开门。
“这是谁的。”他问。
“嗯?”
我转头,循声看去。
里包恩自从长大后,他那心爱的波点小睡衣小睡帽就被收了起来,换成比较简约的黑色睡衣。我怀疑这是他身体即将步入青春期后产生的偶像包袱的一部分。
而男孩此时手里拿着一条手表,看着有点眼熟。
我尽量回想:“好像是铁朗落在这的,我问他一下吧。”
说着,我抬腿绕过茶几,打算接过手表。他却在我即将拿到的一刻忽地抬起手,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前几天住在这?”
“当然没有了。”
我手一抓空,不由报复性地转去捏了捏小孩的脸蛋。后者倒是不偏不倚没有躲开。虽然比起以前没什么肉了,但手感还是软软的。
“他上周末有来我们这做了顿饭请我吃。本来是没这打算的,只是刚好发现他的家访对象就在隔壁,所以顺路过来一下罢了……”
话音刚落,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解释这么多,便及时闭嘴,手速极快地突击抢来手表。
“拿来啦。”
里包恩收回手,哦了一声,“我要睡觉了。”
“去吧,晚安。”
小孩回了卧室。我给手表拍个照片,发给黑尾。
这个点想必他也没那么早休息,很快就传来讯息,表示怪不得找不到了,他当时去家访前借我家卫生间镜子洗了把脸,整理过发型(但失败),应该是那时候脱下来忘记戴。
约了个时间下回还给他,我就抱着睡衣去洗了个澡。
在发信给黑尾期间,我才注意到里包恩有回信――不过也只是我和黑尾闲扯的时候才回的――他已读了我发的几条信息(关于玩偶快递到了以及我去打球),然后回了一句:
【等我回来查验】
我:“……”
这副老师的口气是什么意思啊!
第38章
说实话, 又是加班,又是消耗精力聚餐,还连带着精神稍微受创, 我能感觉到大脑已经很困了。
然而, 当我轻手轻脚摸回卧室,舒坦地躺到床上, 自己盖好被子,关了灯, 房间悄然陷入沉闷的黑暗之际, 我闭眼一分钟,倏地又毫无困意地睁开了眼。
暗蒙的天花板不高不低地悬在上方。借着温存的月色, 还是能清晰地打量到灯管的轮廓。
身边忽地有人翻了个身, 被子随之扯动。
我无故僵硬须臾, 偷偷侧首一瞧, 只能瞥见男孩黑黑的后脑勺。
还好。我心想。
心底的庆幸好像并不只是单纯的庆幸。它是细细麻麻的,不清不楚地泛着奇妙的酸涩的,知而难言的东西,像不加冰的可乐,冒出的气泡都温温吞吞。
我盯着天花板。刚把困意酝酿回来一丁点, 一旁却猝然响起男孩压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尤为突兀。
“在想什么。”
“……”
我缅怀了一秒又溜走的瞌睡虫, 再默默让自己冷静:我不是很想让他听见我的心跳声。接着, 我才依旧目视天花板,不答反问道:“你不睡又在想什么?”
里包恩说:“等你问我问题。”
该说他别扭还是直白呢。
我漫无目的地滤过几些无关紧要的想法,稍微放松了点, 也不跟他客气:“之前不是说还有三个小时飞机吗?怎么这么快。”
“骗你的,已经到了。”
我:“就为了吓我一跳?”
里包恩隐隐笑了一声, “看来这次很成功。”
我暂且不搭理这个坏蛋的调侃,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面朝墙。
“没找到回家的办法吗?”我低声问。
“找到了。”他说。
我一怔,差点想要翻身去观察他的神色,看看是真是假,但还是忍住冲动,愈发清醒的大脑挑拣、编织着信息。我闷声看着枯燥的墙面。
“那为什么没回去呢。”
里包恩像早已猜到题库一般对答如流:“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回去的时候。”
“等到你不会喝醉了打我电话偷偷哭的那天。”
我简直心下一紧,脑袋一嗡,瞬间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身面向他,却猛然对上一双离得极近的、在黑暗中仍微微闪着平静的神采的眼睛。
短暂的被褥摩擦声停下。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先同样只留一个后脑勺给我的里包恩不知什么时候也翻了个身过来。
太近了,以至于我险些以为要撞到鼻尖;可即使没有,事实也是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轻浅的鼻息,近在咫尺地瞧见男孩在夜色中细腻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甚至他偶尔一眨的低垂的眼睫。
一时间,里包恩没有说话。
我来不及发出的吐槽也定住了几秒钟,才缓过神,谨慎地往后挪了挪。
“……抱歉。”
我干巴巴地说着,保持了一个较为合适的距离,便迎着他古井无波的目光找回自己的舌头,“你怎么知道――”
思路一转,我到了嘴边的问话蓦地自发得出一个答案:“是留言?”
里包恩盯了我半晌。
“嗯,”他说,“我刚有点信号就收到了电话的留言。也不知道是谁一直一声不吭,到留言快结束了才听见在抽泣。我不觉得你头脑清醒的时候会这么做,所以一定是喝得多了。”
我攥紧了被子,只觉脸颊越发热,想要回避视线又不甘示弱。心底用沙子填埋的东西仿佛被人耐心地挖出了半个头。我看见他弯了弯嘴角。
“这应该就是你的好朋友说的上周发生的事吧。”
事已至此,我的自尊心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把被子拉高,盖住下半张脸,我阖眼闷声道:“是啊。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