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紫苏守在马车外,听到车里的动静,还以为是宋枕棠有话吩咐, 立刻示意车夫停下,然后问道:“殿下, 您有什么事?”
宋枕棠本就不想太快回将军府,她不想看到萧琢。此时听到紫苏的问话, 撩开车帘,不知从哪飘过来一股子清甜的香味。
正好中午在碧水宫没吃什么东西,宋枕棠盯着不远处人群扎堆的一个摊位, 好奇又犯馋地说:“我有点饿了,紫苏, 你打发人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吃的卖?”
紫苏应下,马车掉了个方向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子口。
周围清静无人, 仿佛将喧扰的叫卖声都隔远了,宋枕棠趴在窗边, 远远往街上瞧。
宽敞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商铺和小贩,偶尔有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巡逻,有的是龙虎卫,也有京城兵马司的人。自从上次宋枕棠在奉仙居遇刺之后,萧琢便下令加强了燕京城内的守卫和巡逻,以防再出现上次的情况。
倏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某一处巷子里走出来。
是萧琢。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灰色的圆领缎袍,腰间的革带束腰,衬得他身高腿长,即便挤在来往的人群中,看着也十分惹眼。
他身着常服,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却有不少人偷偷看他。
萧琢浑然不觉,如寻常人家的公子一般,带着丁介在长街上闲逛。
自从宋枕棠遇刺之后,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何况那日在东宫得知,那些人是企图复国的粟英族,萧琢不可能不谨慎。
几条主街都被他走了个遍,暂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萧琢有些口渴,正看到不远处的胭脂铺前摆着一个卖水的摊位,便和丁介往那边走去。
两人一人买了一壶水,还没来得及喝,身后胭脂铺的珠帘一响,萧琢下意识看过去,一个头戴帷帽的纤弱女子从铺子里走出来,停在马车前,没急着上去,反而像是在找人似的,在附近犹豫地逡巡着。
最后,她的视线顿在萧琢身上,似是有些惊喜。
两人隔得不算远,萧琢几乎能透过那一帘薄纱看见女子秀美的面容,年轻、素净,还莫名有些眼熟,不知是从哪见过。
萧琢与她视线交接了一瞬,没想起来对方是谁,便守礼地收回了视线。
身旁的丁介却像是看呆了似的,竟然还朝着那妙龄女子笑了一下。
萧琢拧起眉,“你认得她?”
丁介小声道:“将军,她就是那位罗姑娘啊。”
罗姑娘?萧琢没什么印象,有些茫然,丁介微张了张嘴,没说出声,只用口型比了一个“孟”字。
萧琢这才恍然,想起了这罗姑娘是谁。
那日奉仙居刺杀一事,除了四楼的宋枕棠之外,一楼还有一位被迫牵连的姑娘,就是这位罗姑娘。
当时萧琢在楼上,一楼的局面是交给了中郎将孟劭,后来,也是他将罗姑娘亲手救下的。
而当时罗姑娘头戴帷幔,又没有出声,原本大家是没人知道她的身份的,连孟劭也不知道她是谁。直到几日后,有人往龙虎卫衙门送了一封的透花信笺,一瞧就是女主用的。
信上寥寥几句,却盈满了感谢与倾慕,最后落款一个轻巧的“罗”字。
也正是那时候,诸人才知晓
她的身份,竟是吏部尚书的独女罗绣。
而这位罗姑娘,对当时神勇救下她的孟劭一见倾心。
别看她外表弱质纤纤,实际却十分勇敢。除了那封信之外,之后的这段日子,她几乎天天都差人往龙虎卫里给孟劭送东西,甚至还亲自徘徊到访过几次,个中心思分外直白。
孟劭无根无萍,自知配不上尚书府的千金,手足无措几日后,便开始三十六计走为上,一日当值四个时辰,有三个半都不在龙虎卫待着。
罗绣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孟劭了,她猜想孟劭可能在巡街,便四处张望了一番,结果先看到了萧琢。
虽然萧琢已经不太记得她是谁,但罗绣却认得他。
孟劭不在,萧琢在也是一样。
她款款走进去,对着萧琢福了福身,客气道:“萧将军。”
萧琢面色不变,朝她点了下头,“罗姑娘有礼。”
罗绣不愿绕弯子,直白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孟将军?”
萧琢看一眼身旁的丁介,丁介登时会意,替他瞎编,“孟将军这几日告了假,仿佛是在家休息呢。”
“这样啊……”罗绣看着有些不太相信,但仍旧笑了一下,“那能不能麻烦两位将军,替我转交一样东西给孟将军。”
萧琢依旧面无表情,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却是平易近人地点了头。
“不麻烦。”
罗绣很是高兴,连连道谢一番,朝身后的婢女伸了伸手。
婢女立刻应一声,不知从哪摸出一方巴掌大的红木盒子,盒子上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萧琢垂眸扫了一眼,见是缠枝海棠的纹样。
没用丁介伸手,他亲自接过来,承诺道:“定替姑娘转交给孟劭。”
罗绣感谢地点点头,而后没再与他多说,矜持地行了一礼,便扶着婢女的手坐上马车离开了。
萧琢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莫名想到了这几日东躲西藏的孟劭,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将盒子揣进了怀里,对丁介说:“走吧。”
如来时一样,萧琢和丁介很快又融入了来往的人群中,默默离开了。
不远处的宋枕棠伏在车窗前,将眼前这一切全部看在眼中。
虽然听不见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可是萧琢对那姑娘宽和、温柔的态度却是怎么都不会看错的。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另一面,萧琢对待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好。
甚至那女子送给他东西,他也毫不避嫌地收下。
连人家坐车离开之后,他还对着马车的背影笑。
当真这么喜欢,这么不舍得?
宋枕棠眉头皱得死紧,连紫苏买回来的槐花饼和糯米圆子都没心情吃了。
那个女子或许不知道萧琢已经娶了妻子有了家室,所以才直白地献出自己的心意。可是萧琢为什么要接受,难道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已经是成了婚的男人了吗?
还是,他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妻子放在心上。
想到这,宋枕棠的心口一阵发闷,不知道从哪泛上来的酸涩在胸膛里翻涌成海,稍稍刮起一阵风,就能引起一阵翻天的醋浪。
宋枕棠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她心想,今晚她绝不会再让萧琢上她的的床了。
萧琢在外面漫无目的游荡了一整天,到晚膳前回了龙虎卫,见到了整日没有露面的孟劭。
“将军。”孟劭和他打个招呼,便打算换值回家了。
萧琢却把他叫住,“等等。”
孟劭奇怪地看过来,“怎么了?”
萧琢从怀里掏出那只木盒,递给孟劭,“罗姑娘给你的。”
孟劭一愣,支着手不知道要不要接,萧琢没耐心等他酝酿情绪,直接把盒子往他怀里一塞,“既然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好意,你就收下。”
这明明该算喜事,孟劭却垂头丧气,他对萧琢说:“将军,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哪里配得上……”
萧琢直接打断了他的妄自菲薄,“若是实在不喜欢,改日亲自与她说明白就是了,这样躲着人家,既让人难堪,又让彼此尴尬。”
孟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得讷讷点头。
萧琢没再说什么,回屋换了衣裳也预备离开,出来时,孟劭竟然还在原地杵着,金红的晚霞落在他的身上,看着有些莫名的凄凉。
萧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劝了一句,“不必妄自菲薄。”
说完,他便直接离开了龙虎卫。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街上的人明显比白日少了很多,萧琢纵马走在街上,想的却是宋枕棠。
一整天没有见面,不知道宋枕棠是回了将军府,还是留在了皇宫。
理智告诉他可能是后者,但他仍旧没有留在龙虎卫用膳。
回到将军府后,萧琢第一时间就从向平那里得知了宋枕棠已经回来,且一直没有叫膳房备膳的消息。他压下心底的惊喜,脚下的步子却不由得加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垂花门前。
丁介这几日一直跟在萧琢身边,隐约能猜到他的一点心思。当着他的面不敢说,现在看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叹道:“对别人的事万般清醒,对于自己的事,怎么就看不透呢。”
萧琢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护卫在编排自己什么,他一路没停,直到快接近明华堂的院子时,才终于克制地压住步子。
守在院门口的小丫鬟看到他,主动迎上去,“驸马,您回来了。”
萧琢嗯一声,然后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随口问道:“公主用膳了吗。”
未料,小丫鬟回答:“公主殿下已经用完晚膳了。”
用完了?
萧琢脚步一顿。
大约是他凶名在外,小丫鬟在外院伺候也不知他平日如何,面对他时多少有些畏惧。此时见他停住步子,当即惶恐地问:“驸马,怎么了?”
萧琢说:“没事。”
小丫鬟将他送到廊下,没再进去,里头侍候的人听到动静,撩开帘子出来。
萧琢抬头瞥了一眼,见出来迎接的人不是紫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一向自己独立惯了,很少需要人伺候,但即便如此,在他每一次回来的时候,宋枕棠都会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出来迎接他,有时是紫苏,有时候是秋桑。
无论两人相处得亲近不亲近,但宋枕棠待他的态度都是一如既往。
萧琢以往只觉得宋枕棠细心周到,今日没见到宋枕棠派来迎接的人,竟然有些莫名的不习惯。
他拧了下眉,解了最外间的外袍,然后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走进两人的卧房。
宋枕棠正倚在床头看书,紫苏在旁边陪着,偶尔同她说笑两句,两人贴近的身影被烛光笼罩着,打在浅色的帐子上轻轻摇曳。
萧琢一抬眼瞧见这一幕,停住步子没有动,他不愿打破这一刻的美好。
紫苏却是先听到动静,正要起身给萧琢行礼,手腕就是一紧,然后咚的一声,她又被宋枕棠给拉回去了。
这明显就是不让她搭理萧琢的意思,紫苏毕竟是宋枕棠的人,不敢不听自己主子的话,只得对着萧琢抱歉地笑笑,然后垂头不再看过来了。
而自始至终,宋枕棠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就算再迟钝,也能意识到不对劲了,萧琢自从踏入明华堂之后,蹙紧的眉心就根本没有舒展过。
宋枕棠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只好主动开头,“公主?”
宋枕棠不说话,轻描淡写地翻过一页书,只当没听见一般。
萧琢走近了些,“昭阳。”
宋枕棠仍然没有理会。
这下萧琢可以确定宋枕棠不是一般的生气,他干脆直接走到她的跟前,紫苏很有眼力见地退开,把床边的位置留给了萧琢。
萧琢没有客气,十分自然地走过去,而后探究地看向宋枕棠。
宋枕棠听到紫苏起身的动静,伸手想拦却没能拦住,最后只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两个主子打情骂俏,哪是她们下人间该掺和的。紫苏没再戳着碍眼,随便找了个借口便退了出去,临走前不
忘替公主和驸马把门关上。
房间里就剩这两个人,宋枕棠把一双杏眼瞪成十五的月亮,看着凶巴巴的,实际上,很可爱。
萧琢强忍住唇角的弧度,语带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今日不是回宫了吗?宴会上有人欺负你?”
这话说出来萧琢自己都不相信,怎么会有人敢欺负最得宠的昭阳公主,何况还有太子殿下在。
可不是这样,又能是因为什么,萧琢不由得有些担心,心口也是乱糟糟一团。
宋枕棠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收回视线假装继续看书。
萧琢看不见她的表情,便想着在床尾坐下,这样能更好地看到她的脸。
然而他的手掌才刚碰了下床柱,就听得宋枕棠忽然一声娇斥,“不许坐我的床!”
萧琢一怔,右手不由得停在半空中,他倏地僵住,随即意识到宋枕棠的脾气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还在因为昨晚的事生气?
萧琢犹豫半晌,问道:“殿下,你……”
而他才说了三个字,就见床头曲腿坐着的宋枕棠忽然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书扔了,然后双手环抱住膝盖,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