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笑道:“你倒是依旧如此,曾经你就道法不精,现在仍是。”
奉元冷笑一声:“无知小儿。”
说罢,手背一翻,一白瓷瓶落入手中,他掀开瓶塞,将瓶中的黑色药丸一股脑倒入口中。
苏灵蹙眉,她一时还未想到奉元吃了什么丹药,须臾之间,眼前的变化倒让她一惊。
奉元的紫袍烧成碎片,身形从耄耋老翁陡然抽成身强力壮的躯体,血管清晰,遍布全身,皮肤上也渗出血来,发冠一散,白发迎风飞舞,月光之下,他的一双眼睛犹如兽眸,散出嗜血之光,他手中那把长剑也更大了一些,煞气缠绕,剑身淌血甚是可怖。
这倒是出乎苏灵的意料,但见他的样子,苏灵也大概知道他吃了何物,这些丹药应是他炼制生魂得来的金丹,如此服用,虽能快速提升法力,可无非是揠苗助长,燃烧精元,会让人更快的死去,想要续命,就必须更多的金丹来抵。
不等苏灵思索,奉元飞身劈出一剑,剑气撼天动地,颇有陆修之势,冲天怨气席卷,伴着剑鸣,还能听见尖利的嘶喊声,哭泣声,如同人间炼狱,令人胆寒心颤。
大坪上千斤石板被掀得翻飞,巨浪滔天,足以把人撕碎,剑气和风尘海啸一般冲撞上苏灵的身子,风烟厚重,飞沙滚石,所有人都用衣袖挡住双眼,无法直视。
顷刻间,万籁俱寂,毫无人声,大坪处被禁锢着的那些门徒,吃了这剑风,尽数血肉横飞,不见人样。
直到远处躲避着的弟子发出一声尖叫:“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原本苏灵所站那处,出现了一具数丈高的黑影,那黑影好似躬着身子,十分恭敬,两臂如同两道大门,紧紧护着什么。
须臾,那两道“大门”缓缓打开,众人这才看见那里站着的红衣女子,嘴角噙着冷笑。
没人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是谁,可它竟能挡下奉元这一剑,毫发无伤,那只能证明,那鬼物本身就是由煞气凝聚而成,它不仅不会被煞气所伤,反而会因为吸收煞气变得更强。
奉元惊骇,他提剑飞身奔向苏灵,想同她近身而战,他已知苏灵剑术不精,如能近身,她必落下风。
苏灵见状,飞身到灵鸦之上,骑行灵鸦躲开数次攻击。
眼看天昏地暗,乌云攒动,加之大坪之上流淌的鲜血,醉仙洞已如同人间炼狱,让人毛骨悚然。
奉元劈刺不着,反而在高处定身,立于残月之下结印,道了一声:“开!”
他阴恻恻怪笑,鲜血在口中流出,他道:“都在此处跟我陪葬吧。”
语毕,地面上陡然出现无数黑色圆环,每个圆环都有单独的阵眼,大地轰隆,每个阵眼处都冒出一具石馆,刹那间,无数棺材的盖板轰然炸开,那棺中竟躺着一具具死去的修士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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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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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灵顿时明白那些消失的修士都被如何对待了,魂魄被炼成厉鬼,尸体被炼成这些尸僵,金丹则供人服用,这行径,倒是比命录天师周道临更残忍千万倍,只是奉元之流只炼了几年生魂,因果不够,还不到被天罚的时候。
世人封她为灭世邪修,她也自认为配得起这个称号,可自从见识了这些正道之人,她忽然有些不自信了。
她正蹙眉想着,棺材中的尸僵已经起身飞出,速度极快,迅疾如电,成堆扑来,苏灵甩出符篆,召出魑魅魍魉四大鬼怪和飞僵大帝擎苍,与那些尸僵缠斗在一处。
苏灵骑在灵鸦之上,反手掏出一张紫色符篆,用指尖血在符篆上写下咒术,而后往空中一抛。
符篆立于长空之下,霎时透出灵光,如同薄雾氤氲,罩得整个青崖山顶仿佛生出紫烟。
一道红色血柱自符篆之上蜿蜒而下,接触到地面,一路蔓延开去,横竖相织,如同一张血网将万物裹住。
霎时,雷声轰鸣,云层翻滚,好似有东西要破云而出,山巅的血红遮天蔽日,那些还活着的人无不惊骇。
那是苏灵的血祭法阵,鲜血如丝,自土地进入那些尸僵的身体,在背后形成一道血色的符篆,他们的攻击渐渐停了,胸口中的怨气也逐渐平息。
苏灵双手合十,闭目念咒,随后拿出引魂铃轻轻摇晃。
金铃之声刺破云霄,那些发狂的尸僵竟跟随着这铃声,缓缓躺回棺中,因为血祭,他们已跟苏灵缔结盟约,成为了苏灵的灵随。
顷刻间,天地间又归于漆黑,一弯新月也被染成了红色。
奉元服食的金丹已几乎消耗殆尽,力不可支的他被苏灵召出的鬼怪擒住,那些鬼怪剥开奉元的皮肉,钻进他的肌肤和血液。
苏灵飞身落于大殿之前,她坐在石凳上静静欣赏了一番奉元的惨状,忽然觉得无趣了,起了身,摆手道:“留他性命,我还有用。”
说罢,她又看了看远处那些的门众,他们虽未参与打斗,可方才的煞气和罡风,都让这些人添了不同程度的伤口,此时也是东倒西歪,支撑不得。
这些人说没有参与过霜林血案,苏灵不想深究,她不想杀他们,也不想管他们,便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奉元躺在阵中,浑身鲜血,目光呆滞,她今日也有点累了,不想问什么话,便召出两个小鬼,将他扛起,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身旁还躺着他那把邪气四溢的宝剑,苏灵将它拾了起来,一抬手,大殿上悬挂的经幡落入手中,她用那黄幡擦了擦剑上的鲜血,袖中飞出一张火符,大火陡然升起,将那座富丽堂皇的大殿扑在烈烈的火焰里。
雷鸣声终于从沉闷变为清脆,随着一道亮白闪电爬过天幕,夜雨应声而下,起初并不算大,无边春雨,落在竹林树梢,沙沙作响。
她仰面迎接飞舞的雨丝,此刻,她的五感敏锐程度达到顶峰,她可以捕捉到任何气味,除了竹叶和雨水,她还闻到了另一种熟悉的香气。
是一阵凛冽的兰香。
她蹙眉望着四周,除了满目疮痍之景,看不见别的。
可即便看不见,她也知道,陆修来过。
苏灵的心沉了下去。
大殿上的那场大火并没烧起来,它被雨水浇熄了,留下残垣断壁在风中萧瑟不堪,她此刻的心情,跟那烧了一半的大殿一样破败。
她回想起回到中原前一日的夜里,在彩凤山山脚下的客栈,那夜同样是落雨,陆修问她:苏灵,你什么都不怕吗?
当时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是并不是的,她现在知道了,她害怕陆修看见她杀人如麻,状若癫狂的样子,她害怕看见他失望的眼神,害怕他的说教,害怕他的规劝。
虽然他本来就是她的先生,劝她放下屠刀也是应该的。
但她放不下这些仇恨,哪怕是陆修阻拦她,她也会跟他战个你死我活,然后踏着他的尸体再去复仇。
所以,当陆修在昆仑西找到她开始,她既想跟他亲近,又想拒他于千里,她宁愿跟他做远在天边,却彼此牵挂的朋友,也不想跟他相看两厌,无法回头。
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很多,直到雨水渐大,在醉仙洞那块大坪上凝成血河,弄湿了她的鞋袜。
那一刻,她无比疲惫。
抬手召来鬼差抬轿,她斜靠在步辇上,闭目养神。
轿辇摇摇晃晃地经过山林,忽而眼前一暗,好像有东西遮蔽了头顶的月光,也遮蔽了纷纷扬扬的雨丝。
她心中一动,惶然抬头,是一把油纸伞挡去了风雨,穿着官服的云冢坐在她的旁边,给她撑着伞。
苏灵闭上眼睛,手撑额头:“我没唤你来。”
云冢看着她:“我知道,是我自己想来。”
苏灵头痛欲裂:“云冢大人,我现在不想说话。”
云冢望着远处的天幕:“你不必说话,我只想陪你走一段路。”
苏灵点点头:“谢谢你的伞。”
“不必,”云冢轻笑一声,他也斜靠着,指尖规律地在步辇上敲打出哒哒声,“对了,你家里那个男人,如果他问东问西,让你不悦,你就把他杀了。”
苏灵并不睁眼,恹恹答了一声:“好。”
她们沉默着同行,苏灵一路闭目养神,再睁眼时,云冢已经不在,只剩那把油纸伞还遮在她的头顶。
苏灵收了伞,不禁暗诽:还真是神出鬼没。
在庄子外下了轿,屏退了鬼差,她看到不远处那飘着炊烟的房子,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胃里抗议般叫嚣起来,她仔细想了想,上次用饭还是在昨日晌午,她已经太久没吃过东西了。
刚从尸山血海中归来,本来不该有食欲,可此时此刻她的确有些饿了。
在屋前踟蹰片刻,她并不太想进屋,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陆修。
她紧张时喜欢绞衣服的带子,可当她用两根手指缠住衣带时,那触感湿黏滑腻,一用力,还能攥出血水来,她想把衣带藏起来,可发现满身都是血迹,怎么藏都藏不住。
她想,她现在一定糟糕透了。
胃里顿时停止了叫嚣,她已经一点都不饿了,此刻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只要不看见陆修,去哪里都好。
想毕,她转身向外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声音:“你回来了。”
苏灵背上一僵,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嗯。”
陆修怀里抱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立在门边,见苏灵站在那里不动,他迎了过去,抖开斗篷往她身上一罩。
“别,脏……”苏灵下意识推开那件斗篷,她的手指蜷缩一下,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浑身是血,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粘在脸颊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陆修蹙起眉,依旧将斗篷给她罩上,沉声道:“进屋里来,你淋了雨,明日可能又会发烧。”
说罢,牵起她的手臂就往室内走,苏灵见他什么都不问,倒是有些疑了,被陆修牵着进了内室,几盏暖黄色的烛火闪动,那火光那般弱小,却又那般温暖,她甚至想离那光亮再近一点。
桌上摆着饭菜,已经不冒热气,陆修对她道:“房内有热水,你先洗一洗,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去厨房把饭菜热一热。”
他说着便要关门出去,苏灵叫住他:“陆修,你没话问我吗?”
陆修停住脚步,转身看她,面色异常平静:“受伤了吗?”
苏灵一怔,摇了摇头。
“没受伤就好,快去洗澡,我出去等。”
他越是平静,苏灵就越狂躁,她总觉得陆修在掩饰什么,还有他那双眼睛,看她时总是那般淡漠,他的情绪不想让她读懂,实际上,他已经厌烦透了她。
苏灵的眼中不禁染上一层雾色,她攥紧双拳,指甲在手指上抠着,说话时虽然极尽克制,可还是带了点哭腔:“你方才,去过青崖山。”
陆修停下脚步,回望她的眼睛:“是。”
“那你为何不现身?”
“我见那些人伤不了你。”
“不对,陆修,你怕了,你不知该怎么面对那样的我,对不对?”
她红着眼往后退了两步,陆修的手臂动了动,可终究没有去抱她,他不想唐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残臂怎样才能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他只得跟进两步,尽量离她近一些,郑重道:“苏灵,我只怕你受伤。”
苏灵怔住了,她蹙起眉,呢喃道:“我杀了很多人。”
陆修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你没做错。”
如有春风拂过,只觉眼眶一酸,苏灵流下两行泪来:“陆修,我真的没错吗,我杀人无数,以后我还会杀更多的人,我注定被世人唾弃,也许还会被上天责罚,你本是正道之人,不要同我一起淌这趟浑水了。”
陆修的手指擦去她的眼泪:“苏灵,我没有资格怪你,也不会怪你,你杀的是奸恶之人,铲除奸邪是修仙之人分内事,况你身负血仇,不得不报,你没做错。”
他顿了顿:“苏灵,不要把我想成跟你对立而站的敌人,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苏灵忽然泪如雨下。
她一向自力更生,独当一面,短短六年,以灭世邪修之名重出修仙界,各中辛苦,从不为外人道也,现在有人安慰她,她忽然就很委屈。
“陆修,我不值得你搭上名声和前途跟我一起走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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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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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微微一笑:“我已被玄清派除名,是叛逃,没有名声可言,我身无长物,唯这具残躯还可堪用,我是你的老师,也是……也是你的长辈,你犯了什么错,都是因为我教导无方,我来承担一切后果,你别怕,只管走好你自己的路。”
苏灵胡乱擦了几下脸上的泪水,她很想扑到陆修怀里,可他穿着玉色长袍,洁净无瑕,她只好望着陆修:“陆修,你别是在跟我表白心意。”
陆修笑容一敛,手指点了点她的头:“胡说。”
他将她身上的斗篷裹了裹:“快去洗洗,你的风寒还没全好,别病的更重,我出去了。”
“欸,陆修,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苏灵吸了吸鼻子,“我在昆仑西闭关这六年,你是怎么过的,什么天罡大阵,什么叛逃师门,什么三年战乱,我之前不敢问你,我现在想问问。”
她双手抓住陆修的双臂,望着他的眼睛:“还有你的眼睛,你的眼神跟之前不同了,你肯定是有事瞒着我,我现在想知道。”
陆修别过脸去:“说来话长,等你修养好了,我慢慢跟你说。”
苏灵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而后,她像是想到什么,又问:“对了,你方才既然等在山门外,那怎么不跟我一起回来。”
陆修摇摇头:“我当时哪敢出现,恐怕你气极怒极,跟我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又有一位灵官帮你撑伞,见你无事,我便先回来准备其他。”
苏灵讪笑两声:“原来如此。”
那夜,温暖的热水洗净她身上的血迹,也洗掉了一直以来她给自己枷锁,热气腾腾的饭菜熨烫着她的胃,她甚至还同陆修小酌了两杯。
只可惜,刚酌到第三杯,酒劲便上来了,脚下虚浮,头脑昏沉,她很想好好睡上一觉,这样想着,便昏昏沉沉睡去了,想问的事情一件都没问成。
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其间有人进她的屋子,昏沉中她闻到饭菜香和汤药味,但是身子很沉,她并不想起身,好在那人也没叫她起来,她也乐得自在,一直睡着。
苏灵做了许多梦,有好的有坏的,大都已经记不清,唯独最后这个,她清清楚楚记得,是个噩梦。
浓雾掩映,漫山坟堆,摸索半日,终见河水尽头处坐一老翁,苏灵唤他,那人不应,伸手拍拍肩膀,他才转过身来,全身皮肉已被水泡的发白,肌肤肿胀,眼眶空空,几条游鱼在脑壳中四下游荡,他一伸腿,踢翻了身旁装鱼的鱼篓,满地的鲤鱼噼啪打滚,弄出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