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又是几下兵刃相撞之声,苏灵一听是找她的,虽不知何事,总之不能是好事,赶紧略略飞身到那只靴子处,随便一蹬,便往中门那去。
没等她现身,一个碧色身影已从门外进来,他一边挥剑抵挡,一边退身,被一群各色服饰的修士逼得连连后退。
许兰阶的灵力抵挡不住这些修士,可见那些人倒也不是真想伤他,但那些剑锋真真实实地向着他砍去,竟让她想到霜林那日,他们被众人逼得退无可退。
经年之怒一触即发,她飞身上前将许兰阶一把拉至身后,掌心一团黑色雾气已对着那群人轰了过去。
那群修士本就没有防备,冷不丁吃了这一记极强的掌风,皆被掀翻在地,一行七八十人,人仰马翻,口吐鲜血,叫苦不迭。
有人先缓过神来,抹了两把嘴上的鲜血,指着苏灵道:“灵运天师!”
灵运天师,听着这个称呼,苏灵有些恍惚,她二十一岁突破天师境,周显赐封号灵运,她随便出山几次,收伏众多厉鬼妖兽,扬名天下,可甚少有人称她为天师。
尊敬点的叫她灵运道长,一般都是灵运道人,死道士居多,这人一声灵运天师叫懵了她,苏灵心下一想,就知道没有好事。
果然听那人一说,众人也凝了凝神:“没错,是灵运天师!”
许兰阶按住她的手臂:“苏灵,你先走,这些都是中原各大仙门之人,你不要伤他们,先避锋芒。”
苏灵看了看许兰阶,示意他放心,又抬眼看向那群修士:“我看你们是一心求死,”说罢,唤了一声,“阿蘅。”
一团暗红之风闪过,无人能忽视麒麟神兽的灵光,阿蘅微微张口,暗红火焰已在口中。
众人无不错愕,一位年龄稍大的修士抬手一揖:“灵运天师误会了,我等前来并不是找麻烦的,而是有事求天师,”他又对着许兰阶揖礼,“这位小友听说我等是来寻天师,护您心切,这才拔剑过了两招,我等并无恶意啊。”
“求我?”苏灵冷笑一声,“你们也配求我。”
那位修士并未感到受辱,反而更恭敬地行礼:“灵运天师,苏灵姑娘,我等当年的确被奸人蒙骗,跟风陵山庄敌对,交手当中,曾伤过苏家门人,也被苏家门人所伤,归根结底,不论我们还是苏家,都是受害一方,可无论如何去说,苏家满门俱灭,我等难辞其咎,如今大梦初醒,皆来请罪,还请苏灵姑娘受这一拜。”
话音将落,众人撩袍皆拜,口中道:“还请苏灵姑娘恕罪。”
苏灵冷冷地看着这群人,心中并无几分动容,正如他们所说,这些人的来意是有求于她,如果她没有利用价值,恐怕这一生也听不见他们这声恕罪了。
她冷笑一声:“好啊,这好说,既然大家都是受害之人,我不深究,诸位不是说有事求我,是何事啊?”
许兰阶一怔:“苏灵,别理他们……”
苏灵冲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修士见苏灵话口松动,赶忙又是一拜:“是这样的,苏姑娘您一人灭了醉仙派,还收伏了众多尸僵,那些尸僵是各大仙门丢失的修士,其中就有我派弟子,还有劳灵运天师能将那些尸身还与各派,让他们入土为安。”
苏灵笑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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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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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修士并未想到此事如此简单,有人眼中一热,竟跪地叩拜起来:“多谢灵运天师成全。”
“谢天师赐还我派弟子!”
苏灵听着此起彼伏的拜谢声,笑道:“让那些尸身回去,可以,但我要看到你们的诚心,你们若是心诚,从此地开始,一步一叩首,一直跪到风陵山庄,我便把尸身还给你们。”
众人身上一顿,眼中的泪刚流出来,此时顾不上擦,目目相觑道:“这……灵运天师……”
苏灵道:“怎么,不愿?为了自己的弟子连这几步路都不肯跪,你们当真诚心诚意吗?”
人群中,一身着天青色衣衫的少年面有愠色,站出来施施然道:“灵运天师,此去风陵山庄有二百里,一步一叩首要多久能到,您当真要做的如此狠绝吗?何况诚心与否,岂能用如此粗陋之法证明?”
他旁边那年长修士面色一凛,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休得胡说……”
“狠绝?”苏灵听到这话,冷笑一声,“看你年纪不大,应不知我少时修习阴阳道时,被一众仙门长老迫着,从孤鹜山苍穹壁跪上十万长阶,一步一叩首,一路跪到长明殿老君像前,你猜是为了什么?”
那少年面上一惊,眸光闪动,沉思片刻:“是……”
苏灵笑道:“为了证道,”她冷眼扫了众人一眼,见他们皆低下头去,不敢对视,“我的血祭术法逐渐精进,可收伏精怪厉鬼,被众仙门忌惮,长老们自诩正义,让我自废功力,或者去跪十万长阶,证我道心清明,不会操纵鬼邪,危害人间。”
那一次,她被千夫所指,申诉无门,一直跪了七日七夜,险些废了双腿。
少年一听,眼中登时亮了,愠怒一扫而光,不可置信地一笑:“长阶证道,那人竟是天师你?”
孤鹜山有面苍穹壁,壁立千仞,穷地险峻,十万长阶直通云端,相传,陆家先祖陆无期跪上十万长阶,恰逢功德圆满,在众人面前白日飞升,自此后,苍穹壁的长阶也被称为证道仙阶。
只是几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位修士去跪长阶以求飞升,证道仙阶更多是精神信念。
直到那位十几岁的少女出现,七日七夜,她的鲜血渗进石板,任凭风雨冲刷,经年不灭。
一群德高望重的仙门长老逼迫一位刚通过修士大考的小姑娘跪仙阶,跟直接杀人无异,这本是一件仙门秘事,禁止外传,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后来被写进《修仙传》中供人传看,可无论哪一本书,都没记录过那位少女的名字。
果然,一听苏灵提起这件旧事,众人面色都不好看,这群修士大都来自名门,证道那日,这些门派的长老可能就在现场观看。
其中一修士眉心一蹙,脸色也有些黑了,他低头道:“既然是件陈年旧事,天师何必再提起呢?”
苏灵怒极反笑:“何其可笑,于诸位而言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旧事,可对我来说,却如同山崩海啸,足以让人窒息而死,天地之大,容不下一个苏灵,也容不下一个苏家,所以诸位,不必叫我苏灵姑娘了,我是昆仑西灵运,不想死的,通通滚开!”
冷风穿堂而过,袭人面门,不知为何,一股淡淡的恐惧从众人心底腾起,令人凛然,抬眼望去,只见一层淡淡的黑色灵光在她周身生发,与她对视一眼,都觉坠入万丈冰窟,不得超生。
没人敢再造次,更不敢乱动,这些人身负重任,未达目的,也不甘心就此离去,便都愣在原地,不言不语了。
只有方才说话那位少年,他并不畏惧苏灵的目光,而是十分尊敬地行了一礼:“灵运天师,我来证道。”
苏灵眼刀一扫,问道:“你说什么?”
少年道:“在下云华派叶飞,求请灵运天师赐还师叔尸身,我来证道,从此处一步一叩首,直跪到风陵山庄。”
苏灵黛眉紧蹙:“你别发疯……”
叶飞十五六岁年纪,少年意气,英姿勃发,二百里证道之路,从他口中说出倒显得别有风情:“灵运天师,你说我年少,不知道你的事,恰恰相反,我读《修仙传》时,最喜的就是这一章,也想知道这位传闻中的道长叫何名字,是何样貌,今日得见,此间无憾。”
叶飞无憾,苏灵却有些震撼。
他不顾家中长辈的提醒,依旧自顾自道:“天师跪长阶之前,无一人长阶证道,可自你之后,无数修仙后辈前赴后继,跪上长阶,已证道心,在我看来,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何其烂漫,何其壮观,堪称天下第一风雅事,我虽不是你的信徒,可我愿意走那条路,我想知道,求证心中大道,到底是何滋味!”
霎时,苏灵心中犹如天雷滚过,她无奈道:“你们现在的小孩子竟然对这件事如此解读?”
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狂。
叶飞又行了一礼,而后转身跪了下来,一步一叩拜,他那位长辈见他如此,倒也不再管了,想必他平时就有些疯,做出何事也不足为奇。
见叶飞叩拜起来,其他修士更是骑虎难下,跪吧,不太可能,不跪吧,也不好再开口,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是跪是求。
许兰阶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
这些人不敢跟苏灵对答,见到许兰阶说话了,总算有了个话口,忙道:“这位道友,方才就看你眼熟,你是清都城许老城主家的老大兰阶吧,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况且大家同修太微道,情谊不能说是不深厚,你就帮个忙,跟天师求求情,若是不能带回派中弟子的尸身,我们实在无法交差啊。”
许兰阶一听此人开始道德绑架,心中冒火,已准备撸起袖子拔剑,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掷地有声:“我刚离开片刻,就有人上门欺负家中小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白影瞬身而来,他站定在苏灵和许兰阶身前,按住许兰阶拔剑的手,轻轻用劲,剑身便缩回鞘中,他转身面对众人,眸光沉静,在人群中淡淡扫过。
那群修士定睛一看,忙恭敬行礼道:“陆天师。”
陆修不言,一人道:“陆天师,何谈为难,我等是想求灵运天师帮忙,寻回派中弟子的尸身,可灵运天师她……她是为难我们啊。”
陆修道:“不必找她,尔等自去青崖山挖。”
他语气平淡,可也隐隐有了一丝愠怒,一修士大胆道:“两位天师,青崖山那么大,恐怕难以找到一具尸身,我们实在不知埋在哪里啊……”
“你不知道,那她怎么知道埋在哪里,还是让她召出尸身,给你们依次认领,不怕她炼尸纵鬼了吗?不让她自证道心了吗?”
众人一噎,陆修又道:“离开。”
陆修面色冷寒,言语中也带着几把快刀,刀刀见血,逼得人说不出话来,只好道:“多谢天师指路,我等这就去挖青崖山,只是灵运天师跟尸僵们结了血祭,这些尸身恐怕是不听我们的话啊……”
许兰阶大袖一翻:“怎么着,听不懂我们陆天师的话啊,去挖出来,再来求苏天师解血祭,听明白了吗?”
“可是……”
那位修士还想说话,被旁边人一拽:“行了走吧,还嫌人家说的不够吗,别丢人现眼了。”
那人一听,也不敢再多话,踟蹰几下,跟着众人悻悻散去。
这是自昆仑山下山后,陆修第二次为她舌战群儒,当然,许多年前,陆修也没少为她说话,可是很多苏灵都记不清了。
几人御剑而行,她站在陆修身后,暗暗想着方才的事。
大战奉元那日,她本想跟那些尸僵结成血祭,可转念一想,这些尸僵比之有头有脸的厉鬼,战力不强,血祭过来不仅损她阴德阳寿,看着还心烦,便临时改用了控尸术,暂时将其压制。
因此要找出那些尸身,苏灵的确帮不上什么忙。
她只是看见那群修士道貌岸然的样子,十分想作呕,便随便说了个二百里证道的把戏,羞辱他们。
可是她没想到这群人里出了个叶飞。
没想到长阶证道竟在新一辈修仙者中传成佳话,苏灵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忧,那孩子的话的确不像玩笑,万一他当真叩拜二百里,又该如何还他师叔?
正想着,远远便见一处熟悉至极的景色,院门犹新,应是近年漆过,一块匾额高悬,上书四个大字:风陵山庄,只是再也没有满树的琼花,涨破高墙,遮天蔽日地探出身来。
几人收剑落地,行至门口,门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镇邪符篆,苏灵手中一顿,垂眸默了片刻,而后胡乱撕了两把,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一阵轻风穿堂而过,风中是陈旧的气味,好似故人的问候,她从来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可此时此刻,万般心事,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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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风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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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水榭,不复旧时模样,石壁上染着大火掠过的黑褐色,房屋殿宇坍塌残破,那些珍稀的草木化为焦炭,风吹时发出低沉的呜咽。
这是风陵山庄的遗骸,它也死在六年前的火海之中,从此,这片土地上,寸草不生,再也长不出任何生灵。
许兰阶轻轻拍了拍她,苏灵转身对上他蓄着清泓的眼睛,摇头笑道:“没事,找找看还有没有能住的房子,先住下再说。”
打前厅随意一转,便发现许多房屋有简单修缮过的痕迹,虽然依旧破败,可却不显得十分荒凉,应是有人一直打理着。
廊后那片湖水曾经澄澈无比,夏日开满小荷,灭门那日,腥风血雨,血流成河,汇进湖中,把水染成红色,时至今日,这潭湖水依旧鲜红,如同一湾血池。
苏灵在湖边俯下身来,手心鞠起一捧湖水,她一边打量着不远处那些修缮过的房屋,一边暗暗想着,能否在这片血湖处给死去的众人建一座坟衷。
她正沉思,回廊处忽地传来疾步而行的脚步声,先开口的是个女子的声音:“有人闯入?是何人?为何不拦住!”
那声音干脆有力,气度不凡,和记忆中有些相似,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两人联系起来。
一男子道:“城主,这些人来的悄无声息,我等只能感到他们高深的灵力,还未寻见踪影,城主恕罪。”
那厢脚步不停,苏灵已在暗处看清了两人的身影,走在前面的女子一身金丝玉色绸衣,昂首阔步,腰间佩着两把宝剑,叮当作响。
苏灵依旧半蹲在湖边,看清那人后,她轻笑了一声,眼眶登时有些泛红,释怀般的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对着那女子道:“欸,兰殊,在找我吗?”
许兰殊听见这声轻唤,脚步登时顿住,愣了半晌,脑中闪过无数场景,五岁时在紫藤花树下玩耍,一起画的剑谱,喝的酒,写的诗,她笑得神采飞扬,她永远意气风发。
“没听错,是我。”
许兰殊的肩膀有些颤抖,她迅疾地转过身,血湖旁那人穿着水墨色长袍,蹲在地上,指尖还在湖水中撩动。
不顾身旁护卫疑惑的目光,许兰殊红着双眼,眉心紧蹙,疾步向着苏灵奔去。
苏灵站起身,笑着迎过去,不等她走出两步,许兰殊直直撞进苏灵怀里,双臂揽在她腰间,紧紧搂着,并不说话,只是肩膀一下下耸动,小声抽泣。
苏灵轻拍她的后背,一行泪水无声落在许兰殊的发间,苏灵柔声道:“别哭了,我这不是没死吗。”
许兰殊使劲摇了摇头,身子也跟着晃动:“小灵,以后别再吓我了,我真的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苏灵道:“不敢不敢。”
许兰殊哭了一阵,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好似想到什么似的从苏灵怀里出来,从腰间取下一把宝剑横在胸前:“这把剑我在夜寒山寻了许久,好在寻到了,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上,今日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