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起身,苏灵又忽然道:“算了,我又不想吃了,”说罢她微微举起双臂,“胳膊疼,陆叔父若是疼惜我,不如帮我捏捏双臂。”
陆修侧睨她一眼,不知她打的什么鬼主意,但见她面色苍白,气血亏损,想必此刻也是极难受的,便一言不发地坐在塌边,刚要扯过她的手臂,苏灵微微俯身,双臂一抬,直越过陆修的手,牢牢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边搂着还一边闭眼道:“不行,又有点晕眩。”
陆修浑身一震,如被火烧,迅速抓住她的手臂按了下来,“腾”地起身怒道:“苏灵!”
他朗如星月的脸上竟微微泛了一丝红霞,苏灵哈哈大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这一下确实把陆修惹得有些生气,苏灵躺着的这几日,陆修只趁她睡着时过来送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苏灵也十分配合,哪怕她并未睡着,也极力配合着装睡,一动不动。
直至第五日,她灵力恢复如常,这才离开病榻,跟阿蘅和陆小白一起,夜里打坐,听陆修讲解灵法心得,白日入山,降服妖魔鬼怪,如此一晃,便过了一月有余。
到了东篱城时,暮色已西沉,远远看见城楼,天将擦黑,正好入了城门。
皓月当空,照得满地雪亮清白,城里没有宵禁,可行人却格外稀少,偶有几人也是行色匆匆,怀里用黄纸夹了一包东西,行至路口,这才跪下来,打开黄纸包,里面尽是些纸钱元宝之类,香烛一点,就地便烧了,拿一根小树枝左挑右挑,配合几声小声的啜泣。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家家户户都在路口烧纸祭祖,风中飞舞着纸钱的灰烬,到处弥漫着香烛的气味。
城中的护城河里挤满了莲花灯,岸边两个小童,拿一张小鱼网把花灯网住,一提一收就捞到岸上来,不多时,他们脚下已经摆了十几盏。
抱着火盆的男人看见了,脸色气得发白,三两步走过来揪起其中一孩童的衣领,斥道:“这是祭祀祖宗的花灯,你俩活腻歪了,等回家打断你们的狗腿!”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苏灵也在不远处捞着花灯,闻言,手中一滞,她假装并未听见,继续把河水中央那盏样式特别的河灯捞了上来。
剥开莲花花瓣,一句灵力写就得金色篆字现在众人面前,上书:“七月十五,百鬼夜游,幽冥同庆,共赴东篱。”
阿蘅喜道:“还是阿玉姑娘讲义气,托梦告知今年中元节的百鬼夜游在东篱城举行,这东篱的河神果然收到了阎罗帖。”
每逢中元节,月华最盛,人鬼两界,气运相通,鬼门大开,冥界众鬼便会在鬼差的看管下进入人间集会游玩,百鬼夜行之地由十殿阎王商议,议定后通过阎罗贴告知所在城镇的河神、山神和土地。
几人收到阿玉的托梦之后,便一路往东篱城赶,好在赶上了,算是不辱使命。
苏灵正要接话,只听一声婉转的唢呐声自远方而来,随后有一高亢的男声喊道:“起高楼~”
话音一落,夜空中竟倏然飞舞红色花瓣,随手接住一片,是曼陀罗花,脚下的路,不知何时也铺上了一层厚实的红花地毯。
远天亮起几丝焰火,而后一发不可收拾,绚烂的火焰里,东篱城内景色大变,无数幢挂满红绸的高楼凭空而起,高耸入云,灯笼彩带满城飞扬。
大雾弥漫中,无数鬼影浩荡而来,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入了城中,鬼影攒动,再也没有了阵型,一辆棺材马车,在人群中行得飞快,撞伤了四五个小鬼,刚到街角就被三个身穿官服,手握大刀的巡逻鬼差逮住,连鬼带车一起锁走了。
这时,有个身着华服员外打扮的老者在众人簇拥下登上高楼,随从们取出大把的纸钱往风中撒去,口中道:“散财喽~”
登时高楼之下挤满了各样小鬼,隔着人群,苏灵看见了抱着孩子的阿玉,她笑容满面,被挤得过不来,只能隔着很远跟苏灵招手。
苏灵冲她点点头,摆手示意她往前走吧,不必过来,阿玉笑着,消失在队伍中。
这队伍里有鬼魂,有神仙,还有像他们这样的修仙人,此时此刻,彼此都不计较身份,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只为快乐。
远处,放飞了祈福天灯,在黑幕之上点了无数温和的光点,苏灵道:“走,咱们也过去。”
阿蘅和陆小白立即响应,赶紧先去选好看的天灯,陆修却站定在那,对苏灵道:“你们自去玩耍,我等在此地。”
苏灵岂肯罢休,她兴高采烈地一把牵过陆修的手,就往那边扯,眼中神采飞扬道:“陆修,走吧。”
陆修身后骤然亮起一颗烟火,苏灵仰头赞道:“陆修你看,漫天华彩,美不胜收。”
陆修并未看那风华满天,而是望进了苏灵的眼睛,看她眼中流溢的神色,陆修仿佛想起了第一次相遇,苏灵望着他夸赞:“你真好看。”
他的手指陡然蜷缩了一下,心中一颤,仿若春和景明的天色,冰封的水面轰然洞开,化成一江春水东流,滔滔不绝。
售卖天灯的鬼老板没想到生意如此火爆,并未准备那么多糊好的天灯,如今抢购一空,只能加急制作,排队的人群有些骚动。
苏灵道:“漫天天灯,美则美矣,可缺了点灵气,若是此时能有一阵星雨,那就无憾了。”
陆修看着她的侧脸:“你想看吗?”
苏灵微微一怔,眼中却闪出一丝粼粼的亮光:“可以吗?”
陆修点点头,双手结印,默默低语,倏忽之间,一道白光划过,不知谁叫了一声:“是陨星!”
众人皆往天边望去,骤然,流星赶月,星光如雨,无边光华,点亮人间,那是数年来,最大的一场星陨,人声鼎沸,评论着这天外来物何其绚烂,苏灵愣着看了半晌,才回来神来问道:“你怎么弄的?”
陆修竟破天荒地有了一点点笑意:“不过是跟神明借一场星雨。”
苏灵笑道:“陆修,多谢你,我喜欢。”
陆修问道:“你为何有时叫我叔父,有时叫我陆修?”
苏灵站得离他更近一些,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敬重你时,便叫你叔父,我喜欢你时,便叫你陆修。”
那场星雨一直不停,曼陀罗花也越飘越汹涌,陆修的喉咙微微动了动,双手也有些发颤。
直到桥边有人叫他们:“师父,我买到天灯了!”
陆修暗舒口气,垂下眸去,苏灵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看见被挤得没有人样的陆小白和阿蘅,笑着对陆修道:“走,星雨也看了,天灯也放了,此生圆满。”
说罢,她一头扎进人群里开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场中元节的百鬼夜游,反响热烈,气氛高涨,诸位天神都很满意,当下便敲定了,明年的集会,还举办在东篱城。
几人放了天灯,脚上已被踩了数十下,身心俱疲,只想找处客栈住下,正在此时,水面上缓缓飘来一座雄伟的高楼,张灯结彩,纱帐飘飞,一位面带清愁的彩衣女子倚着栏杆,吹一曲悠扬的笛音,她的正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写三字:斜阳楼。
一座花梯从斜阳里生出,一路铺过水面,架在岸边,游人见了,三三两两结伴踏上那座桥。
几人也顺着人潮而行,脚下步步生花,陆小白道:“听闻斜阳楼的主人江以游来自蓬莱岛,他居无定所,用蓬莱仙山的灵木建了这座逐水漂流的斜阳楼,今日能在东篱城遇见,倒是不虚此行。”
阿蘅问道:“这斜阳楼什么来头?”
苏灵笑道:“听说是文人雅士,寻欢作乐之处,乐师舞姬世间顶级,更值一提的是,这里不仅有女花魁,还有个男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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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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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做顶,白玉为席,屋顶镶嵌的珍珠宝石将连枝灯的火光映衬得更亮,陆修只称身体有恙,看都没看一眼,径直上了楼上客房歇息。
剩下的三人便跟众人一起围坐席间,听曲赏舞,对月吟诗,好不快活,只可惜苏灵酒量极浅,将饮三杯便觉气虚,留阿蘅和陆小白两人继续对饮,自己则往后过去,看能否找个宝地吹风。
摸了一会,便见回廊,回廊之外竟有一处造景,假山,亭台,流水,沙石,抬头便见明月皎洁,苏灵稍有恍惚,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了。
她坐在石凳上,靠着假山上歇了片刻,忽觉有些想吐,俯下身干呕两下,拍了拍胸口,眼前忽然出现一方绣着玉树的绢帕,拿着绢帕的那只手洁白如玉,莲色的衣袖掩映,稍稍露出白净的手腕。
苏灵一顿,抬眼看去,只见那人眉眼清冷,面如冠玉,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嘴角浅浅含着笑意,一袭莲色长衫,白底织锦透着淡淡的粉,勒一条金抹额,流光溢彩的。
他的姿容在当世间绝对数一数二,苏灵暗暗拿他跟陆修比较一番,只觉各有风采,难分伯仲,当下心中确定,此人必是传闻中斜阳楼的男花魁。
苏灵一下来了兴致,接过绢帕擦擦手,道了一声:“多谢公子,您不在宴会上怎的跑来这里,宴厅中的宾客多半都是来看两位花魁的。”
那人先是一愣,旋即笑道:“不急,你身有不适,我理应照看好斜阳楼所有贵客。”
听闻跟斜阳楼的花魁对饮,一个时辰价值千金,苏灵摸了摸口袋,莫说千金,此刻一两都拿不出来,这个地方纸醉金迷,遍地是珍宝,到处都要花钱,苏灵突然警觉道:“我们在此处聊天,不收钱吧,反正我现在身无分文,我家长辈也不会为我付这个钱的。”
他朗声一笑:“和你说话是不收钱的,你若有兴致,我还可和你对饮几杯,如何?”
苏灵本已有了五分醉意,可免费与花魁对饮,无异于白赚一千两黄金,苏灵微微一笑,暗自叫好,此处正好有石桌石凳,她往后一靠摆好架势:“恭敬不如从命。”
那人笑着坐下,冲暗处微微抬手,片刻,两位彩衣娇娥便端了酒壶杯盏,一应布下。
苏灵敬他一杯,感谢款待,又问道:“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他想了想:“我姓江,你可以叫我……云冢。”
“哦?不知公子是哪个江?”
“江山如画的江。”
苏灵点点头,说话间又饮了一杯,那壶佳酿清香甘甜,混合着淡淡的桃汁香气,并不怎么醉人,两人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不知不觉倒过了许久。
苏灵怕阿蘅找不到她,不敢再逗留下去,只是她此刻醉意更浓了些,起身时不禁踉跄了一下。
幸好被云冢拽住,苏灵侧目道谢,只见他身形如松,神情有不怒自威的风韵,不禁笑道:“江公子,你真不像个花魁。”
云冢松开她的手臂,微微一笑:“花魁应是什么样子?”
他右手一抖,凭空出来一段水袖,丝缎翻飞,缠上苏灵的手腕,轻轻一拽,苏灵一个吃劲,上前一步,抬眼便见云冢的笑颜就在自己面前。
云冢轻笑道:“是这样吗?”
苏灵面色绯红,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自己平时调戏陆修之时,他作何感想。
苏灵赶紧抽回手,拂了拂衣袖,神色颇为慌张:“那个,幸甚至哉,感慨良多,可惜的确醉了,他日有缘再聚,告辞。”
她是醉了,说话时舌头都有些打结,叽里咕噜也不知说清楚没有,走了两步身子也有些打晃。
“既然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云冢不知何时突然站在她身侧,等他这句话说完,苏灵只觉浑身轻飘飘,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云冢将她扶住,打横抱起,看着她的醉颜轻笑一声。
只是不等前行,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开她。”
那声音有些冰冷,令人无法忽略,云冢身子不动,微微回眸,只见一男子坐在二楼的望月台,桌上放了三个酒壶,他显然已经在那坐了许久。
那人虽是个凡人,但周身灵气满溢,现未交手,难以判断修为如何,可眉间已现半仙之态,身负气运,应是神明转世,假以时日,必定飞升。
云冢转过身来,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些,嘴角虽笑,可那笑容并不友善:“阁下不如下来说话,兴许我还能请你喝一杯酒。”
陆修飞身而至,落在云冢面前,他一袭白衣,发带飞扬,翩然立于满月之下,仿若乘月而来的天外飞仙。
云冢道:“不知阁下是这位姑娘什么人?”见陆修神色冷峻,他又补充道,“在下江以游,是斜阳楼的老板,必须保证客人的安全。”
陆修道:“我是她师父。”
云冢一笑:“阁下修太微道,这位苏姑娘修的是阴阳道,你若如此说,我怕是不能让她跟你走。”
陆修垂眸,第一次思索自己是苏灵的什么人,若说师徒,派别不同,时日尚短,若说亲戚,一个姓苏,一个姓陆,算是哪门子叔父,其他的,陆修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见陆修不答话,云冢轻笑一声,转身欲走,却听“锵”地一声,剑刃出鞘,借得月华的冷光,那把拨云仿若能劈山断水,来势汹汹。
院里顿时起了一阵风,暗处几名红衣打扮的官差登时拔剑跳了出来,齐刷刷将陆修围住。
云冢见状,眸色一暗,向外努了努下巴,一人抢道:“大人!”
云冢蹙眉:“退下。”
转瞬间,那几人便一应退去,云冢只得再次转过身来,他已有些不耐烦,却依旧微笑:“我听说过你的名号,修仙界的名人,孤鹜山陆清明,你虽有盛名,可今日当真要跟我动手吗,你可知我是谁,你有几成把握?”
陆修道:“我不关心,你是谁又如何,我手中这把剑,三百年前就弑过神。”
云冢挑眉,他知陆修不是虚张声势,相传,三百年前,玄清派掌门陆怀瑛手持拨云剑,于南海之地弑杀走火入魔的魔神敛日仙君,自此飞升成神,拨云剑一战成名,被后人存放于孤鹜山剑阁之中,直至认陆修为主,复又出世。
他此刻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极为麻烦的凡人动手,便道:“你这徒弟酒量不行,看好她,别让她乱跑了。”
陆修收剑,蹙眉疾行上前,抬袖在苏灵面上一挥,苏灵忽然动了动,呢喃一了声:“陆修……”
他赶紧将苏灵接了过来,打横抱着,苏灵双臂圈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
经过云冢时,两人的目光都极度深寒,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笑里藏刀。
这次醉酒有些彻底,迷迷糊糊中苏灵做了许多梦,她梦见置身在一望无际的花丛,摘一朵放在鼻尖嗅着,是幽兰的气味。
苏灵又贪心的蹭了蹭,有衣料划过面颊之感,努力抬起眼皮,看见雪白的衣衫,她笑了一声,又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轻声道:“陆修,你好香啊。”
到了客房,陆修弯腰想把她放于榻上,可脖子上那双手臂勒得更紧了,苏灵含混不清道:“你别走……”
陆修轻声道:“我不走,你先躺下。”
苏灵摇头,陆修只得先坐在榻边,俯身将她放在榻上,哪知苏灵陡然用劲,在陆修毫无防备之下,将他拉倒在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