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落起血雨,众人一看便会知道那是从天边那条偌大的黑蛟身上落下的。
我从云端直直坠落。
那一刻召魔术成,一块大的黑色漩涡出现在我正下方的天空。
我意识恍惚中只觉仿若听到底下无数惊呼。
有人在惊呼这个突然出现的不明漩涡,也有人在慌乱着向上禀报着大败蛟螭的喜讯。
如今还少有人知道这个漩涡是什么。底下乱糟糟地一片。
但他应当知晓。
我努力撑着眼皮,想自人群中找到他,我想看看他如今愤怒的表情。
哈哈。
妖魔残忍,凡人生死同我何干。
只因为是他,我才将自己当作人类,将人类视作同类,但其实我从不是什么极具同理心的妖魔。
我知道书中所言妖魔之恶都是真的。
但难道就因为我是邪祟,我便连爱人的权利都没有么?
即将被吸入那个漩涡的时候,我心中仍有不甘,仍存恨意。
我无力逃脱,也逃不开,我祭献自己不死之身,这漩涡会将我吞没,而后我或许会死,也或许不会。但纵使侥幸没死,此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将失去法力,与凡人无异。
这一刻莫约是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我却忽而忧心他是否会忘了我。
虽然我用此报复了他,但我也从未想过要同他就此释然,两厢别过。
妖魔的爱从来扭曲又偏执。
我恨他,也依旧爱他。
我只是不甘,不甘到死我也没能叫他真正刻骨民心。
便是恨,也好过遗忘。
我直直坠入黑色漩涡之中,没能找到他。
在仙门眼中,我生死不明。
但我留下的那道裂缝,在我消失后的第十日于天空成型,仙门请来了无数闭关隐居的尊者才暂且将那东西封锁,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若是不找到我从根本消除这道裂痕,不消多久便会群妖降世。
都说蛟螭出世,则灾祸必至。
我便如他们所愿。
*
不知过了多久,本以为会一直沉睡下去,骤然从黑暗中苏醒的我见到了一个凡人。
他身着玄衣纁裳,上绣着九色纹章,腰系青玉佩绶。
身上隐隐有些许龙气蒸腾,看着不过弱冠之年,却颇具威严。
他一双鹰目狭长而锐利,却只微微收敛着看人,垂着眼看人时会给人一种谦和好脾气的错觉。但这不过是猛兽虚假的伪装。
此人身上有帝王气,是雄主之材。
但见他只着九色纹章的玄衣佩青玉,此刻莫约还只是诸侯王一类。帝王当是十二纹章佩白玉。
我暂且猜不出其人身份,记得如今凡间王朝仍是大楚,大楚尚黑,只有王室才可穿黑衣。
这人一身玄衣,品貌不凡,或许是当今皇子。
我依稀记得凡间皇帝继位多年,在我和仙门那一战时已经很老了。
这个凡人见我醒了,只看了我一眼,而后来了几位医师。
我才发觉我如今正躺在床上,浑身的伤都被处理过了。虽然依旧浑身疼痛,但比我想象中竟要好得多。
我居然还能活着逃出那里。
我稍稍感知,确定周围并无一丝仙气。距离那个地方已经很远很远,几乎不可估计。
可以说,我成功突破了重重围剿,狠狠报复了师父,活着逃出了那里。
如今的我难现本体,只能暂且维持人形,此刻可以说和凡人无异,倒不怕这几人发现我的不对。
几位医师翻了翻我的眼皮,又给我诊了诊脉,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
我实在头晕目眩也没听清。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端着药进来,我闻了下就是普通的药,对我其实没什么用,但总比没有好。
我喝光了药,那位领头的侍女就在我床前对我说:“是秦王在路边救了你,你不用害怕,先好好歇息养伤吧。”
秦王应当就是醒来我见到的那个凡人,我不知道这个秦王为什么要救我,但我猜他们应当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将我当作了普通女子,看如今的样子他大概并不想要我的性命的。
他到底要什么我懒得去想,我实在身上难受。
我点点头,很快沉沉睡去。
又过了半月,我总算渐渐能够下床,我真正的伤在内里,皮肉伤看着厉害,其实不过小伤。由是,外人看来我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面色总有些苍白罢了。
那位秦王,这半月里我只再见过一次。
他过来看了我一眼,而后让我好好养伤便离开了。
后来待外人看来我渐渐大好时,我便被允许可以出门去花园走走。
有一日我在花园赏花。
园内我碰到了那位秦王。
看见我在赏花,他朝我走来。
园内花香馥郁,满园春色,他看花又复看我。
他微笑着赞道:“今有美人,百花明丽却不及也。”
他摘下一朵娇艳的海棠靠近我,见我并未同旁的女子那般羞怯躲避,反倒十分胆大坦然。
他不由得看了看我,而后他替我在鬓边簪上了这朵海棠。
海棠明艳,十分衬我。
他狭长的眼眸眯起,眼神戏谑却又似有深意,他点了点我鬓边的花,问:“我有木瓜予君,君有琼瑶报否?”
凡间有首情歌,我曾经听过。
那诗歌说: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男女之间赠送礼物,从来不是为了报恩,不过是为了同恋慕之人往来相处罢了。
他这话问的并非是我有无琼瑶赠他,而是在问我是否愿意同他相处交好。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要的是我啊。
第17章
一见钟情那是骗小姑娘的。
我从不信那些。
男人嘴里的爱总是肤浅又虚伪。
师父跟他们不同。我在师父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情感,我常分不清那是不是爱情,但我知道我很想很想得到他。
对妖魔而言,有时得到和毁灭是同样的意思。
我压下齿尖的痒意,暂且先对付面前的人。
我想,他喜欢我什么呢?
是我这具凡人的皮囊?
但这甚至不是我的本相,魔蛟的模样才是我的本相。但凡人若是看到那只黑蛟大概会吓得晕过去吧?
只是我当下真真是手无缚鸡之力。除了这里,我竟无处可去。暂且留在此处于我而言才是最好的。
他看着我,锐利的双眼中势在必得一闪而过。
这是个雷厉风行、手段果决的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硬碰硬,需得示弱,叫他怜惜才是最好。
于是我顿时挤出了几滴眼泪。
转过身,只作凄婉模样。
我此刻已下定决心要留在他身边,因为我发觉我其实能在他身上得到远比现在更多的东西。
我确认了几遍才确定此人身上的龙气确实非同一般,隐隐带着些先天圣光。这竟还是一位上天认定的人皇。
人间帝王虽多,但能被天道承认的人皇却极少,千年也不一定有一位。
人皇龙气,多么珍贵的东西。
我很快想好了一个计划,当下哭泣着同这位秦王讲述了我颇为凄惨的过往。
我告诉他,我家中人尽数死于盗贼手中,我早已一无所有,不忍受辱拼死才逃出了贼寇手中。
我说家中父母新丧,我实在无心思及旁的事,还望他见谅。
对大多数男性来说,征服和掠夺其实是刻在他们本能里的,因而太轻易得到的总是缺些趣味。
我不能叫他太轻易得到我,却也不能“拒绝”地太决绝。
所以,我得透露一点似是而非的爱慕最好。
我说:“若非秦王救我,小女必死无疑。秦王之恩,实如再生,我……我实是不知该如何报答。”
我一双眼睛飞快看他一眼,却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又不自觉避开,轻轻抿唇。
那羞涩似有若无。
低垂轻颤的睫毛从他的角度看去定显得十分脆弱可怜。
我眼中再度泛起水光,眼珠掉落。
我若是想骗谁,当是不逊于芙灵的。
只不过从前我懒得如此,而如今却是到了不得不如此的地步。
我捂着手帕,作假流泪。
但想到这十年,心中一涩,不觉又有些真伤心。
秦王见我哭得真切,自然上来安慰我。
他说了些让我不必难过,他定会替我找到那些盗贼替我报仇一类的话
我点点头,抽噎着轻声道谢。
如此同他周旋几句,他再未提及什么交好的事,只在我回去之后派人给我送来了许多珠宝首饰。
他出手颇为大方,许是从前在凡间日子艰难的缘故,我倒还颇为喜欢这些东西,虽然对修士而言凡间财宝并无用处。
如此一连一个月,他每日都会派人给我送些东西,有时是珠宝首饰,有时是五色绸缎,或是些新奇的小玩意,他都再未在我面前表现出什么强迫之举。
服侍我的侍女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对我说,秦王从未对旁人这般过。
甚至同我八卦,秦王和秦王妃聚少离多,感情很差。
秦王妃是当今帝王亲自指婚给秦王的,秦王确实是楚国的第三个皇子,但秦王很讨厌秦王妃,便是如今来封地上任也从不带着秦王妃,只将她留在王都处理秦王王府的内务。
而今虽有王妃,但侧妃之位却还空悬。
这侍女整日在我耳边念叨秦王多么英明神武,能做侧妃娘娘是多大的福气。
我却只是笑笑。
但我也会偶尔给他送点吃食。
不咸不淡,不亲近却也不远离,态度暧昧。
若非我怕不久后仙门找到我,我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少时间,我还想再吊他一会儿的。
不过一个月也足够。
又一次,他派人来给我送来衣裳,但这一次送来却是一件礼衣。
衣裳上绣着金色孔雀银丝麒麟,彩十二色,重缘袍,一旁配一串鸳鸯并蒂莲佩,另有大绶三色,小绶一色。
这是册封妃子时穿的朝服。
我笑了,当即却不接这件礼物,只叫人带我去找他。
这位年轻的亲王终于耐心耗尽了。
他难道还想对我强取豪夺不成?
我被侍从带着头一次进了他的房间。
他正在案几上看一册奏书,我这些时日早已了解,他其实是颇为勤政的一位大王,楚国鲜少有王室亲自打理自己的封国的,大都直接交给了国相。
他却偏偏自己动手,事无巨细,皆要过目。王都派来的国相在他这里几乎成了摆设。
如今主流奉行的是黄老家的无为而治,因而国君大都垂拱而治,将事务都尽数分给了底下的臣子,国相几乎兼领一国大小事宜。若事事都要君主自己处理,还要国相做什么,这位秦王封地的国相倒没跟秦王翻脸,反而被秦王治的服服帖帖,任他施为。
可见秦王确实颇有手腕。
他不仅政治手段高明,还治国有道,封地一年便被他治理得风调雨顺,百姓纷纷称赞,颇得人心。除此之外,他年少便跟从军队驻扎在边疆,战功赫赫,十分瞩目。无论各方面来说,这都该是毫无疑问的下一任楚国的继任者。
但当今大楚皇帝却年老昏庸,非要将王位传给最年幼的小儿子,并不很喜欢秦王这位三儿子。
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才不过十三岁,面对群臣,还太年幼,便是再长几年,不论能力还是人脉资源都远远不及他的兄长们。而楚皇却不知还有几日好活。
皇帝将三儿子提前册封,派遣至封地,命他管理封地,非召不得进王都,这便是将他彻底排除到了政治中心之外。
秦王来到封地从未表现出不满,甚至对王都那边更为恭敬孝顺,每季都挑选贡品上敬王城,摆出臣服谦卑的姿态,只暗地里将封地内的王都派系尽数清理了干净,手段狠辣,毫不留情。
秦王野心勃勃,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恰好,我也需要他那样做。
于是我当着他的面摔了那件礼衣。
他看着我的神色微微一沉,隐约浮上些怒意。
我却不怕,反而只道:“这秦王侧妃我恐怕当不了。”
他狭长的眼睛,打量了下我的神情,轻眯着眼:“你要当王妃?”
我笑了,对他扬了扬下巴。
“我无意正妻之位,但即便是做妾,我也不想只做一个秦王侧妃。”
他皱眉,问:“何意?”
我上前,将手撑在他面前,我只一句话便叫他呼吸一滞,我说:“若是妾,我要做便只做贵妃。”
贵妃,天子之爱姬。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一双眼睛像沉沉黑曜石,无人能窥其眼底。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着我的眸色微微变了,仿若重新认识了我一般。
我说:“大王已是皇室,但仅做一秦王岂非无趣,若为王,当为天下王。”
若是寻常谋事之辈,我骤然揭露出这类私密事,他们或许会因为惊慌愤怒而杀了我。
但秦王伏衡非寻常王者,他当是位雄主,霸主。他当有非凡的胸怀,非凡的心性。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那眼神落在我身上很久,君王之威足叫人震颤,他仿若要将我看穿一般。
他当不会杀我,特别是在我说出这样的话后。
我说:“大王,我会帮你。”
“只要……你之后帮我做一件小事。”
第18章
我知道仙门迟早会找到我。
但我已想好要用伏衡挟持他们。
伏衡就是从前的秦王,现在他已经成为了大楚皇帝。
仙界曾有禁令,那便是不许仙人下界扰乱凡间秩序。伏衡有人皇气运,帝王之身一人肩负万亿的因果命脉,上界来人动谁也不敢擅动伏衡,唯恐扰乱此后因果。
我帮他杀死了从前的大楚帝王,那个昏庸无用的老皇帝。那老皇帝生平庸碌无为,时媚鬼们不过在他身旁呆了几日,他便阴邪入体,从此一病不起,没几日便死在了榻上,时媚鬼们甚至没有受什么皇气的反噬。
这老皇帝早年便已自己耗光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皇气,杀他与旁人无异,无需顾虑什么。
而这办法,皇宫再好的医师也查不出问题。
他本就是自己病死的,不过被精怪吓了一吓罢了。他太胆小了些。连时媚鬼这种小精怪都怕得要死。
老皇帝一死,他留下的朝局便顿时分崩离析。